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章 前程似你(四)
之后几天,钱宸更是直接没来上学,余心乐也没来。
听说是余心乐跟他爹娘去金陵探友,顺带着也把钱宸一起带去玩,钱、余两家孩子玩得好,渐渐也就成了通家之好,钱宸就这么跟着余家人去金陵,钱家父母也没什么好担忧的。
好不容易等到钱宸与余心乐再回家学,这天又有考试。
钱家家学便是如此,钱三老爷人和气,在学习上要求却是极高,三天两头的便有许多考校,来上学的孩子生怕失去这来之不易的学习机会,无人敢松懈。
林昶知道钱宸讨厌自己的原因,却也没有想过要故意输给钱宸。
否则这才是真的羞辱别人呢!
他们都是男子汉,要比就比真的!
况且林昶也不是回回都比钱宸考得好,例如作诗,他就不如钱宸。
还有很多功课,他都比不上钱宸,钱宸亦是个非常优秀的人。
只能说,他来之前,每门功课的第一都是钱宸,他来之后,两人一般都能对半分。
这天考音律,这门课的主讲人并不是钱三老爷,不是钱三老爷不擅于此,而是实在教不过来。
钱三老爷是真风雅,世代书香出身,他坚持认为真君子便要六艺齐修,射箭骑马之类的,他无能为力,教教乐器、下棋还是成的。
音律这门课才开半个月,今日是头一回考校。
林昶是真不会,他本就没有这份天赋。
曾先生是把他当作未来皇帝培养的,也从不教他这些“玩物丧志”之物,考校时,其他人或多或少都能弹出首曲子来,就连向来坐不住的才五岁的余心乐都能弹首相当悦耳的《高山流水》。
钱宸就更别提,那首《春江花月夜》弹得老师都不由侧耳闭目细听。
一曲弹尽,众人拍手叫好,钱宸面上也是笑容。
接下来,就轮到林昶。
林昶洗手焚香,坐在琴前,脸差点憋红,这才弹起双手,结果——
所有人哄堂大笑,林昶自己也尴尬地讪笑,反倒大方道:“叫老师与诸位同窗见笑,我确实不擅弹琴。”
老师笑眯眯地,倒也不取笑他,只说往后会好好教他。
林昶点头应下,又瞄到钱宸也跟其他同窗一起笑,想必也是觉得他这样比较有趣?不论怎么说,到底是逗乐了钱宸。
林昶有点高兴,离开琴桌后,便往钱宸走去,对他笑。
钱宸却是扭头,起身坐到另一面。
林昶已经打定主意,务必要与钱宸说清楚两人的嫌隙!
他见状便跟着钱宸走,钱宸发现他一直跟着自己,更是烦得直接走出课堂,岂料林昶竟又跟过来,两人走到游廊内侧,林昶的影子始终拖在身后,钱宸恼怒回头:“你又想炫耀什么?!”
“不不不。“林昶赶紧摇头,“我没有炫耀,我,我方才琴弹得很差。”
“那又如何?!”
“你、你有高兴一点吗……”林昶小声问。
钱宸瞪他半晌,才颇为激动地质问:“你其实会弹?你是故意输给我的是不是?!你是故意的!!”
“…………”林昶也蒙了。
他没有啊,他这不看钱宸笑得挺高兴的,还以为钱宸心情不错,才特别提起这件事。
“林、昶!我再没有见过比你更讨厌的人!”
钱宸瞪着他,双眼通红,眼眶内甚至含有眼泪。
这也是钱宸第一次当面叫他的名字,却是这样的时候,林昶很慌。
钱宸已经用力将眼睛一擦,大步跑去。
“……”
林昶无力地回头看钱宸的背影,心里也很不解,他怎么总是这么笨呢?
