第87章 番外四【上】
【if线:前世】
昭华二十三年, 人间已入夏,塘中开了一大片荷花。
瑰色苍穹,接天莲叶, 犹如画卷。
卞翎玉不知自己走了多远的路,才来到这座破庙中。
三月前,他听闻师萝衣被围剿,她伤重到药石无灵,恐怕捱不过这个夏天。
那晚卞翎玉在院子后的井边枯坐良久, 透过月光和清澈的井水, 看见了自己如今的模样——
他银发苍苍,脸上生出了细细的纹路。这就是失去神珠, 在人间逗留六十年的代价。
不夜山的花开了又谢,隔壁村子的孩子,一个个从牙牙学语,到如今儿孙满堂。
天道的刀,时光的刃,毫不留情地割伤动了心的神明。他失去力量,无法再修炼,只能像一个凡人般慢慢老去。
卞翎玉已经许多年没有这般清晰地看自己。
这张年华不再的脸上, 仍旧带着清隽的影子, 他诛杀朱厌归来那日, 师萝衣已经叛逃离开。
他没有力量,也无法走路, 丁白已经被他驱逐, 卞翎玉只能与一群被创造出来的竹人作伴。
最早几年, 卞清璇每隔一段时日就会过来一趟:“还不愿意拿回自己的神珠?怎么, 盼她能回头?她就算到死, 也不会回来看你一眼,更别提接受你的心意。”
卞翎玉看着书,头也不抬,吩咐竹人:“聒噪,让她滚。”
竹人们叽叽喳喳一拥而上,卞清璇冷蔑他一眼:“我若把这些竹人杀了,你这个残废今后还能做什么?”
卞翎玉并不搭理她。
他一副油盐不进的态度,卞清璇也拿他没办法。若一个人无畏生死,连所爱都不曾拥有,他几乎毫无软肋。
竹人最终还是把卞清璇轰了出去。卞清璇或许还存着一份希望,恼恨地没有动手,她在等着师萝衣杀人如麻,入魔污染神珠,或者卞翎玉再受不了这样的日子,去夺回自己的神珠。
可是时光荏苒,当卞翎玉生出第一缕银发,周围村庄曾经嚷嚷着要嫁给卞翎玉的姑娘,如今一个个嫁了人,生了孩子,师萝衣仍旧没有回来。
这些年,师萝衣走得越来越远,竹人的力量也渐渐消散变弱。
直到它们委屈地表示,可能无法再探查师萝衣的消息。卞翎玉对回来汇报消息的竹人道:“今后不必再找她。”
他看着镜子中的自己,就算她回来,又能如何呢?她或许已经认不出这个她从未给过好脸色的人。
从今以后,她是死是活,能否在神珠的帮助下与卫长渊在一起,或者修成正果,再与他没半分干系。
卞翎玉向来是个果断决绝之人,说出了这句话,竹人们便只照顾他的衣食住行,再没离开不夜山过,也不再探查她的消息。
春去秋来,山中岁月一日日流淌,卞翎玉渐渐习惯了这样的生活,这并不比幼时的囚禁难捱,他也不再去想那些付诸在师萝衣身上的情感和风月。
她从不知他喜欢她,他也注定这辈子都不会宣之于口。
直到某个傍晚,卞清璇来访,卞翎玉垂眸在吃一碗面。
卞清璇的身上透着一股子灰败,良久才道:“她快死了,我输了,你也输了。”
那少女倔强到一生不肯堕魔,也一生都没有回头看看卞翎玉。她宁肯死,也从不会被任何人掌控。
卞翎玉没有抬眸,一口又一口吃着碗里的面。
“与我何干。”
他平静如斯,身边的竹木小人一些在劈柴,另一些赶着院子里养的鸡乖乖回窝。月光凉如水,一如他的冷漠和决绝。
六十年过去,卞清璇如今竟看不出他是否还在意师萝衣。
