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他的愠怒
这件事说来话长。
六十年来,师萝衣刻意遗忘卞翎玉的名字,也已经忘记他的模样。
她只依稀记得他相貌极好,隽朗冰冷,就像他的名字,皎皎若苍穹之月。
师萝衣年少时性子虽然天真莽撞,但秉性善良。她恨极时连杀卞清璇的念头都不曾起,但刻意伤害过的人,却是卞翎玉。
她那时被卞清璇处处压着,自己只身咬牙做任务,常全身是伤不说,还被背地里嘲笑奚落。
有一日她被其他宗门的修士欺负,他们见她落单,以为是不入流的小宗门姑娘,又觊觎她美貌,起了歹心。师萝衣手段稚嫩,狼狈逃出秘境,身中情毒。她跌跌撞撞跑回宗门时,手臂被划破一大条口子,偏生没一个人询问她的异常。
她昔日友善相待的同门,低声议论着她。
“我就说她运道不好,你可得离她远点儿。”
“咱们和小师妹出门,哪一次不是收获一堆宝物?有几次不用出手,就完成了门派任务。”
“小师妹那样好的人,还总是被她刁难,我上回亲眼见到小师妹担心她,邀请她和我们一起,结果被她冷着脸拒绝了,还说小师妹虚情假意。”
“唉,小师妹可真善良,她那般恶劣,小师妹却从不记仇。”
“谁说不是?还好她没跟着去,不然又会给我们惹一堆麻烦。”
师萝衣再坚强,也只是个刚成年的小修士,她眸中酸楚,牙关紧咬,委屈与愤怒交织,令她身子微微颤抖着。
她挺直脊背,不愿露怯,装作自己毫不在意。她只想去找卫长渊,他们不在意她,没关系,长渊师兄总会心疼她!
可当她来到杏林,她看见卫长渊亲自在教卞清璇舞剑。
杏花翩然,日光烂漫,白衣少女和玄衣男子美成一幅画。
师萝衣从卫长渊眼中,看见了很熟悉的东西。
那是曾经只属于师萝衣的,专注与动情。
师萝衣目光下移,瞥见卞清璇腰间的灵玉,心里骤然一空。卫氏一族是修真界大家族,修真界子嗣珍贵,卫家每诞下后人,便会给其锻造一块灵玉。
集天下之能工巧匠,灵玉如水流动,隐见游鱼。那是卫家公子成年后,赠予心爱道侣的信物。
而这信物,如今挂在卞清璇腰间。
喉间骤然涌出血气,师萝衣恍惚间,想起很久以前,烛火摇曳,卫长渊为护她挨完打,在祠堂罚跪,她伤心不已,哭得停不下来。卫长渊无奈叹息一声,把象征身世的灵玉递给她玩,说待她再长大一点,就赠与她。
彼时懵懂不知是何意,今日晓事却早已来不及。
手臂上一阵阵刺痛,鲜血溢出她唇间。
师萝衣忘记自己是如何浑浑噩噩离开的。
那一日杏花雨落,她于无尽的压抑和痛苦中,生出心魔。
一个声音引诱着她:卫长渊伤你的心,你也伤他的心啊,凭什么世间情之一事,伤得更深的总是女子?你该让他尝尝你今日之痛。
是啊,凭什么呢?
她一脚踹开外门弟子的院子,破了卞清璇设下的保护结界,抓住了那院子里的凡人少年。
师萝衣认得他叫卞翎玉,是卞清璇的哥哥,没有修炼根骨,因为卞清璇求情,才能留在宗门。
她有多厌恶卞清璇,恨屋及乌时,就有多么讨厌他。可她素来骄傲,别说用他来折磨卞清璇,她连目光都不屑分给这个凡人。
然而,人为何不可以卑劣呢?
卞清璇顶着无辜可怜的脸,一次次地、轻而易举就让她的生活堕入深渊。
既然有叫卞清璇痛不欲生的法子,她为什么不做?他们都说她卑劣歹毒,那她贯彻这个骂名又有何不可!
心魔控制下,她怨恨而期待地心想,卞清璇,卫长渊,你们有朝一日,会为今日之事后悔吗?
“……”
少年目光掠过她散乱的头发、脏兮兮的脸颊,最后落到她手臂上的伤口。微微蹙眉道:“师萝衣,出去。”
师萝衣闻言,更委屈生气,偏不,就不!你一个凡人,横什么横啊你!
