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校长室奇妙夜(下)
“你不能逃避。”
办公室已经有段时间没有被人使用了,也因此,照明系统被关了大半,摇曳的烛光印在欧斯盖达的脸上,让柳氰觉得他的脸此刻异常扭曲。
“好啊,欧斯校长,那您是想听听我真心的想法喽?”她干脆不再维持那副“合规矩”的坐姿,向后仰去,自顾自地说,“我没有要指责您的意思,但是既然您都发现我每天都过得不算开心了,那是不是也想一想,我现在生活的重心是什么,有没有可能,我就是因为每天除了工作就是学习没有时间休息,才一直很痛苦的呢?这是其一。
“其二,这些年,我没有后悔过跟随在您身边,为您打败暗黑大帝的梦想而努力,这些都是我自愿的,如果您认为您需要为此负责,那完全没有必要。而学习、提升的过程本就会带来痛苦,这是由大脑的结构决定的,我本身渴望知识与我学习时大脑产生负面情绪是两件事。所以,我的难过,与您的关系虽然大,但是我并不觉得您应该愧疚。
“其三,我承认,我部分的负面情绪,尤其是强烈的那些,确实与我过去的经历有关。但是现在,我们随时可能面临危险,随时需要去面对战斗,去处理危机。如果按照的如您所想,我把过去告诉您,您也不是专业的心理医生,现在能有什么措施去帮我缓解症状呢?
“其四,欧斯校长,您说得没错,我是在逃避,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不想解决这个问题。只是我确实认为现在不是时候。逃避有时候也是一种手段,一种让问题刻意等到合适的时机去解决的手段。若真如您所说,您发现我一直在努力为您的利益考虑,且做出了许多正确的判断,那为什么,您现在就是不愿意相信我呢。
“欧斯校长,如果您的信任只是嘴上说说,那我才真的会难过。”
此时欧斯盖达正坐在柳氰的对面,她用余光小心翼翼地观察着他的动静,却发现他此刻低下了头,又一次将自己的脸隐藏在阴影中,让她完全看不明白此时他的想法。
“你没有必要维护我,你的工作量,确实不合理。”柳氰听见欧斯盖达发出了一声轻轻的气音,像是在自嘲,“说我没有在利用你,那肯定是假话。但是,我说过了,我希望能够改变。这需要你,我只能探听你的情绪,却不能知道你的想法,如果我有做过什么让你觉得不舒服的地方,那么,我希望你能说出来,而不是憋在心里。至少,你可以试一试。”
“您对我的信任,不正是来源于我一直以来都表现出了可以为您所用的价值吗?如果我从现在开始,不努力完成所有您认为我可以完成的任务,您还会信任我吗?说到底,哪怕有法阵的约束在,我也不过是您的下属,您的棋子,若真的做出改变,那最可能承受大部分改变带来的损失的人,是我。您当然不用担心这些,您是盖达家族财富的继承人之一,是夸克族的长老,不管事情发展成什么样子,您都有退路。
“但我在这个世界是孤儿,毕业以后,如果我没有攒到足够的钱买个房子,我连一个可以真正被称为家的地方都没有。如果失去您的庇护,我还很有可能被恶狩英找到,然后被抹杀。虽然我并不害怕死亡,但我并不知道,对于恶狩英来说,死亡是否是他为自己的猎物准备的结局。欧斯校长,就算您希望通过您所谓的行动来减轻自己的罪恶感,那也可以麻烦您,在我确信在这个世界可以完全靠自己活下去之后,再说吗?”
如果柳氰没看错的话,那么,欧斯盖达此刻的脸已经有发怒的前兆了,但是他很好地掩盖了这一点,只是继续保持着沉默。
“欧斯校长,您是长老,身上背负着保护整个族群的责任,哪怕是作为您的下属,我也更希望您能把我看作棋子。这对您的工作有好处,对夸克族有好处……”
“够了,柳氰,你不要再自欺欺人了。”欧斯盖达大声打断了柳氰的话,她被吓到了,于是乖乖闭了嘴,听他说了下去。
“你口口声声为了夸克族为了我,可是我在职责之外也有家人,也有除了之外的生活。如果你觉得我不应该在除夸克族之外的事情上分心,你又为什么会劝我多去看看焰王?”
