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妥协
“欧斯校长，日安。”这次柳氰终于没有被突然出现的欧斯盖达吓到，在听到衣料摩擦的声音后迅速转头，果然看见了熟悉的身影，从椅子上站起来，向欧斯盖达行了一个屈膝礼。
“嗯。”欧斯盖达坐了下来，眼神慢慢移动到柳氰手上的笔记本上，“这两个月，看了多少？”
“报告欧斯校长，比较基础的符文已经背得差不多了，基于它们产生的变式，我正在记忆排列组合规律和大小差异对效果产生的影响。”柳氰老老实实地回答道，递过手中的进度记录本。
虽然表面看上去波澜不惊，但柳氰的内心已是波涛汹涌，欧斯盖达一脸严肃查看记录本的样子，让她直接梦回高三，被班主任检查错题本的“美好回忆”。
自己虽然一直在数学上略有天赋，但无奈高三班主任数学过于优秀，经常给出一些角度刁钻的简便解法，导致她人生第一次在数学课上有了挫败感。这位老师要求不管成绩好坏，每周都至少有一次要拿着错题本去问问题。由于自身的骄傲和害怕身在老师办公室，加上各种其他杂七杂八的事情，柳氰对这个政策实在有一种无法用言语表达的复杂情感，每次去问问题都会把“我不乐意”四个大字打在脸上。
这次嘛，面对的人算是上司，柳氰也不敢表现出来什么，但思绪已经飘到了九霄云外。她实在不明白为什么那个幻境，会以高三生活来诱惑自己。高三，算不上自己人生最黑暗的时刻，也不算特别快乐。
柳氰清楚自己高三有多痛苦：会因为解不出来的数学题被老师解出来当堂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边哭边逼着自己不要发出声音继续听课记笔记；也会因为语文作文又没写好，英语单词词汇量不够，被父母骂过之后半夜蒙在被子里偷偷哭上好久；告别书写了一封又一封，自的计划也在心里打了一遍又一遍草稿。直到现在，柳氰依旧觉得自己高三没有自是一个奇迹。
所以，为什么呢？柳氰想了很多天这个问题。按照帕主任的说法，这个法阵引诱学生的原理就是创造出能够实现梦想的幻境，可是，回到高三真的是自己的梦想吗？又或者，这个梦想是原身体主人的梦想——她想活下去，活到成年，面对她已经面对不了的未来？
“想什么呢？”欧斯盖达将记录本还给柳氰，看上去有些愠怒，“你不如想想，还有一个多学期就要去西萌了。校规熟悉了吗，魔法练习好了吗，到时候怎么表现最自然想好了吗，法阵这块有没有信心画好计算好。这个计划已经准备了很久，即将迎来最重要的部分，我不允许出现任何差错！”
“非常抱歉！我一定尽快调整好心情，不会让别的事情影响计划的进行的！”柳氰自知有错，立刻鞠躬认错。
欧斯盖达叹了一口气，语气稍微缓和了一些：“我知道，暗黑族向来擅长蛊惑人心，你一个魔法能力尚浅的学生，被它创造的幻境所吸引非常正常。但是，不要多想，那些幻境，就只是幻境而已，与你的经历，个性，乃至你在意的部分都没有关系。否则，哪怕你已经脱离了它的控制，它带给你的影响还是会伴随你一辈子。明白吗？”
柳氰连连点头，对欧斯盖达承诺道：“柳氰明白，谢谢欧斯校长的指点。”
这次暗黑族设幻境魅惑的事件，由于校园传说的助力，牵扯到了不少学生，在学校高层之间激起了一定的讨论量。这间事止于柳氰的报告，因此欧斯校长知道她遭遇幻境的事情合情合理。
可是柳氰不明白，欧斯盖达为什么会知道自己在想这件事，就像她不理解过去欧斯盖达为什么总表现得非常了解自己内心的想法一样。
“可是，您怎么会知道我在想些什么呢？”柳氰沉浸在思考中，猛然发现，对面的欧斯盖达沉默了。
完，蛋，柳氰意识到自己刚刚将疑惑说出了口。
“抱歉，我不该质疑您。”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到了慌张，欧斯盖达的沉默宛如一桶冰水，从她的头顶倾泻而下。欧斯和自己之间的联系是她一直藏在心里的疑惑，莫名的恐惧带来的是强烈的自责感，她忍不住去想，这样的不信任是不是本不应该存在。