后来的事,师萝衣捂住额头,太混乱了。
不能回想,不堪回想。
他们到底后没后悔,师萝衣不清楚,她只知晓,自己是后悔的。
因为她后来总忘不掉少年那双眼睛,记起一开始的抗拒,记起他屡次试图阻止她,最后木已成舟,卞清璇闯进来,他恍若明白了什么,闭了闭眼,让她们都滚远的冷淡死寂。
她心里一颤,第一次,有点害怕一个凡人。
那事过去的第二日,师萝衣的心魔被压制,灵台重归清明,她垂头丧气。
连卞清璇被气病两个月,都没让师萝衣觉得开心。
师萝衣幼时丧母,父亲悉心教养她长大,她自然师从亲父,生出心魔一事,她不敢与任何人说。
他们本就不喜欢她,知道她可能入魔,会不会杀了她?
意识到无人能保护她,年少的她恐惧极了。
而卫长渊,始终不知道她与卞翎玉的事。
师萝衣清醒后没说,卞清璇不知为何,也没说。
后来一路逃亡的几十年里,师萝衣极少地,也会想起卞翎玉。
这个时候,她就会闭着红瞳,捂住双耳,不承认心中愧疚。
她一遍遍告诉自己,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卞清璇的兄长,怎么可能是好人?
后来她平和不少,也偶尔学会装傻:他不过一个凡人,或许早已垂垂老矣。也或许他身体不好,早就去世化作一抔黄土,她念念不忘有什么意义呢?
她又想:他应该忘记我了,也或许觉得痛快,毕竟我如今似落水之犬,他应当比任何人都要高兴,我、我就允他高兴吧。
然而这些安慰自己之言,并不能让她好受多少,后来,她就渐渐逃避此事,不再想他。
因为她的刻意遗忘,此后她想不夜山的一草一木,都比想起他多。
而今重回六十年前,许多事情虽然没有发生,但有的事情,却已经发生。
她在心中掐算一番,发现自己和卞翎玉之事,赫然就发生在三个月之前。
师萝衣心中简直要呕出一口老血。
狗老天哎!若你真的无眼,那为什么要让她活过来?
如果你真的开了眼,令她有重新来过的机会,为什么不早一点,哪怕再早三个月都好。
如今这个情况,她要怎么办?
跪下给门外那人磕头么!
她不知道怎么办,茴香却很熟练,茴香见她发愣不语,以为她被气懵了,到底心疼自己人,忙道:“小姐,你别动怒,茴香这就赶他走。”
师萝衣认命地闭了闭眼:“等等,扶我起来,给他开门吧。”
茴香看向她,有些忧愁地规劝:“小姐,虽说凡间一人犯错,全家连坐,但卞翎玉到底不是仙体,您别尽数把卞清璇做过的事,算在他身上。宗门有规矩,修士不可随意杀害凡人。”
“……”师萝衣觉得一言难尽,唉,茴香好懂年少的自己。
她再一次认识到自己为人处事的失败,叹了口气:“我保证不对他做什么。”
想到什么,她身体抖了抖,心生别扭:“嗯……茴香,你把那个屏风拿过来,挡在这里,先出去吧,我有事和他说。”
挡着,我缓一下。
茴香虽然不太信,但是她仍旧依言照做。
屏风隔绝出两个世界,那扇门也被缓缓打开。茴香一步三回头地走,不太放心。作为一只善良又衷心的精怪,茴香既怕伤重的小姐被少年气病,又怕小姐对他动手闹出人命。
茴香自然是不知道她的小姐三个月前,对卞翎玉做了什么“禽兽不如”的事,那件事,目前为止只有当事人外加一个卞清璇知道。
师萝衣端坐着,她的心情很复杂。
卞翎玉是卞清璇的兄长,不论如何,她都不可能对他有什么好感。
然而六十年来的负罪感,却又令她无法对卞翎玉生出像卞清璇那般的厌恶。
她重活一次,已在心里打定主意离这他们兄妹俩远一些。
她叹了口气,心想:男子对元阳一事,应当……没有女子那般看重吧?
