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岁月那场雨(二)
横滨被毁,正在进行最后的清理工作。难得回来,安藤晴子想着要好好整理玛格丽遗留的东西。她干脆要了个空房间,锁上房门,将这一段时间留给整理回忆的自己。
玛格丽的东西其实并不算多,除去日常用品,那些有纪念意义的物品只有两三件。毕竟从西西里离开时,他们的行李很少很少,大概可以用‘净身出门’来形容。大部分物件都到日本后才置办的。不过玛格丽是个传统的西西里女人,她不太适应亚洲的文化,也不喜欢用那些当地文化浓厚的东西,所以固执地守着当年西西里带出来的东西,时时怀念过去的时光。
四十年前新婚时与丈夫的合影,母亲送的刻着彭格列家徽的原石吊坠,安藤晴子一件又一件地摆出来,忽然手指摸到一个方形的小铁盒。
是一个米色的打火机,样式很朴素。安藤晴子把另一面转过来,上面有一个一笔画成的玫瑰。
这简笔的风格实在太过熟悉了。安藤晴子趴下来,下巴抵在手臂上,另一只手打开火机。
打火机的风口冒出火光,暖橘色的火光莫名跟很像卖火柴的小女孩里那根虚幻美梦的火柴。
她有了点预感,胸中跳动的心脏突然增加存在感,扑通扑通的声音仿佛大石在耳边滚动。安藤晴子确实没有沢田纲吉那么强的超直感,但彭格列留下来的血统也让她有一点点超出普通人的直觉。
神使鬼差地,她的指尖探到底部,果然感觉到一个极小的圆形小缺口。
抵住底部的缺口,再次点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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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次的火光并不是橘红色的,焰心含着一大片纯净的蓝色。
火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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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怔怔地看着蓝色的火炎在空气中欢快地跳动。时间仿佛在此刻被无限拉长,秒针走一下,好似一整个世纪那样漫长。
原来,真的是这样啊。这就是玛格丽留给她最后的礼物。
手指慢慢放开,打火机啪地一声掉到地上。安藤晴子的手臂垂落身侧,指甲不由自主地扣住手掌心里的肉,越来越紧,最后嵌出清晰的血痕。
身体不禁开始发抖,似乎精神与□□完全剥离,无法控制自己的动作。她蹲下身,将自己的脸埋入膝盖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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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前的片段像是走马灯似的在眼前闪过。
“琪娅拉,为了你我什么都愿意去做,哪怕是付出生命。所以,不要怕……”
“别担心,我有多强你不知道吗?给我简单的任务我还会不高兴啦,再说是你第一次做的长线计划,我保证明天的行动一定会好好完成的。好了,纠结结束——快去睡吧。”
“有我,所以尽管往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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摇摇欲坠的窗户纸被捅穿了。这份礼物到底是怜悯她被骗这么多年,还是为母亲报仇而收走她仅有的一点温度呢。
那些人口口声声为她的人根本就没有为她去死。
说什么保护,陪伴的,都是谎言。
从一开始,她就什么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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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笑从前她还将自己比对基督山伯爵,认为他们的境遇很相似,以此来安慰自己。还没有成为基督山伯爵的唐泰斯被诬陷投入伊夫堡的漆黑地牢中,有相伴的法利亚神甫带来心上的希望。而她被迫浸入漆黑冰冷的水中,身边却还是有那么一点点陪伴带来的慰藉。
原来都是骗人的假象。
那些人只是用来看住她,防止她离开那冰冷的水里。他们伸手将她死死地按在水里,甚至按到更深的地方,期望这样她就能长出鱼腮,能学会在水下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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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藤晴子闷闷地笑了一声,悲凉的意味如汹涌袭来的潮水。
或许她已经不是正常的人类了吧,所以才没有溺水窒息,最后活了下来。
从那些谎言中生出的气泡含着虚幻的氧气,能在最初的时候支撑她在水底活下去。但是它们随着时间一个一个地破碎了,终究还是逃不掉消耗品的结局。
如今最后一个泡泡破碎,虽然疼痛,却没有崩塌般的绝望。
因为那些事情,已经不是那么重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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泡沫破碎的同时,那些将她按入水的手臂也失去了禁锢的作用,再也困不住了她了。
那样她可以选择抛下一切,向上浮去,重新呼吸空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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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藤晴子慢慢抱住自己。
她却不想离开冷水了。
她已经习惯又冷又黑的地方,适应后水里也不是那么糟糕。上岸的话也去不掉满身水腥气味,还是水里待着舒服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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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晚了。
玛格丽到底很了解她。从西西里到日本,她变成了什么模样,这位老妇人可能是唯一一个亲眼见证一切的人。
所以她算好了时机。就算知道了真相,琪娅拉·彭格列也错过了尚且还能回头的路,再也不会获得平凡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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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藤晴子不禁笑了。
她算计玛格丽,玛格丽也在算计她。
这算什么亲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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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藤晴子垂下额头,闭上眼睛。黑暗给予一种安全感,她仿佛重新回到那所最熟悉的那装房子,推开有些沉重的铁门,穿过贴着香槟色墙纸的走廊,空气中似乎弥漫着纸张特有的香味。
这条走廊的尽头是一扇黑色的木门。她一步一步走进,握上门扶手,推开了它。
门外是永远灰色的天空,没有太阳,也没有云朵,迈出门槛的脚踏上柔软的草地,没有树木,只有零星的白色小花点缀在望不到头的墓碑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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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一直走,一直走,每一块白色石碑都详细刻着名字和生平,从今天刚立起来的崭新的一片,到最远端非常陈旧的几块。她都记得很清楚。
一直走到尽头,她蹲下身,久久的注视着上头刻着的名字。
这是一切的开始,原来她已经走了这样远。
那些骗人的谎话,应该得好好处理吧。事到如今,她不想逃,却也不想原谅。
至于怎么处理,她会好好用学到的手段来应对的。当年懵懂的孩子已经学有所成,那些寄予期望的大人们看到学习成果,应该高兴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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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藤晴子换下丧服,与替身交接完成后,坐上了驾驶座,准备开回东京。
在点火前,包里的手机忽然震动,翻出来一看,居然是来自意大利的号码。
能毫不忌讳地打给日常世界的她,只有那一个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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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拉?”