“焰王和我不一样,他是您的儿子……”柳氰的反驳很快被欧斯盖达的话给打断,她有些不知所措,因为她突然意识到一件事,不是只有读心术才能探听到别人心里的想法的。她可以,没理由欧斯盖达不行。
“你别忘了,在小雷去世之前,我是老师,而且这些年从未离开过教育行业。教育心理学是要考取教师资格证所必须修习的课程,很巧的是,在这方面我可能比别人研究得更深一些。
“之前我对你的一些行为非常不解,因为你总是倾向于隐瞒自己的才能。不论是计划开始之前,还是之后。还经常在背着我、或者不告诉我实际想法的情况下做一些你认为对我好的事情——你对自己的朋友也是这么做的。一开始我以为,你只是传承了人类文化中内敛的那部分,但后来我发现,自己错了。
“柳氰,你只是想要通过这样的行为来满足你自己的欲望。你表现的样子,就像是全世界都不值得你信任,你只信任自己,所以你把所有人都当作拥有最低道德限度的人去计算,然后让自己隔离在所有人之外。你口口声声为我好为夸克族好,甚至是为了宇宙大义,心里想着全世界只有你能这么大义凛然,然后把自己放在救世主的位置上自我感动。
“柳氰,其他人呢?包括我在内的其他人呢?你是我的下属,是你朋友们的朋友,我们知道在你心里是这样不堪的样子以后,我们不会难过吗?”
“会吗?”柳氰忍不住嘟哝了一句,别人不说,欧斯盖达会因为这个难过,她不信。而且,这也算不上不堪吧。
“你说什么?”欧斯盖达带有怒气的声音在柳氰说话的下一刻就冲进了她的耳朵,刺得她下意识捂住了一边耳朵。
“我说,我不觉得您会因为了解这点而难过。”不知是哪里带来的勇气,柳氰转向欧斯盖达,仰起头,理直气壮的说,“永远考虑好最坏的情况,这是我前世在数学中学习到的最重要的一个知识。”
“数学题里要求的是同时考虑最好和最坏的情况。”
“可是事实就是,最坏的情况才是最经常发生的。”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相遇,柳氰这次看清了欧斯盖达眼中的愤怒,她梗着脖子,死死盯了回去。两人就这么在午夜的校长室里,沉默对视了很久。
良久,欧斯盖达偏过头,低声说:“柳氰,你能不能告诉我,到底是为什么,你那么坚信自己会被认为是无价值的那一方,认为自己在所有条件下都应该是被牺牲的那一个。”
这样的话,柳氰在前世已经想过很多次了,她回答得毫不犹豫:“这是我经过自己的价值评判系统分析后得出的结论,事实就是如此,我不如您,不如谜亚星他们有价值,所以我应该为了您还有他们的利益而做出牺牲。”
“但事实并非如此。哪怕算上你在来到这个世界前生活的那十几年,你也绝对算得上是我见过最有天赋的人。你的理解能力,你的韧性,还有你的责任感,这些都是你让我逐渐突破法阵的局限去欣赏你的特质。
“更何况,用单一的价值评判体系去判定一个人是否应该被牺牲,本来就是不应该的。”
“不,这是应该的,欧斯校长。”柳氰的脑海里一瞬间闪过的画面让她慌乱地打断欧斯盖达的话,拳头不自主地攥紧,咬着牙,挤出一丝声音,“我该死。”
“你……”欧斯盖达像是想要问她些什么,柳氰也意识到了她言语中暴露的信息,瞬间更加紧张起来,低着头,小心观察着欧斯盖达的行动。
校长室第一次陷入了由柳氰主导产生的寂静。
半晌,欧斯盖达摇摇头,他站起身,理了一下身上的衣服,轻声说:“带你去个地方。”