他只是想要与钱宸做朋友啊。
怎就这样难。
后来,林昶想,或许他与钱宸冥冥之中也确实是有缘分的。
否则那日之后,钱宸已是彻底厌恶他,对他的误解更是很深,两人之间,最好的境况也不过是做陌生人。
转机来得很快。
三天后,是个大晴天,钱三老爷带上他们一群孩子去郊外田庄,想当面与他们说说农耕一事,虽被钱宸厌恶,林昶也还没有死心,他期盼这天亦是很久,这几天在学堂,钱宸从不搭理他,面子功夫甚至也已没有。
到了郊外,他想再试试与钱宸修复关系。
却也是这天,他正要出门,忽闻隔壁曾先生的屋里传出高声痛呼,继而是杂乱的脚步声。
林昶心中一抖,慌忙往曾先生的屋子跑去。
刚进屋,他一眼瞧见倒在地上的人,是曾先生的孙子,竟是七窍流血,已然死亡。
一头白发的曾先生也已经晕倒在仆从的怀中。
林昶的脚步顿住,忽地想到他爹死的时候,亦是这样七窍流血。
在他身后,魏太监笑声阴凉,更凉的吐气直扑在他的颈子。
大片大片的鸡皮疙瘩瞬时爬上林昶的后背。
两年前,他与他爹用早膳时,他爹吃着吃着,也是这般倒在他面前。
魏太监怕他们父子一条心,压根不许他们俩相处,那日难得一同用早膳,他心里是很欢喜的,他爹吃的那碗粥,还是他亲手盛的,却也是那碗粥,直接葬送了他爹的性命。
林昶怔怔看向桌子,看到那里也有一碗吃了小半的粥。
魏太监已是走上前,深深看了林昶一眼,吩咐道:“别让公子看到这些脏东西,带公子出去。”
有两人来强行拉林昶离开。
两年前,他爹死时,魏太监也是这么说的!!
林昶下意识地想要反抗,魏太监再看他,笑着问:“公子是也不相信老奴吗?”
林昶在他阴狠的眸光中渐渐回神,浑身瘫软地被人拉出屋子,他以为那些人会送他回自己的院子,没想却被人直接送上马车,其中一人还语重心长道:“今日是公子去上课的日子,怎能拖延?”
这样焦急地要将他赶出去,家里面今日一定还会有巨变!
想到昏迷的曾先生,林昶的拳头不禁握紧,他甚至想不顾一切地跑回去。
看管他的人意味深长道:“公子,这个世上,真正会为您着想的,也只有魏先生,您该相信魏先生才是。”
说着便不顾他的任何反应,强行将马车赶出去。
曾先生与魏太监已经对峙多年,因为曾先生太保守,魏太监太会蛊惑人心,这几年,倒向魏太监那方的人越来越多,魏太监对曾先生不满已久,曾先生也跟林昶论过此事,坦言魏太监想杀他已久。
却没想到,魏太监先杀的是曾先生的孙子!
曾先生的孙子今年也才二十岁,是个很有才华的人,对林昶极好,是林昶打从心底尊重的哥哥。
就这样的一个年轻人,今早活生生死在他面前。
他、他爹,他的祖母,都与前朝脱不了关系,尽管并非自愿,他确实身怀前朝皇室的血脉,是以林昶并不认为自己的经历有多惨。
有些人来到这世上就是为了某些特殊使命,不论这个使命是好是坏。
他与他爹被迫当傀儡,都是命定的,这没什么好抱怨的。
这也是林昶这些年过得心如止水的原因。
就当来世上走一遭还杨家人从前对百姓们做的孽。
可曾先生的孙子又有什么错?!
林昶对魏太监从来没有任何感情,包括恨也没有,今天,他头回感受到彻骨的恨意。
他恨魏太监。
他恨不得魏太监即刻去死。
魏太监才是应该去死的人!!
若没有魏太监复国的妄想,若没有魏太监拿着他爹做诱饵,曾先生一家还在老家过着清苦却安宁的日子!
曾大哥将来说不得也能科举入仕,做一位名留青史的好官。
如今却在最好的年华死去!