从穿越过来的那一天开始，柳氰就在质疑自己出现在这里的意义。伴随着年龄的增长，她逐渐发现欧斯盖达似乎总能了解自己的心思，自然对自己来到这里的途径产生了疑问。异世界，读心，魔法，还有自己最初来到这个世界以后莫名就决定靠近欧斯盖达的规划，这一切的不对劲很难不让柳氰生疑。
她前世勉强也算是博闻强识，有关灵魂契约，法阵召唤的故事在魔幻题材的作品里并不少见。如果自己真的如猜想一般，自己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被欧斯盖达召唤而来，并被迫签订了什么奇怪的契约，那真的，太可怕了。
“欧斯校长，真的，很抱歉。我不应该去胡思乱想，不应该……”柳氰的话还没说完，就被欧斯盖达打断了。
“虽然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但是若解决你的问题能提高我们之间的信任度的话，我认为有必要告诉你你正在疑惑的事情。”欧斯盖达的声音迟缓但坚定，柳氰一颗悬到嗓子眼的心算是半放了下来。
“所以，您真的能听到我的心声？”柳氰试探性地发问，这是她目前最急切想要知道的问题。
“算是能，不过可能和你想的那种不太一样。”欧斯盖达回答得非常干脆利落，看起来这对他来说并不算什么需要刻意隐瞒的事情，“我只能感知到你情绪的变化，而且不是每时每刻都会去感知，就比如，我现在感觉你放心下来了，但并不知道为什么。”
好险，自己知道未来剧情发展的事情欧斯校长不知道，这真是天大的好消息，柳氰暗自松了一口气，但是随之而来的另一个问题又让柳氰的心梗塞了起来。
“嗯？”欧斯盖达很明显是感知到了柳氰的心理变化，略皱了眉头，示意她说出来。
柳氰知道自己应该问，但是这个问题……终究柳氰还是选择了提问，她咬紧了牙关，几乎是一字一顿地将声音憋了出来：“我和您，是不是签订了什么契约，有关灵魂，之类的。”
欧斯盖达突然盯住了柳氰的双眼，带着一些不可思议地问她：“你也不知道？”
“我，应该知道些什么吗？”柳氰被盯得心里发毛，犹疑地回道。
欧斯盖达倏地站了起来，紧皱眉头，背着手在柳氰面前踱步，边踱步边念叨说：“不应该啊。”
柳氰看着他这样，心情愈加沉重，这是什么情况，难道唯一一个知道一些信息的人，也不知道自己来到这个世界的真实原因吗？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欧斯盖达重重坐下，双手交叉握拳，撑着下巴说：“我只能把我知道的告诉你，但是……更多的，我也无能为力了。”
算了，至少能知道一部分，柳氰心一横，强迫自己听了下去。
“这件事，要从上上次夸克族被暗黑族全体入侵说起。眼见西萌即将沦陷，我想起之前在古书中见过的法阵，说是能召唤出强大的力量，帮助完成法阵召唤者的愿望。”
上上次？那正是自己原身体主人被发现躺在孤儿院门口的时间，会有什么联系吗？柳氰摇摇头，还是不要太早下定论，继续听着吧。
“不过，那次法阵召唤过后，我只隐约听到了一声惨叫，就没了下文。在那之后，老兵前来帮忙，战乱被平息，我就渐渐忘了这件事。直到下一次暗黑族进犯西萌，我的儿子被他们掠去，作为人质威胁我交出学校最重要的仓库的钥匙。我没有答应，小雷被他们残忍杀害。我看到他尸体的时候，唉……也不知道是那个法阵被重新激发还是我在无意识的时候又画了一遍，悲伤之中，我隐约看到了之前召唤过的那个法阵，听到其中传来了你的声音，是一句话，就是你之前在宿舍里说的那句，‘可以预见的将来’什么的。也因为这句话，我当时听到你说之后，就觉得你应该知道召唤的事情，而且是自愿来帮我的，来自其他世界的力量。”
“后来我询问焰王在孤儿院的生活时，他偶然跟我说起你，说有一个女孩子，像是智力有问题，不会说话，不会打理生活。也不怕他，平时会呆呆地陪他一起在角落坐着。在他被我领养之前，她突然发了高烧，昏迷在床上，就和刚来孤儿院时一样。
“不久之后，孤儿院院长写信给我，说之前和焰王关系很好的女孩，清醒之后恢复了神智，他猜想是之前战争时目睹家人的死亡才导致了女孩的痴呆，希望我能带焰王去见见她。因为她算是焰王在孤儿院少数能和平共处的伙伴了，说不定能帮焰王交到人生第一个朋友，也能帮女孩抚平战争带来的伤口。
