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漫长的告别(三)
藤井优太被一大早拖出被窝,打着哈欠,陪着安藤晴子晨练爬山去了。
长野县最不缺的就是山,藤井家坐落在偏僻的山坳里,出了门就是天然氧吧。除了修到门前的公路,其余山道纯靠动物走出来或是靠人实时开辟,安藤晴子得穿专业的登山鞋才能走。
藤井优太从小除了在家捣鼓,其余时间就在山上疯跑,对这一带熟得很,连附近基地的暗道入口在哪里都说得出。安藤晴子想去看爬到山顶看看,他抓着脑袋想了想,选了一个方向,穿过树林,沿着山脊向上走。
早晨空气湿润,林间尽是清新的味道。两个人,一前一后,越过原生态肆意生长的草地,攀上褐黄色的岩石,走了将近有一个小时。
体力上有些消耗,但安藤晴子精神很好。运动排压,再说环境不错。当他们来到山顶,微风轻轻吹来,真的非常舒服。
远眺是天边被拉得长长的卷云,俯瞰是远处白色的一小片长野县城。安藤晴子久违地感到纯粹的欢欣,就像小时候跑到山上眺望整座深红色的城和深蓝色的海那样。她从前就会长时间地坐在那里。
藤井给她找了块干净的石头。安藤晴子摇了摇头,盘腿在草地上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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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斯卡尔的礼物处理好了吗?”她忽然问。
“啊?!”藤井连忙查看消息,“嗯,所有dna提取完毕,按照您的吩咐处理完了。”
“和数据库比对一下。”她说,“就现在。”
高低不一的草地在山风的轻抚下,摇曳出许多奇特的波浪。
藤井盯着一行行跑动结果,直到最后一组结果出来,“没有匹配。”
“你跑的是哪个分类?”
藤井理所当然地说:“外部人员的所有类别。”
安藤晴子微微抬头,鼻翼好像闻到了草香中一种特殊的味道,微微让人鼻酸的刺激。
“错了,应该跑内部人员的所有类别。”
藤井过了一秒才反应过来,他原地跳了起来,脸色不太好。“难道……”
安藤晴子阻止他继续说下去,“先跑吧。”
藤井在键盘上滑动敲击的动作变得僵硬。他不太愿意去细想这一种可能。
屏幕上的信息飞速跳动,与庞大的内部数据进行比对。此时的藤井期望最后跳出的结论如第一次一样,不匹配。
冰冷的数据读不懂人心,跳动的比对毫无征兆地停下了。
藤井僵在那里。
他身边的安藤晴子仿佛长了一双准确阅读空气的眼睛,“是有匹配了吧。”
“念。”她的声音虽然很轻,却很坚定。
“卢卡·罗索。”照片上深色卷发、绿眼睛的健壮男人背着手,笔挺地站立。虽然腰间的武装说明着战士的身份,但他有一双非常温柔的下垂眼,仿佛盛着一弯静谧的湖水,气质沉静。
当藤井看清楚这个男人留在数据库中的资料后,他遍体生寒,啪地一把关上笔记本,胡乱塞进背包中。
安藤晴子反而笑了,悠长地叹息道:“是他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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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没有一个朋友,因外貌而自卑时,卢卡总会很温柔地抱着她。
刚搬来日本,她不会说日语时,卢卡握着她的手,一起从音标开始学。
第一次要走上指挥台决定很多人的生死、害怕得几乎崩溃时,卢卡捂住她的耳朵,吻了她的额头,告诉她一定能做得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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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会永远陪着我吗?”
“会的,琪娅拉。”那个男人抱住她,“我的命永远是你的。”
倒是一语成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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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回忆是易碎的玻璃糖,被她小心地珍藏在心底深处,每当过去快要坚持不下去的时候,才拿出来舔小小的一口。
刚开始的那段时候,无数个被精神压力折磨的深夜,她靠着那一丝甜味,勉强自己继续撑下去。
卢卡在一次决定性的外扩战役中丧生的,那一次她站在指挥台上,感觉天忽然塌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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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天晚上她被诊断患上失语症,什么都说不出来。她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两天,躲在书桌下的角落里,吃不下,睡不着。
当时精神不稳定到近乎错乱。但两天后,又是一场关键战役,母亲让人把她从房间里拖出来,到指挥室去。
为什么?!凭什么我要做这种让人送死的事?!我不要!我不要!!