林昶满腔怒火,他想报仇,他想杀死这些所有逼他当傀儡的人。
林昶尽管才九岁,这九年的畸形经历足以将他的心智磨练得波澜不惊。
到会和的地点,从马车下来时,他便已经又是平常的那副形貌,与其他同学跟着钱三老爷到田地里,他也站在不远不近的人群中,看似在听钱三老爷讲课,实际思绪已经飘得很远。
他也不知道,待他回去后,曾先生是否还有命在。
他在想他要如何才能弄死魏太监,才能为所有的人报仇。
想得足够入神,钱三老爷点他名回答问题,他都没听着,钱三老爷上课时很严格,为此稍稍训斥他几句,他点头受教,接下来不敢再不听,却又因为满脑子的杂事实在太多,终究听得并不认真。
钱三老爷后来又点了一次他的名,半个时辰后放大家撒欢。
其他人都三三两两地一起玩,林独自一人早已习惯,他找了个远处的空地席地而坐,背靠在草垛,仰头看树上的喜鹊窝。
他之所以将江南耕种的文章写得这样好,确实是因为他曾经下过田。
还是曾大哥带他来的,曾先生从来都很认同“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魏太监看他太紧,他们也只能在平江府郊外走走,这几年,每逢春耕秋收时,曾大哥都会陪林昶在庄子里住上一两个月。
林昶还记得,有年春天,他好奇喜鹊窝的构造。
曾大哥教他爬树,带他到树上一起看,结果他手上没抓稳,直接从树上掉了下来,幸好那树不算高,他痛得龇牙咧嘴。
曾大哥见他没事,坐在树上拍腿大笑,笑得鸟儿到处乱飞。
林昶仰头,仿佛还能看到枝头横腿坐着的潇洒少年。
看着看着,眼前已经变得异常模糊,他还是不顾脖子酸疼,高高仰起脑袋去看那枝头,枝头的白色身影却还是在逐渐消失。
林昶执拗地继续看,直到——
“林昶哥哥,你怎么坐在这里哭呀?”
耳边忽地响起余心乐小心的声音。
林昶猛地回神,他在哭?他怎么会哭呢?他爹死的时候,他都没哭啊。无数次从漆黑压抑的噩梦中醒来时,他也没哭,他才不会哭呢。
林昶不愿相信,脸颊上却是一凉,他呆呆地伸手摸向脸颊,真的是眼泪。
他再往枝头看去,哪里还有曾大哥呢。
林昶心中一哽,蓦地开始痛声大哭。
余心乐吓得往后连退两步,拉住钱宸的手用力摇晃:“宸宸哥哥,他怎么哭成这样啊?!钱三伯伯就说了他几句呀,钱三伯伯天天都训我呢,我从来不哭!”
钱宸也很惊讶。
方才他爹给他们上课时,他便已觉得林昶有些不对劲,他爹放他们玩后,其他人早就跑远摸鱼摸虾,只有林昶朝所有人相反的方向而去。
他爹方才过来看他们,没找着林昶,害怕是说了几句,林昶心情不好,他爹一直觉得林昶是个心思重的孩子,便叫钱宸跟余心乐过来看看,毕竟都是孩子,好说话。
钱宸才不想来,但父亲大人的命令,也不好违抗。
结果他跟余心乐刚来,就看到林昶坐在那里无声地哭,人好像呆滞的石头人一样。
他初时也以为林昶是因为被他爹训了哭,细细一看,却又觉得应该不是。
林昶已经蜷缩起来,双手抱紧膝盖,将脸埋进腿中,紧紧贴着草垛大哭,头发、脸上沾了不少的草屑。
余心乐拍拍自己的小心口,担心道:“宸宸哥哥,他真的很难过的样子哎。”
说着,余心乐还要上前,钱宸已经走上去,低头看林昶,叫他:“喂。”
林昶正哭得凶,压根就没听着,钱宸没办法,只好也蹲下身,轻轻晃了晃他的手臂,问道:“你没事吧?你到底怎么了?”