卞翎玉吃完饭,让小竹人们又送客,小竹人们排队融入地底,卞清璇看了好一会儿,最终木屋中的油灯也熄灭。
她沉默良久,离开了院子,不得不开始为族人们想后路。
卞清璇走后,本已熄灭了灯光的屋子,男子缓缓睁开眼睛。
他的眼角眉梢已经有了淡淡的纹路,只有一双眼睛,仍旧清澈明净。
屋内没有灯,只有透过来的月光。良久,卞翎玉撑着身子坐起来,小竹人们任劳任怨搬来轮椅,知道他们即将有一场远行。
卞翎玉赶来破庙的时候,师萝衣已经死了。他在她身边,从午后坐到了天黑,少女在一片荷花清香中紧闭双眼,容貌并无变化,一如当年。
他枯坐至夜深,小竹人们按他心意,去打了干净的水来,悉心把师萝衣的唇角的血迹擦干净。
卞翎玉自始至终子在一旁看着,没有亲手碰她一下。
六十多年前的一场欢好与亲近,如今回想起来,不过镜花水月。卞翎玉深知她并不情愿,师萝衣这么多年不回不夜山,何尝不是存了躲着他之意。
从生到死,卞翎玉都遂了她的愿,不再碰她。
待小竹人终于清理完毕,卞翎玉方开口:“走吧。”
小竹人们托起她的身子,带她踏上回家的路。
卞翎玉如今一个站都站不起来的凡人,要带着一具尸身回到不夜山,甚是艰难。失去他的神力维系,小竹人们也渐渐变得和他一样虚弱
。恐怕再过不久,这些陪他几十年的竹人,也会慢慢消散。
赶路的时候,恰逢下雨。
山林泥泞,一个小竹人“噗叽”一声,没有走稳滑下山坡,另外一些小竹人也遭了殃,陆陆续续跟着滑下去。
就连打伞的小竹人,也没能幸免。
卞翎玉只得伸出手,护住师萝衣的尸身。她在怀里,已经没有温度,雨水把她的脸冲刷得苍白。
时隔多年,他再次拥住她,却只能触碰到她冰冷的尸体。
卞翎玉骤然死死抱紧了她,平静得如死水的眼睛中,涌出无尽的悲哀。
小竹人们似乎也知道自己犯了错,从山坡下攀爬上来,一个个垂头丧气,不知怎么办才好。
在更大的暴风雨来之前,他们勉强找到一个可以栖身的山洞。
小竹人们烧好水,清洗被泥水弄脏的师萝衣。为她换下脏污的衣裳清洗烘干。
它们并不是人,不知道这对于一个死去的人来说没有任何意义,山洞中的神灵或许明白,但他就如同对待一个活生生的人那般对待她。
山洞逼仄,卞翎玉坐在轮椅上,回过头去。
风雨呜咽,夏夜被雨水浸没。
小竹人们脱下师萝衣的衣衫,放在火上烘烤,师萝衣便是在这样的情形中渐渐有了温度,缓缓睁开眼。
她的一双红瞳褪去颜色,体内的心魔消失得无影无踪。感受到有什么东西在为自己擦脸,师萝衣连忙坐起来,发现是一只惊慌失措的小竹人。
小竹人们见她坐起,全部吓坏了,嘤嘤朝着背对着她那人跑去,跳进他怀里,寻求庇护。
卞翎玉猝不及防,接了一怀抱吓坏的竹人。
师萝衣还光着,外面也黑漆漆的一片,她望着面前满头银发的男子,却骤然愣住。
师萝衣一眼认出了他,并非她的记忆好到离谱,事实上,她死前已经六十年不愿想起眼前的人。
然而她死后,做了一个冗长的梦。
梦里,她回到了明幽山那一场大雪,重新走过了自己的一生,那一生中,她不仅没有再追逐师兄堕魔,也戳穿了宗主和卞清璇的阴谋。
更令她难以置信的是,她竟然与眼前这个男子结为了道侣?