母亲平静地说:“因为你太弱了,考虑不到所有的可能性,才会出现伤亡。”
她拼命挣扎,把仪态全部抛弃了,像一只可怜的疯狗。
母亲蹙着眉,转动轮椅背对着她,耻于承认这个披头散发赖在地上的女孩与她有直接血缘关系。
奥利维亚朝周围侍立的人道:“既然琪娅拉不愿意,那你们自己上吧。”
由于她的临阵脱逃,原本分配好的战士组被换下,由从西西里跟随奥利维亚到日本的亲随们出发。
没有总指挥,这场战斗几乎是必输无疑的绝境。
她重要的人,几乎全部被母亲派出去了。
玛格丽在给她送饭时,悄悄告诉她这个消息。她怔住了,发疯一样冲到指挥室,翻地图,找实时信息。
但一切都太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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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少得可怜的珍贵宝物,没有了。
从那以后,她再也没逃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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藤井抱着肩膀,失魂地坐下。
“卢卡·罗索,我曾经喜欢过他。”安藤晴子神态平静,“但他不是我的骑士,他效忠于我母亲。这样想,他背叛我是不是可以理解了呢。”
迟到的哀愁淡淡地蔓延开来,她想起了小时候那支苹果糖的味道,短暂的甜后是压倒性占据味蕾的酸涩。
所以当她不再留恋甜味后,就扔掉了罐子里储藏的过期糖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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置身于广阔的天地之间,更能体会千帆过尽只剩流水青山的平静。
“你知道我的母亲吗?”安藤晴子忽然问。
藤井慢慢地点头:“奥利维亚大人,她……应该是个很厉害的人。”
其实有关奥利维亚的记录很少,但能一手□□出如今谁也不敢小觑的琪娅拉·彭格列,这个女人绝对拥有常人无法想象的心性能力。
“最近,我回忆起过去的日子,总觉得好像是发生在昨天,又好像是上个世纪那样漫长。”安藤晴子遥遥望向远方,“然后,我恍然发觉,自己其实和母亲是一样的。我们在处理看待某些事情上的方法惊人的一致,就好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为什么呢。”
“所有见过我母亲的人,没有一个不会从我身上看到她的影子。你没有亲眼见过她,自然是不知道的。母亲是在我十岁那年去世的,其实那是她自己的选择,她当着我的面亲手拧掉氧气的阀门。然而,我始终无法与她告别。
那之后过去的这么多年,她影响着每一个人,为她效忠的没有一个人背叛她,而我走在她设计的道路上,成了一个过去想都不敢想的人。这不厉害么?”
“我没有继承她的外貌,但皮肤底下的东西,选择几乎可以说是一模一样了。”她的嘴角漾起一个微小的笑容。
“血缘真的是个很奇妙的东西,我现在回忆起母亲的说话方式,那慢悠悠、含着笑的口吻,简直就像是站在镜子面前看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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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的结果,有好也有坏。
好的是,她学会如何掌握力量。她确实失去了几乎所有在常人眼里异常宝贵的东西,但她也获得了他们从没见识到、触碰过的权柄。
可是,她也差点认不清自己到底是谁。
琪娅拉·彭格列究竟是奥利维亚抛弃病痛的躯壳重新复活的木偶,还是有着单独魂灵存在的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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藤井看向她,挪动身子挨近她,情绪低落到好像他才是历经这些的人。
安藤晴子拍了拍他的肩膀,微微一笑:“不要担心。”
正是上一辈的纠葛,才有今日她的果,没有一个人是无辜的,所以何须苛责自己冷情冷血。
下手不是难事,卢卡是和玛格丽一条线上的,很快就做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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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绑在手脚上的枷锁随着时间松了。压倒骆驼最后只需一根稻草,那些过去裹上的束缚,如今终于彻底剥落。
对过去的告别,大概早就说尽了。在再见这个词尚且还有意义的时候,她已经说过了。
那时她仅存的一些美好,随着每一次告别,都带走了一点点。漫长的告别后,就什么都没剩下了。
那样也好,那时为了给活下去找到理由,她不得不去找自己究竟在哪里。
风吹向过去,时光的废墟还留在那里。
她奋力推开掉落的木板,躲在回忆下哇哇大哭的女孩子终于被找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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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时间的纵向轴上,她分别拥抱五年前,十年前,十五年前的自己。
当时笨手笨脚的,身上留着大大小小的伤口,也学不会自己包扎,任由伤口化脓腐烂。
小伤会结痂,留下厚厚的疤痕组织。而伤得重的,只能自己挥刀割掉腐肉,让皮肉重新长出来。新的皮,在自我保护的机制下,也很厚。
那时的委屈和苦楚,无处可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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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关系,我来找你们了。现在的她说,我有力量了,我来保护你们。
她要一一除掉那些欺骗伤害她的人,为遭受的伤痛复仇。
安藤晴子不需要再相信别人。她只相信她自己,永远不会再有失落,谎言和背叛。
即使现在受伤也没关系了,她相信,总有一天,一直向前走、握有更多力量的自己会回来,拥抱住现在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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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要活得够久,一直朝前进,她就是胜者。
母亲对祖母是这样,祖母输了,活得更长的母亲赢了。
现在,母亲已经走出时间了,再没有变招,而她还活着,还有很有子没有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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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光出来了,穿过云层,劈头盖脸地浇下来。晨露很快蒸发,草地上一片闪耀的光辉。
安藤晴子感到很平和,不似以往死水一样的空洞安静,而是充满生机和希望的意味。
她把被风吹乱的发丝扎在脑后,视线一下清明起来。
“风大了,再待下去眼泪都要被吹出来了。”她笑着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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藤井牵住她的手,看着她的眼睛,认真地说:“我效忠的人是你,我会保护你,永远不背叛。”
“我知道。”安藤晴子从他的眼睛中读到了,她笑着回应道,“谢谢。”
藤井有些挫败,他觉得自己半路出家,很多事情做得不够好。
安藤晴子说,他从不应该为这些事而忧虑。
“论战略谋划,这世上能与我棋逢对手的人少之又少,我不需要有第二个人在我的决策上添砖加瓦。”她笑了好一会儿,眼神温柔,“你只要陪在我身边,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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