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水逝无痕(五)
所有人的目光不由得集中在安藤晴子的脸上。
江户川乱步同时发表他的鉴别方法:“不要专注皮相,看骨相。虽然高加索人普遍高颧骨深眼窝五官非常立体,但也有小骨架线条柔和的存在,安藤店长的骨架就是很典型的后者。”他拿着叉子晃来晃去,一边说道:“啊,肌肉、皮肤、衣服、化妆,一层层盖上去,不敏感的人就看不到了,毕竟肉眼没配备透视技能。”
是。与谢野内心承认,如果不是因为乱步说破而留心观察,绝对会把面前坐着的女人当做纯种的亚洲人。眉眼弯弯的轮廓没有攻击性,纤细骨架让形体四肢看上去修长轻盈,哪有一丝混血的视觉感?
但是这么直接地指出外貌未免有些太突兀了,尤其是对一位女士。不过与谢野了解乱步先生的脾气和他特有的直率,指望他意识到这一点并道歉是不太可能的。她叹了一口气,诚挚地对安藤晴子说:“不好意思。乱步先生并没有恶意,不是有意冒犯您的。他不太能意识到有些社会规则,所以常有类似的无心之失。”她把话说得更明白一些,“就像夏洛克·福尔摩斯一样。”
安藤晴子莫名地想笑,也确实将嘴角上扬了一些。
空气中凝重的膜障被那抹笑意打破,雨点落下的响动重新通过墙壁传过来。
她的声音轻柔而平稳,“我能理解。明明一眼就能看出来的事情要是因为无聊的社会规则而不能分享,不就太孤独了么?”
“没错没错。”名侦探大人叼着叉子举手赞成,“安藤店长的书店明明白白地写着很多有趣的信息啊。”
“是,有时不通过言语来传达讯息是很有意思的。”安藤晴子笑着眨了眨眼:“另外,谢谢您对我的日语的评价。我的确是混血。”
“真的?!”朝日奈椿瞪大眼睛惊呼出声。另外两个朝日奈也是一副极度震惊的模样。
“嗯。”她指着披在肩上的大波浪卷发,“这是天生的弧度哦。”
“喂喂,你可从来没说过这件事。”
“有什么关系呢?椿君会因为这个改变对我的认知吗?”她平和地解释道:“从我们相遇开始,我的出身似乎从没有成为一个影响交集的因素。”
华丽的青年愤愤抱着手臂:“被瞒着很难受啊。”
她失笑,“我自己觉得这个没什么需要特别提起的。不被问的话何必特意说明呢。”
“诶?你们是很久的朋友连这点事看不出来吗?”江户川乱步的眼神在他们几人之间穿梭,蛋糕让他的心情重新好起来,连带着耐心也充了值,“这就跟安藤店长是左撇子一样明显。”
与谢野看到面前的三兄弟震惊到丹凤眼快要集体变成杏仁眼的一幕,默默地闭上眼。
“嗯,不过我的右手用的也不错。”
“从招牌上的笔迹就能看到啦,左右开弓写的字看起来真有意思。不过为什么会选讨厌的蓝色做店名呢?”
“蓝色也有很多种啊。相比天空色的浅蓝,我比较倾向深海底部浓到厚重的黑蓝。”
“所以你喜欢的鸢尾花也得是深蓝色的?”他歪头,“啊,诞生花的确值得重视。”
乱步先生聊天的话语就如同有人将这些事情□□裸地展示在眼前,但与谢野……一样也看不出来。店里没有明显的蓝色,也没有鸢尾花,而且安藤晴子给他们递东西的时候也都是用右手的。
朝日奈枣的眼神凌厉地扫过来,“晴子的生日在八月。”
安藤晴子忍不住笑了。虽然大部分时间她都是笑着的,但很少将笑意流露至此,至少朝日奈兄弟从没见过她如此舒展放松的眉眼,“我的生日不在鸢尾盛开的4、5、6月,但恰巧祖母和母亲的生日都是在这个时间段,因此有些偏爱这种花。”
江户川乱步绿宝石般的眼眸认真注视着她:“可你又不喜欢,不是么。”
除两个人,在场的人都不明白这是在打什么哑谜。喜欢的花又不喜欢?
江户川乱步等待她的回应,少有的认真,认真的好奇。
“是啊,”安藤晴子将散落的发挽到耳后,眼眸中好似盛着一汪深潭,平静而幽暗,“不喜欢。”
“她们都去世了吗?”