“……”对面没有立刻说话,倒是传来吐烟的绵长呼气声。
她仰起头,打趣道:“不说话,就别打来啊。”
好半天,才得到一个“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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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嘿。”
“……?”
“我这边结束了。”
沙哑的成熟男音蔑笑一声:“你居然还在想这个。”
“那我还能想什么呢,想你会不会拖我的后腿吗?”
“那群垃圾根本不堪一击。”男人不羁地半躺在椅子上,“死的差不多了。”
拿下了。安藤晴子舒展开眉眼。
钟塔侍从跟异能特务科一样,元气大伤了。欧洲僵持已久的势力平衡被打破,彭格列可以趁机北上,在富饶的北欧拿下一席之地。
“不愧是最有行动效率的暗杀部队。”安藤晴子道:“要是浪费我好不容易布下的准备,我可是会偷偷地哭的。”
“……你以为我会失手?”对面的声音里有浓浓的威胁。
“嘛,概率再小的事件,也得在准备阶段想好应对措施。”安藤晴子并不怕,继续说:“我一样会考虑自己完全失败的可能性,如果失手——”
那边利落地打断道:“那也没关系。”
安藤晴子惊了一下,差点听错。
嚣张惯了的xanxus显然也不习惯这样笨拙的安慰,马上接了一个“算了。”
安藤晴子垂下眼帘,到底还是笑了:“谢谢。”
好长的一段沉默,两个人听着彼此的呼吸声,谁也没有挂断。
知道彼此太多的过去,反倒找不出话,随便哪一个都是伤口。
不过一起熬着,也是一种安慰。
“你这次干了票货真价实的大的,老头子们吵着要让你回去。”xanxus抽完了一支烟,在点燃下一支的间隙中突然说:“想吗?”
安藤晴子挑眉,列车玻璃上印出倒影清晰的只有下半张脸,这种隐约好似自己已经碎成两半似的。
她看着那下半张脸的口型——
“不想。”
“知道了。”男人的烟稳稳地夹在指间。
“嗯。”安藤晴子知道他之后会想办法让那群人改变主意。他们之间的对话总是这么简洁。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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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从前总是喜欢粘着比她大的哥哥姐姐们。虽然xanxus暴躁得厉害,但看在她母亲的份上,没怎么发过脾气,最多冷着一张脸。不过xanxus的黑脸也颇具威力,当时除了她以外,记忆中没有旁人敢接近他了。
啊,按她当时个位数的年纪,应该叫xanxus‘叔叔’才对。按照辈分,也应该这样叫啊。xanxus是九代的养子,而她是侄孙女。
什么时候开始,她学会不把亲情寄托在他们身上的呢?
明明是亲人的,却只剩下利益同盟的关系。xanxus借出瓦里安在欧洲埋在mimic和钟塔侍从的探子,她给他在欧洲的大本营撕出新的地盘和市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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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xanxus。”这是近几年来,安藤晴子第一次叫出他的名字。
“怎么了?”男人停下夹着烟的手,一缕轻烟笔直上升,烟头处的火光在黑夜中分外明亮。
安藤晴子望着窗外,夕阳下高耸的烟囱顶端,飘出白色的烟,被风拉成长长的一条斜线。
大概是夕阳照在身上被黑色吸收了热量,她感到脸颊发红,好似能蒸腾出眼泪似的水雾。
“如果我七岁那年的生日礼物,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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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临门之际,她及时刹住涌到嘴边的话,恍然醒悟过来。
xanxus第一次感到安藤晴子在失控的边缘。他以为琪娅拉机械化的假面是焊在血肉上、永远不会被剥离下来。
“抱歉,吓到你了。”安藤晴子收住外泄的情绪,重新压回去,“你知道玛格丽出事了,我有点混乱。”
xanxus的态度变得很认真:“琪娅——”
安藤晴子打断他:“你当时送我的是眼睛是红宝石的泰迪熊,我真的很喜欢,不是假的。”
其实xanxus根本不记得,都是下人准备的,他只是在祝贺卡片上签了个名。
“今年补回去。”
“啊,那我提前申请,要最盛大的花篮。”安藤晴子笑道:“送我花就好。”
不需要能长长久久的纪念品。花期短暂、很容易枯萎的花束就好,处理起来也容易。
xanxus应下,他说:“今年我会来见你的。”
“好啊,到时候联系吧。”安藤晴子道:“我要走了,挂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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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话结束,她在手机上删掉了通讯记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