伴随着轮椅轱辘声,少年在屏风上的身影如画布,渐渐清晰起来。
他的容貌在屏风后看不真切,却又与她的模糊记忆重合。
她暗中审视他,尽管心中有愧,可卞翎玉始终是卞清璇的兄长。
三月之前,那件事出于心魔失控。她从未真正了解过卞翎玉,她不知他品性,不知他身世,也不知他是否与卞清璇同心。
纵然全世界都觉得她错了一辈子,可她坚信,她的直觉并未出错,她落到今日下场,与卞清璇脱不了干系。
卞清璇对自己,有一种隐晦的恶意。
她望向屏风后,不知卞翎玉来意,心中警惕起来。
另一头,卞翎玉推着轮椅进来,一眼就看见了少女故意搬过来的屏风。
昨夜师萝衣一夜未归,山中烛火与火把不灭,弟子们寻了她一夜。
与卞翎玉同院子的外门弟子抱怨道:“做什么去找她?总给人惹麻烦,这更深露重的,外面还冷,不是折腾人吗?”
另一个说:“可不是,师桓道君都醒不过来了,师萝衣一个任性大小姐,谁还在意。”
卞清璇派来照顾卞翎玉的,是一个十岁大的外门弟子,记起卞清璇的吩咐,他连忙把嘴碎的弟子赶走:“去去去,要说走远一点说!”
外门小弟子悄悄去看卞翎玉,见他面无表情,自己心中生出些微忐忑。
后来见卞翎玉什么都没问,小弟子舒了口气。
外院与人间一般冷,雪下到一夜,小弟子进来添炉子,结果见卞翎玉于床边安静坐着,望着窗外漆黑的苍穹,不知在想些什么。
天将明,卞翎玉拿了两样东西要出门。
小弟子心中警觉,连忙问:“公子,你要去哪里?”
卞翎玉看他一眼,小弟子噤声。他嗫嚅着唇,弱弱辩解:“卞师姐说,你身子不好,外面冷,尽量别出门。”
然而大雪中,那个身影推着轮椅渐行渐远。
小弟子追上去,慌张道:“那,那我送你过去。”
“不必,松开。”
小弟子莫名怕他,讪讪松开轮椅,看他自己吃力地消失在雪中。
小弟子跺了跺脚,看那方向就知不好,连忙撒丫子去告诉卞师姐!
卞翎玉来到师萝衣的院子,雪已经浸湿了他整个上身。冷得几乎没了知觉。
来的路上,他就听人说,师萝衣被卫师兄找着了。
卞翎玉捏着手中的东西,垂下黑如鸦羽的长睫,到底还是上前敲了敲门。
门半晌没开,里面传来屏风搬动的声音。
茴香开门,同情担忧地看他一眼,默然离去。
一扇屏风,隔绝出两个世界。
他冷眼瞧着,屏风那头隐约可见端坐的纤细身影,心头生出浅浅的恨意。
八分对自己,两分对师萝衣。
两人一开始谁也没说话。
诡异气氛中,少女率先受不了这种氛围,终于开口:“找我何事?”
她的嗓音微哑,平时如玉盘落珠,今日声线却低迷了不少。但是不难让人听出话语中的警惕与试探。
卞翎玉闭了闭眼,把前日她送来的两件东西掷于地,冷声道:“你羞辱人,就这点伎俩?”
语罢,一把如意锁,与一株百年血灵芝,被扔在了屏风前的地面。
“斗不过卞清璇,是你没用。你们要如何,与我无干。但再用这种手段招我,你我之间,先死一个。”
他语调平静,却带着浅淡的残冷之意。
如他之心,如他从未对师萝衣抱过期待。
锁落清脆,并着少年残忍冷语,师萝衣微微睁大眼睛。
她活到这么大,也少听见有人直接告诉她,再敢惹他,他们两个先死一个再说。
她又记起那日,对着卞清璇,他也是该让滚就滚。
还连带让她俩一起滚。
“说话!”
师萝衣习惯了应对茶里茶气,不适应这般冷语,干巴巴应他:“哦……嗯。”
师萝衣垂眸,看着摔在地上的如意锁,还有几乎快要被人捏碎的血灵芝,那种微妙的头皮发麻感又来了。
她此时脑子里只剩一个念头,卞翎玉这么烈的性子,三个月前,她怎么敢的!
……怎么敢的!她又怎么成功的?
卞翎玉当时没把她头给拧下来,是不是已经手下留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