“鬼使神差地，我就想起之前法阵的事情，写了信给那个女孩，也就是你，之后的事情，你就都知道了。”
柳氰听着，只觉得一枚枚炸弹在脑中轮番轰炸自己所剩不多的理智，什么法阵，什么召唤，为什么会有来自未来的自己说出去的话？那句话到底是法阵控制自己说出来的，还是自己当时为了表明忠心想出来的？
“目前看来，您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能信任的人，如果您有关法阵的那部分，属实的话。”柳氰头一回觉得自己的声音这么干瘪沙哑，“我可以告诉您我知道的那部分，但是，也不知道是否有用。”
欧斯盖达敲敲身边的长椅，对她说：“坐下说吧，你站这么久，也累了。”
柳氰木木地走了过去，双手撑在长椅上，死死盯着脚尖：“我，确实不是来自这个世界的人，准确来说，是灵魂不属于这个世界。这具身体的主人拥有与我相同的外貌，但是，死于上上次的暗黑族入侵。所以，我的灵魂应该是在她死后的一瞬间，进入她的身体的。我来自一个没有魔法的世界，又或许，有魔法，只是我身为人类并不知情。有关我来到这个世界的原因，我并不清楚，但是，我能确定的是，在灵魂离开原有身体的那一刻，我的身体已经不具有生理活性了。”
柳氰扭头看向欧斯盖达，她从欧斯盖达的眼睛里看到了自己的眼睛，迷茫、无措，同她自己的灵魂一般肮脏：“有关我生前的那部分，应该与法阵无关，我想您应该不会对我曾经的事情感兴趣吧，欧斯校长。”
欧斯盖达若有所思，平静地问她：“那你今年，应该多少岁？”
“一开始我觉得自己是24岁。”柳氰再次低下头，“不过后来我获得了身体原主人的部分记忆，算上无意识地活着的那几年，应该是27岁。”
“那你开始与我通信时，也不过拥有18岁的神智而已，这么看来，或许真如古书记载的一样，你拥有强大的力量。”欧斯盖达突然有些激动，但这激动并没有影响到一旁的柳氰，她苦笑着说：“在原来的世界，我不过是一个稍微聪明一点的学生罢了，哪有什么强大力量之类的东西。”
“那你这些年做的事情都是假的吗？”欧斯盖达又严肃起来，几乎是命令着说，“抬头看着我，你为我出谋划策，包括制作出来的那些计算矩阵，都是假的吗？我已经运用在实战中并且确实有效的那些公式，都是假的吗？”
“我……”柳氰被欧斯盖达的气势震住，愣了半天，幸好，她理智尚存，思绪兜兜转转又回到了一开始担忧的点，她尽可能真诚地对欧斯盖达说，“可是，欧斯校长，我现在迷茫的原因并不在此。
“我并不觉得自己会辜负您的期待，又或者是不想帮助您完成打击暗黑族的目标。我出生在一个伟大到足以让我拥有基本人权，不用担心战争纷扰的国家，我接受的教育告诉我，人生而平等，不应该出现人对人的压迫，一个人不应该被迫做出违背他想法的事情。
“因此，我无法接受我与您之间存在的，疑似受到法阵牵制的关系。我不是说我无法信任您，我相信您是一位正人君子。我也不是无法接受成为您的下属，听从您的命令，事实上，如果能无视家人的想法，曾经的我也有过从事管家一类职业的想法。
“可是这一切都基于，我是一个自由人。既然您能够听到我内心的真实情绪，那么这个法阵就绝不是仅仅是把我的灵魂带到这个世界这么简单。也许是因为我最初生于一个没有魔法的世界，在我的价值体系中，我无法接受自己被魔法而非自己内心的想法操控，您能明白吗？”
欧斯盖达显然是没想到这一层，但他还是做出了自己的反应：“在今天之前，我都不知道，你对一切毫不知情，对你在这个世界所经历的一切，我感到非常抱歉。但是既然你愿意帮我打败暗黑大帝，而且我们谁都不知道怎么破解这个法阵，那一切的挣扎都没有意义，维持原状也许是最好的解决办法。”
柳氰的大脑飞速运转着，她很清楚，自己是想呆在这个世界的。但是如果能破解法阵，自己绝对会选择自由。不过目前看来，法阵对自己的影响并不是非常大，还没有到那种意识清醒却被控制的地步。可是，可是……