柳氰不明所以地跟着站起来,眼见着欧斯盖达画下一个法阵,同他一起,来到了一个她从前没来过的地方。
倒是有件事,她是可以确定的。
“这里是地球的某一个地方。”
“准确的说,是我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离开夸克族的领地,接触到真正人类世界的地方。”欧斯盖达领着缓过神的柳氰,将她带到一处繁华的小吃街。
“粤语……”柳氰终于意识到了这片土地带给她的熟悉感源于何处,“狮子山下,这里是香港。”
她并未好好学习过这门方言,只能看着欧斯盖达不知道从哪里掏出港币,和老板交谈后买了两份章鱼烧。
当那份章鱼烧被递给柳氰的时候,她才注意到,今天的欧斯盖达没穿平时的那套她称为工作装的行头,而是换上了人类世界的服饰,就她个人的愚见,对于他这个年纪来说,这套衣服实在是过于年轻了。
香港被称为不夜城,虽然现在已经深夜,街上仍有不少行人,出于谨慎,两人给自己施加了隔音魔法,以免被当成什么精神病。
“所以,您可以解释一下,为什么您把我带到这里吗?”除了时间之外,突如其来的环境上的无害转变确实也是让人平复心情的良方。在这一方面,柳氰对欧斯盖达陡然多了几分佩服。
当然,章鱼烧也有一部分功劳。
“在这里,我的父亲问我,我以后想要做什么。”欧斯盖达吃下一个章鱼烧,缓缓开口,“我说,为什么要带我来这里,我是夸克族人,为什么要选择在让我看到人类世界以后再问这个问题。”
“那您父亲的回答呢?”
“盖达家族,自从夸克族来到地球后,就一直有参与地球的经济运转,换句话说,我们同人类做生意。我的父亲说,亲眼见见人类世界,然后再决定我想不想接手与人类的那部分生意。”
柳氰有些意外,她没想到欧斯盖达还经历过这个:“我还以为,您身为盖达家的支系,不需要考虑这么复杂的事情呢。”
“或许他只是希望我能选择是否留在地球,那时我已经决定在地球某处夸克族聚居地找一所学校,当老师了。”欧斯盖达怀念地看着手上的章鱼烧,“那个时候,我很直接地说出了自己的想法,他没有否定,只是告诉我,不论未来我选择了什么职业,都要对得起那个职业的名号。”
“所以?”
“柳氰,如果你觉得除了朋友和家人,我身为一个长老不应该对任何人投入情感。那么,你还记得你的法阵,你的魔语,还有各种各样的能力,都是从哪里学习的吗?”猝不及防的,欧斯盖达又将话头转回了柳氰的身上,他的视线与柳氰对上,惹得她心脏控制不住地一怵。
“是您,欧斯校长,我也很感激您教导我的那些知识。”她老老实实地回道,低下了头不敢看欧斯盖达,似乎这样就能逃过心中的焦灼。
“你们人类有一句话,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很巧,夸克族也有类似的表述,也许我们之间并不完全符合传统意义上的师徒关系,但是,你也算得上我的学生。身为你的老师,我不可能对你目前所处的困境坐视不管。”
听到这话,柳氰震惊地抬起头,又很快将头低了下去,她不知道该回些什么,干脆保持了沉默。
欧斯盖达见她不说话,便又说了下去:“在心理咨询中,经常会出现咨询方的抗拒现象,他们会憎恶那个劝说自己改变的咨询师。因为改变是痛苦的,意识到自己曾经的生活多荒唐也是痛苦的,抗拒改变,是人体的自我保护机制。柳氰,我猜,这些你也知道,对吗?”