林昶没反应,钱宸加大力气,用力摇他几下,林昶还是不抬头,钱宸也有点急,不由便道:“到底怎么了!男子汉大丈夫,有什么好哭的,你别哭了!”
林昶这辈子都没有如此哭过,像是要把一辈子的眼泪都哭尽。
因为钱宸用力晃他,他的脸从膝头滑落,他蒙蒙地抬头看钱宸,钱宸心中不觉一动,林昶那往常总觉得晦暗不明的双眼此时竟是无比清透。
再看林昶面上难得的迷茫,钱宸声音放缓不少,说道:“你到底怎么回事?不会是因为被我爹说了几句就要哭成这般吧?”
“……钱、钱少爷?”林昶此时才看清楚他是谁。
钱宸哭笑不得:“你怎么了啊?现在才认出我?!”
“我,我——”林昶从不与任何人说关于自己的任何事,此时看着钱宸如春天湖水一般的双眸,他突然生出倾诉的欲望,他抽噎道,“我家中先生的孙子,死了,他对我很好,就像我哥哥一样,他死了……他以前带我来看喜鹊窝……”
说着,林昶再次仰头看向枝头。
“啊?”余心乐凑到他身边,一起仰头看喜鹊窝,叹气道,“原来是这个原因啊,真的很令人难过,如果是我亲近的人……呸呸呸!我才不要乱想,可是如果我真的遇到这种事,我……呜呜呜……”
余心乐竟也跟着哭起来。
钱宸本还有些心疼,见状不由头疼,从余心乐袖中抽出帕子,给余心乐擦脸,没好气道:“你凑什么热闹呀!让开!我来劝劝他!”
“呜呜呜呜好哦!”
余心乐爬起来,钱宸又从自己袖中抽出块帕子,递给林昶,说道:“擦擦眼泪吧,别哭了,人便是如此,有生有死,我们无法控制死,却能料理自己的生,我想你这位哥哥也不愿你如此伤心,与其在这里哭,不如好好读书,好好生活,他在天上看到也才会安心。”
钱宸说得再通俗不过,林昶也都听在耳中,其实他痛哭过一场后,已不如先时那样绝望、悲愤,只是人还有点没法回神,也没有去接钱宸的帕子。
直到脸上忽有温热袭来,他僵住,抬眸看去。
钱宸将帕子盖在他的脸上正在擦,见状耸肩:“你不接,只好我来动手。”
林昶脸通红,往后挪一点,帕子掉落地面,钱宸垂眸看去,林昶立即捡起帕子,低声道:“我自己擦……”
“嘁。”
钱宸站起身,拍拍手,叫上余心乐:“笨囡囡,走了,我们继续钓鱼去。”
“我才不是笨囡囡!”
“走啦!”
眼看钱宸跟余心乐手拉手,很快就要消失不见,林昶慌忙爬起来,大声喊道:“钱少爷!!”
“嗯?”钱宸回头看来。
“谢谢你!”
钱宸再耸耸肩,转身要走,又扭头看着林昶道:“以后别少爷来少爷去的,叫我名字吧。”
林昶双眼不由发亮。
钱宸好笑,上下打量他,又道:“我今天才发现,其实你好像也挺可爱的。”
!!!
林昶不可置信地瞪着他。
“不过——”
林昶的心高高吊起。
钱宸笑道:“再可爱,也没有我们囡囡可爱。”
说着,钱宸捏捏余心乐的两个小鬏鬏,余心乐抓狂:“啊啊啊不许你抓我鬏鬏,我都跟我娘说我已经长大了不能再扎鬏鬏,啊啊啊,好讨厌啊你们!!”
两人说笑着,越走越远。
留在原地的林昶,面上初次露出属于孩童的纯粹笑容。!
你最近越来越有魅力了,大家都想听你剧透本书的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