“啊啊啊啊啊啊！”柳氰焦虑到深处，忍不住扇了自己一个巴掌，举起的手刚想再抡下去，下一秒，手腕就被牢牢抓住，欧斯盖达炸雷一般的怒吼在她的头上响起：“你在干什么！”
“放手。”柳氰拼命挣扎，但是一个小孩的力量怎么可能胜过一个成年人的呢，欧斯盖达的手同焊在柳氰身上一样，纹丝不动。恐惧、窒息、无法挣脱，柳氰的脑子里不断重复着那些不好的记忆，有她自己的，也有这具身体原主人的。她全身克制不住地颤抖着，几乎是哀求着用仅存的力气对欧斯盖达说：“不管怎样，先放手，求您了。”
“你这又是怎么了？”欧斯盖达迅速放开手，语气已经明显变得有些愤怒。
身体已经因为挣扎变得虚弱，柳氰的心理防线也即将崩溃，她只能尽量用平和的语气向欧斯盖达解释：“这个身体的原主人很害怕来自别人突然的身体接触，特别是，年龄比‘我’现在这具身体大很多的男性。您大概知道的，有关成年人不正常的欲望。”她当然掩盖了这句话中自己的那部分，在她看来，原身体主任的经历比自己悲惨得多，两人有着相同的恐惧源这件事，总显得自己过于矫情了。
“又是暗黑族？”欧斯盖达重重锤了一下椅子，引起一阵咯吱咯吱的声响，“可恶，他们究竟还做了些什么！”
柳氰看到他的反应，害怕他又气上头发生什么不好的事情，试图安抚他：“这是我的问题，您不用担心，我能够保证的是，这不会对您的计划产生影响。”
“这不是你的问题，这是暗黑族的罪过，是那些伤害过你的人的罪过，你无需为此感到自责。但是，如果你真的有这个弱点，之前说的那个计划，你真的能够完成吗？”欧斯盖达的语气里依旧带有愤怒，此刻却是换了声调，算是温柔地问她。
客观来看，欧斯盖达只是简单安慰了一句，后面紧跟着的就是对他个人大计的担忧。不过长这么大，柳氰身边从没有人对她的经历表示过同情，甚而有所谓的亲人将卑鄙的行为说成爱的象征。倒也不是没有人给予过温暖，只是在另一个世界，碍于对失去一切的恐惧，那样的经历她从未向任何人提起过。第一次从别人口中听到安慰的话语，就算是在安慰一个与自己有相似命运的人，柳氰也感受到了莫大的温暖。
急于完成目标但依旧能分出一点点注意力说出安慰话语的人，也许可以信任一下吧？这是柳氰在稍微恢复理智后的第一反应，她悄悄看了眼一旁欧斯盖达紧攥的拳头，认真地对他说：“我只是害怕毫无预告地被触碰，做好心理建设的情况下，没问题的。况且还有这个阵法，我猜它的设定上会不允许我做出背叛您的行为，并且很可能有帮我抵御暗黑族蛊惑魔法的能力。虽然我很厌恶他的存在，但不得不承认，只要不被外人发现，他会是我们这个计划最有力的武器。”
欧斯盖达惊诧地望向柳氰，显然他没想到柳氰的转变来得如此迅速，不过他还是收下了来自柳氰的提议，继续和她讨论起在西萌的交接问题。
讨论接近尾声，欧斯盖达像是突然想起来什么，从西服内侧的口袋里拿出一个信封，交给柳氰：“对了，诺森托我交给你的，你有什么要给他的吗？”
“等我先看一下吧。”柳氰拆开信封，简单扫视了一下，露出了然的微笑，将早已准备好的密码纸交给欧斯盖达，拜托他送给诺森，“一定要记得，他只能当着您的面把内容记住，这张纸也只能保存在您那里。”
“已经准备好了吗？不继续改进一下？”欧斯盖达不太放心地追问道。
柳氰摸摸自己的脑袋，笑着反问他：“这个密码，最重要的是不要让暗黑族一方的人在一定的时间段内知道有它的存在，而非让他们无法解开。太过复杂，接收方转换时间变长，反而不利于隐藏。欧斯校长，还是说您觉得不被破解才更为重要呢？”
“我相信你的判断，但是你应该要清楚，如果出现差错，后果会是什么。”欧斯盖达收起密码纸，起身离开了这块秘密会面地。
柳氰目送欧斯盖达离开，当他终于在自己的目光范围内消失，她终于支撑不住自己的身体，瘫了下去。短短一两个小时内情绪大崩溃了好几次，后面与欧斯盖达讨论战情和调整计划细节又需要耗费大量的精神力，这具十二岁女童的身体还是难以承受了些。
好消息是，终于对自己来到这个世界的原因有了头绪，虽然柳氰并没有回去的打算，但知道了“从哪来”这个关键问题，她终于能直面在这个世界里，自己的未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