“以前我看过很多这方面的书,但是,没什么用。”柳氰小声说,她所说的剖析审视自己无数次,正是来源于她一次次的自救。
只是后来,自救都失败了而已。
“我知道,你有太多顾虑了,先是这个世界只有几人知道你的身世,唯一有和你交流可能的那个,又与你的利益息息相关。但是我们可以从现在开始改变。
“现在你害怕因为倾诉自己的过去与自己的职责相悖,或者说,担心倾诉本身会影响你的价值实现。其实很好解决,我说了,你是我见过所有学生中,领悟力最好的。这么多年,我也想过,自己多年苦苦钻研的法阵、魔语,那些知识,是否应该找一个人传承下去。柳氰,我想,你就是那个最适合成为我门徒的人。”
这到底是夸克族与人类思维方式的差异,还是欧斯盖达本身和自己在脑回路上就有较大的差距,柳氰发现自己并不能理解欧斯盖达这段话的逻辑:“抱歉,但是我,没能明白。”
欧斯盖达深吸一口气,重又说了一遍他的想法:“我说,我想正式招收你,为我的门徒。”
“可是恶狩英……”
柳氰还没说上话,就被欧斯盖达所打断:“首先,如果你还是一个普通的学生,只是打着兼职的名头,那么如果在你上学期间恶狩英出现,那么我很难以一个正当的理由将你带出学校。其次,我觉得,你现在成为我的门徒,哪怕是在外人看来,也是有迹可循的。我觉得是时候了,至少,能让你获得一部分你本应有的名誉。当然,作为门徒,你理应帮我处理一些与教学相关的事务,并从中获得报酬。不管如何,选择权在你。”
她对夸克族的门徒制早有耳闻,在夸克族,如果一个人在某一领域获得了不错的成就,那么就会有人会主动向他申请成为他的门徒。门徒和导师都要经过长老会的资格认定,通过考试后,由导师负责举办仪式确定师徒关系后,他们之间的关系就会得到长老会的承认。门徒的主要职责是帮助导师推动研究进程,他们的的名字也会出现在导师发表的论文上。
对,和人类世界的研究生有点像,但是因为导师承担了更多教导的职责,而门徒的年龄和学历并没有限制,而且也没有“毕业”之类的说法。所以相对人类的研究生制度来说,会给予师徒双方更大的自由度。
“您觉得,这样真的会好一点吗?”柳氰有些慌乱,她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欧斯盖达今日所说的话,是承认了她未来可能会展现出来的价值,而且不同于往常她习惯付出的那种。
“门徒制度受到长老会保护,一旦你正式成为我的门徒,除非犯下叛族之罪,否则我无权单方面取消我们的关系。”欧斯盖达手中那份章鱼烧已经吃完,他将纸壳丢进垃圾桶,在离垃圾桶最近的那个路灯下站定。
这条街上,人来人往,霓虹闪烁,那盏灯的亮光早已被各色招牌所掩盖。只是,柳氰脑海里,却是另一幅景象。
高二,放学后十五分钟,学生已走了大半。她倚在二楼的栏杆旁看着路旁稀疏的行人,盘算着再过几分钟彻底没人了再离开教室,却被新上任的班主任叫住。
他本是自己高一高二的历史老师,升入高二后,自己所在的班级变故频生,第一任班主任做手术,第二任班主任要生孩子。阴差阳错的,被校方赶鸭子上架,当了他们小高考期间的班主任。
“你,快点回家,晚上人少不安全。”老师说着,就要把教室门给锁上。
“我作业还在教室呢,还没写完,老师您等下!”她赶忙阻止,冲进教室,快速收拾好要带走的试卷,转头却发现老师还站在门口。
“你走,我来锁门。”
“我还想再在这里呆一会儿,老师。那个门,我会锁的,您也快回去吧,您女儿应该也在等您不是吗?”她站在书堆里,小心地说。
“不行,你先走。”
不知僵持了几个回合,她终于忍受不住了,小声哀求道:“老师,我不喜欢路上有人,您就让我,再等会儿吧。”
老师定定地看着她,没多久后,皱了皱眉,总算是放过了她:“还是要小心一点。”
“我会的!”
后来老师再没有管过她晚走的事情,还联合化学老师“吓”走了那几个以为自己是为了“卷”才留到很晚于是想要效仿的同学。
也许在老师看来,这只是一件小事,但她记了很久。
不知怎的,欧斯盖达让她想起了那个晚上,那个坚持为了安全问题要她早点离开的老师,那些帮她守住一点小小安全感的老师们,还有,那些有女儿的父亲们。
“夸克族人,都这么理想主义吗?”从神游中抽离,她抬起头,认真地向欧斯盖达提问说。
“这个问题,你应该问你自己,你观察了这么久,也该有答案了吧。”欧斯盖达笑着说。
自己赚的钱,已经足够在自己家乡所在的地方付清房子的首付了,就等这一两年,去选定房子的住址吧。
柳氰下定了决心,或许她偶尔也该冒一些险,于是她给出了自己的回复:“我愿意成为您的学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