卞翎玉从凡人到没有意识的妖兽,再到后来他成为神君,一直爱她惜她。那样美好的一辈子,导致师萝衣醒来仍旧觉得恍惚,却靠一个背影就认出了卞翎玉。
在小竹人们的惊慌下,师萝衣梦境中的那人回过头来。
四目相对,如今出现在她眼前的卞翎玉,与那个美好的梦境截然不同。
他英俊的容颜被岁月摧残,银发垂下,眼神淡漠。比起自己,他更像在一条死路走到尽头之人,平静地等到走完的那一天。
她意识到,这个才是自己时空中的卞翎玉。
被她辜负了六十年,被她夺走一切、对她再无奢望念想的卞翎玉。
在看见她醒来时,卞翎玉如死水的眼里,终于泛起震惊的情绪,旋即他抿着唇,别过头去。
师萝衣这才发现自己没有穿衣裳,她有些脸热,惊慌地把一旁小竹人们烤干的衣服披上。
啊……
两个人一时陷入沉默,明明是死而复生的惊悚场景,偏偏一个不觉得可怕,一个还在不停地偷瞄他。
为什么还能活过来,魔气又为何全部消失,师萝衣感觉和自己体内的神珠有关。
这原本是卞翎玉的东西,却一次又一次给了她生机。给了她选择的机会。
拥有两世记忆的她,还在慢慢消化,眼前这个人,真的如记忆里那般爱她吗?
外面风雨初歇,天边露出鱼肚白。
竹人经过一夜的适应,已经可以围着师萝衣给她倒水喝。师萝衣捧着竹筒,盯着卞翎玉发呆。
她在看他身上时光留下的痕迹,这些尽数彰显着她六十多年来对他多残忍,哪怕她这些年留在他的身边,分享给他神珠的气息,他也不会变成如今这样。
见师萝衣盯着自己的银发看,久久不语。卞翎玉推起轮椅,眸中死寂,朝山洞外走去。
路过师萝衣时,她下意识捉住了卞翎玉的袖子:“你去哪里?”
“松开。”
他冷冷看她一眼。
师萝衣只得松手,眼睁睁地看着他离开山洞,这时候天还未大亮,好在雨已经停了,小竹人们跟着卞翎玉,陆陆续续走出山洞。
他将可以遮风避雨的山洞留给了她。
若是曾经的师萝衣,必定在心里责备卞翎玉的古怪脾气。可如今心里仿佛有个小人在告诉她,他伤心了。
他只是觉得,自己已经配不上你,他如今一点都不好看,也不再是英俊无双的神明,世人多无知愚昧,以容颜定喜好,至少这个模样,不该出现在你面前。
师萝衣起身,拎着裙摆追了上去。
阳光一点点出来,笼罩在他们身上,两人一前一后,师萝衣发现,此处很眼熟,原来已经离不夜山很近了。
她终于意识到,前面的人,是在为自己敛尸,带她回家。
那些曾蒙蔽师萝衣双眼的东西,就像雾被吹开,被她忽视一生的爱意,赤-裸毫无遮-挡地出现在她的
面前。
师萝衣一时有些手足无措,就像一个终于明白自己做了什么错事的孩子。当她满身泥泞地回到家,垂头丧气害怕被责骂。
她已经伤透了卞翎玉的心,惭愧到不敢轻易戳破他摇摇欲坠的爱意。
卞翎玉沉默着,一直往家的地方走。
若师萝衣没有醒来,再过两日,他们就能抵达不夜山。可这个时候,师萝衣死而复生,卞翎玉才不得不离开,就像他从未出现在破庙,也从未狼狈可笑地等她几十年。
竹人们知道,后面的少女在跟着他们,可这个时候,它们遵从主人的心意,都不敢回头。这些神灵创造出来的生命,在师萝衣神珠的影响下会好受许多,而且她身上真的好香,它们就待了一晚,逝去的生机,仿佛慢慢回来了,但没竹人敢主动亲近师萝衣。
它们都知道,这个少女从来没爱过他们的麒麟殿下。
而殿下也选择了放手。
六十年的时光,他再也没法继续等这个人,他再也不会再靠近她,他的归途,已经走到了尽头。
曾经是她不要他,而今,是卞翎玉再要不起她,也不会再要师萝衣了。
卞翎玉本以为师萝衣跟了几步,就会离开,像她这些年对他做过的所有事情一样。她只会警惕他是否又在做什么坏事,确认他的无害,就会离开。
可她跟了良久,在路过一片荆棘时,不等小竹人们去清理,刀修少女拔刀一挥,帮他清理得干干净净。
他终于忍不住,冷声道:“你跟着我做什么?”