她没有迟疑,“嗯。”
“好了。”朝日奈枣出面阻止对话,他走过来牵起她的手,“现在雨势小了许多,趁着天还没有完全暗下来尽早赶路比较好,天气预报说晚间还会下暴雨。”
福泽谕吉起身道别,他将手扶在乱步的肩上,微微用力,示意他到此为止。
但江户川乱步依旧直直地盯着安藤晴子,罕见地顾不上社长的指示。虽然他能看出这个女人的存在,却看不穿读不透她所在的空间,在他眼中透明人遍布的社会是头一次。这就好比一条寻宝路,你知道尽头有宝藏,但不知道里面有什么。
好奇心会促使人们不断探寻,直到解开谜底。人际交往亦如是。
“啊,他们是自、杀、死的,对吗?你的父母。而且我猜你的祖父母大概率也不在了。”他出言道,“所以你现在到底在哪里呢?困在过去的悲伤中吗?是又不是的感觉,但不像是完全走出来的样子。”绿眼睛的少年摇摇头,“我看不懂。”
所有人都怔住了,像是中了通通石化一般。
藤井优太的后背尽是湿冷的感觉,他的手指控制不住地轻微颤抖,渐渐握不住手中的钥匙,直到金属落到地砖的清脆声响起,才唤醒了身体的反应。
这一声同时惊醒了在场的众人。
椿和梓走过来,挡在安藤晴子面前,枣则用力抱紧她。福泽谕吉大声呵斥了绿眼少年,和与谢野两个人不住的道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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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点的钟声响了。
马车变回南瓜,礼服变回破布。
魔法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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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有人如此直白地将这件事摊开在她的面前。
每个知道家族历史的人,尤其是家族核心的那批人,不会不记得祖母,更无法忘记母亲,但从没有人在她面前提起过这件事。
在她小时候不能,在她长大后不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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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这一刻来临,安藤晴子内心反而很平静。
江户川乱步确实说中了结果,但也仅限于此,这点攻击伤害不了她。一件杀伤力巨大的武器,仅仅用文字描绘它的形貌状态但不明白内在原理,根本发挥不了这件武器的真正威力。
现在还知道她祖母和母亲是为什么死的,大概也就寥寥数人,因为各种原因基本上无法开口。所以这些事,终究会成为故纸堆中一两句的旧事,埋藏在时间的尘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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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这段过去衍生出的因果,与她的时光紧密地编织一起,组成她身体的一半。
安藤晴子握上朝日奈枣抱住她肩膀的手,会给他一个安抚的笑容,轻柔但坚定推开保护的手臂,走过椿和梓,停在侦探社三人的面前。
“您不用抱歉,福泽社长,乱步先生并没有做错什么。把确确实实发生的过去说出来,并不是一件错误的事,逃避不过是将原本的伤口在心里刻得更深一些罢了。”她的目光没有躲闪,“不过因为知情的大家非常温柔,觉得这对我伤害很大所以从来没有提过或问过一丝一毫。大概是这块给与的纱布太过温柔,今天骤然将它撕下就好像失去一层皮肤的温度,难以适应。不过多亏于此,我才能发现伤口已经不流血了。”
“总是有要将纱布揭开的那一天的,今天或许就是命运安排好的契机。”她轻轻漾开嘴角,有感伤也有释怀,“江户川先生,走出来是对应那些曾经深陷纠结的人,我并不属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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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法消失后露出真正的自己,那个时候会感到害怕吗?
安藤晴子看着外面只剩淅淅沥沥的雨,不复刚下时要将天地间淹没的磅礴气势,福泽谕吉三人的身影朝着前方渐行渐远。
她依旧坐在休息室的沙发上,朝日奈三兄弟顺着藤井找的借口离开这里,让她一个人静一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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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安藤晴子心如止水。
她不害怕,更没有被当面戳的尴尬、冒犯、恐惧。
哪有这么脆弱?这些年走来,穿过极端煎熬的打磨,她的心一次比一次硬。面对变化、挑战、困难时能很快冷静下来,思考处理反击的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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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次和武装侦探社的短暂接触,安藤晴子观察到不少超过纸面的情报。
首先,这个组织分工非常明确。不要小看组织内的分工问题。当单兵聚集起来变成组织时,必须要有分工和更好地协调,否则就会乱成一团。分工越混乱的组织,效率越低,这跟单兵的能力差距无关。
而武装侦探社的每个人的职责非常明确,各自能力在擅长的领域达到顶端,因此能发挥出成倍的巨大威力。在战场上,这个人数极少的组织绝对不容小觑,说不定会成为战局中的关键变数。
福泽谕吉显然是这个组织的领袖,拥有绝对的权威、最终作出决定并能让追随者将其贯彻的决策者。而江户川乱步则是能阅读收集事物关键信息、拔高战局视野的强力军师,与谢野在战局决策上没有前两者的影响力,更偏向于专业的医疗辅助。
江户川乱步在获取信息上的确能超越大多数人的水平,聪明到锋芒毕露,水准罕有人能及,但这并不意味着他是全知全能的神,也不说明没人能胜过他。通过这次正面交锋,安藤晴子比阅读资料更清晰地评估到他能看到的确切范围。蓝沧书店是安藤晴子亲手设计布置的,明里暗里的信息她心知肚明,江户川乱步看出了百分之绝大部分,但那一小部分最接近于她本身的关键信息他没有捕获到,否则就不会最后对她问那个听上去冒犯的问题了。
但平心而论,江户川乱步已经是推理领域内最顶尖的那一批人了,安藤晴子承认如果和他在同一条起跑线比赛,她只能保证自己不输,赢过的几率并不大。这次她能够压制他的探寻,纯粹是信息差加主场而已。
等到战局在横滨铺开,武装侦探社的立场和行动很有可能会干扰她主导的队伍。这支队伍有剑术高超的银狼,聪明绝顶的名侦探,取之不竭的医疗辅助,注定了他们的行动既隐蔽又高效。
这么一股强力势力怎么可以放任其发展,在这场博弈中稳坐一方最后任夏目漱石的计划那样最后渔翁得利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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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藤晴子的目光落在他们留在茶几上余温未散的白瓷茶杯。
黄昏,是介于明与暗之间的灰色,不同于晨曦的希望,它带着消极悲观的意味。
她俯视那三个靠的很近的杯子,眼神淡漠。
既然夏目漱石希望武装侦探社成为横滨的黄昏,她就让他们变成名副其实的黄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