少女抱着她的刀,像只可怜巴巴的落水小猫:“我无处可去,你不是要带我回不夜山吗?”
“没有。”他冷冰冰否认。
“可是你从破庙……”
“路过。”
没有人会路过那样荒芜的地方,两个人都心知肚明,师萝衣已经不忍拆穿他浓烈又卑微的爱意。
但这条回家的路,令她心尖温热。
师萝衣从未想过风雨招摇的六十年里,有人为她守着一盏孤灯,守到华发丛生。若她早一点回眸,早就拥有一个温暖的家了。
可是现在也不晚。
师萝衣隐约感觉到,体内的神珠消失,它化作一股希望的愿力。当她愿意回头,心魔消散,卞翎玉也能食爱而生。
只要师萝衣陪着他,他失去的生命力,终归会一点点回来。真好,这是一颗他给她的后悔药。
师萝衣站在阳光下,慢吞吞说:“那我不跟着你,我也回家。”
他沉着脸:“随你的便。”
两个人走走停停,师萝衣偶尔会感兴趣地摸一摸他的小竹人。这是两辈子的记忆里,她都不曾见过的东西。
神灵才能造物,创造出生命。
被她捉住的小竹人,恨不得在她掌心撒娇,她见之心喜,又难免想起梦境中,自己和卞翎玉生的小麒麟。
小家伙是那么可爱乖巧,是神族最漂亮的孩子。也不知将来,小麒麟会不会回到自己身边。
竹人赖在她身边不肯走,就像在昭示主人几十年不曾说出口的心思,卞翎玉不得不呵斥它们:“滚回来!”
心如止水的殿下变得好凶,小竹人们不得不挣开师萝衣,回他身边去。
师萝衣撇了撇嘴。
两人同行一路,不知是谁在拖进度,总之三日的路程,他们花了整整五日。
有时候是小竹人掉队了,卞翎玉的东西,走着走着,就到了师萝衣怀里。然后两个人总能隔着老远,吵上几句。
当然,是师萝衣单方面在吵:“小气,我就只是玩一下,又不是不还给你。一定是平时你对它们不好,它们才喜欢我。”
卞翎玉紧抿着唇,脸色难看,自然不会与她争辩。但这样的相处,好过冷漠与无言以对。
归队的竹人,总会被卞翎玉一巴掌挥开。
叛徒委委屈屈。
热烈的夏日,有种别与剑拔弩张的东西,在悄悄滋生。
就像卞翎玉悄无声息回来的生命力,他的银发,竟然有几缕重新变成墨色。
他似乎也明白了什么,可到底难以置信,卞翎玉拒绝让去想那种可能性。痴心妄想才显得最是可悲。
但这条路再长也总有尽头,当离不夜山越来越近,卞翎玉到底不再驱赶身后的少女,竹人再次走丢,被她心虚地还回来时,他脸上也没了怒意。
总归……回去就会分开了。
有宗主在,师萝衣注定回不去不夜山,顶多去明幽山看看她受伤的师兄,而卞翎玉也会回到以前的生活。
同行五日,很快过去。
师萝衣渐渐感觉到和他在一起的快乐,纵然他什么都不说,有时候还与她闹脾气。可是被爱的感觉,是蒙上云雾,也能直窜入心里的,何况这还是一份时光也无法抹去的情感。
他不论如何否认,望向她的眼睛,都会情不自禁泛起涟漪。
但师萝衣总归做了不少错事,她甚至用着卞翎玉的神珠,去追逐另一个男子,从生到死。这对卞翎玉来说,是莫大的残忍,也造成了他的极度不自信。
她想要抹平那些伤痕,换上快乐的回忆,无疑还需要漫长的时日。他们之间已经没法温和
淡然,可哪怕鸡飞狗跳,也是另一种人生。
两人终于到了不得不分别这天。
师萝衣一直在琢磨,怎么继续和他在一起,为此她在卞翎玉闭门之前,刻意悄悄“绑架”了一只小竹人。
她想到卞翎玉回去以后发现的场景,弯了弯唇。
他懂自己的意思吗,会来找她讨要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