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第77章
“江砚,你去意大利见到我了吗?”宋时合上了书本,将它捧在怀里。
江砚眼神忽闪,从那一年的回忆中脱离出来,迟疑了会儿,缓缓点头:“见到了。”
像是清晨的露水滴落在路边的顽石上,溅开透明的水花,江砚的话也一个字一个字地滴落在宋时心间。
“所以你就那么悄无声息地来见我,然后陪着我,最后又悄无声息地走了?”宋时回想起那一年,她工作很忙,经常加班到深夜,还要抽时间准备考学的事情,整个人像是机械厂里的机器不停地转动。
辛苦也充实。
只是,她从来没想过,那时候其实江砚一直在她身边陪伴她。
这一次,江砚停顿了很长的时间,像是用尽了全部的力气,终于淡淡地说出了哽在心头多年的话:“我以为……你不想见我的。”
“怎么会?”宋时当即反问。
江砚半阖着的眼里掠过多重情绪,浓眉微蹙,他嗤笑着说:“难道不是吗?”
宋时高一出国后,她原先的那个手机号码就停用了。
他原以为她到意大利后会把新的联系方式发给他,可他左等右等都没有消息。
没关系,他自我安慰着,她在那里安顿下来需要时间。
再后来,他又想,她语言不通,需要慢慢适应那边的环境,等过些日子就会想起他来了。
他不知道等了多久。
某一日在学校走廊上,他见到罗沁偷偷跑到角落,拿起手机在接电话。鬼使神差地,他走近了些,听到了两人的交谈。
原来,她不是忘了临江的朋友,只是单单把他忘了。
又或者,不是忘了,而是根本不想联系吧。
他听着罗沁小声恭喜宋时的绘画作品拿奖了,内心默默祝贺了一句,走开了。
头顶的晴空霎时间变得灰蒙蒙的,早春的枝丫上还没生出新的嫩芽,光秃秃的树枝肆意地伸展着胳膊,被风一刮,颤颤巍巍地抖动两下身子。
江砚捏着空水杯回了教室,翻开了张全新的卷子,笔尖簌簌地与卷面摩擦着,留下漆黑的墨痕。
他知道,等不到了。
“其实,下初雪那天,我说我要走,你一句话都没再和我说,我还以为你压根不在意呢。后来,我到了佛罗伦萨之后,没多久就写了几封信回来,其中有一封是给你的,信里有我在国外的联系方式。”宋时紧抿着唇,“这话我早就想要问你了。你一直不联系我,我以为是因为你觉得我烦,不想搭理我了,所以一直没再来打扰你。但是现在知道你一直喜欢我,我……我怎么也想不明白……”
“你!”江砚猛地上前握住了宋时的肩膀,指节弯曲锁得她一动不能动,“你说什么?”
宋时呆呆地仰起头,好脾气地重复:“高一下初雪的那天——”
“不是,你写了信给我?”江砚的嗓音喑哑。
“你没收到吗?”
江砚顿了顿,他一直以为是他过于冷淡无趣,宋时出了国便不想在和他有什么往来。
宋时见江砚默认,惊愕地说:“不可能啊,我写了你家地址的。”
江砚拧起眉,沉思了会儿,低哑地说:“我爸妈平时来往的工作文件很多,可能……是被混进去了。”
宋时低着头,幽幽道:“原来我们之间还有这样的误会。我那时候觉得你这样的大学霸,天之骄子,大概是懒得搭理我。”
后来江砚高考的时候,她想作为朋友还是需要关心关心的,就打了电话过去。
电话里江砚语气平淡,她又觉得自己自作多情了,没说几句话就把电话挂了。
他们都太敏感,裹紧了自己怕被伤害,于是命运的齿轮转动下,无数偶然与必然的交错间,他们错过了许多年。
宋时默声走上前,牢牢抱住了江砚。
她只想抱他紧一些,再紧些,将从前的擦肩而过都弥补回来。
“那这本书里的白纸片是什么意思?”
江砚低头自嘲地轻笑道:“就是留个联想,见到你了便放上一张。”
与她相遇的所有记忆都原封不动地保存在他脑海里,不过他贪心,想要在现实世界也留下一点印记。
至少这些纯白的纸片能够证明,他曾那么多次遇见过宋时。
在佛罗伦萨的街头,人声喧嚷处,是他单方面地遇见她。
宋时又打开书本翻起来,默默数着夹在其中的纸片数,到后来也数不清了。她苦笑道;“所以,你就一个人跑到佛罗伦萨去看我,什么也不说。”
“没有我,你也过得很好。我想,我没必要出现。”
江砚低头沉思了会儿,那时候的他仍然是不敢面对宋时的。
自卑,怯懦,终究还是觉得自己配不上吧。
她那么好,无论到哪里都闪闪发光。
而他,除了学到点专业知识,仍旧没什么长进。总被周围人说冷漠无情,像个只会学习的机器,没有一点人情味。
也确实,没错。
宋时上前拥紧了他,低喃道:“笨蛋。”
“嗯?”
“江砚,你这个大笨蛋。”宋时伏在他肩上,侧着脸往他脖子上贴。
“……嗯。”
“一个人在佛罗伦萨的日子,不好过吧。”
江砚忽而笑了,像是再次沉浸在那一年的回忆当中,“其实,很美好。真的,对我来说都是珍贵的回忆。”
能见到她,还有什么不好呢。
他低头久久凝视着宋时,抬手在她脸颊上一遍遍抚摸,含着无限的温柔。
“抱我。”她喃喃道,“你太好了,江砚。每当我以为我知道你有多好的时候,就会发现,你比我以为还要好。”
江砚揽着她的细腰,用力箍进怀中,什么都没有再说。
“你和江叔叔谈得怎么样了?”她微微仰起头,看着江砚线条流畅的下颚紧绷着,薄唇稍启,谈起江籍,他神色淡然:“我……不喜欢那个公司。”
他拉着宋时坐到自己书桌前的转椅上,半蹲着同她剖白:“说不上恨,我好像从小对周围人的感情都很淡薄。小时候有过一点点渴望,幻想哪一天他们能把花在工作上的时间分给我十分之一就好,后来也不奢求了。”
他捏着宋时的手,十指相扣,指腹处常年书写形成的茧滑磨过她光滑的手背。
“他们花了大半辈子的心血,将公司做到现在,我有些敬佩,但并不艳羡。我和我爸说清楚了,我不会接手公司的,我不想做自己不喜欢的事情,那与提线木偶无异。”
宋时淡淡笑道:“刚刚走得急,我还没告诉你,后天徐筱邀请我和清溪去做一个访谈类的节目。节目是直播。我也不知道到时候会不会被喷得更惨,反正我也没做错什么事,我问心无愧。”
“你那天有课,你就好好去学校上课,我好好去做访谈。好吗?”她抬手抚摸着江砚的脸,食指蹭过凸起的眉骨,落在凹陷的眼窝处,被他浓密的睫毛刮得有些瘙痒。
江砚握住她作乱的手,举到自己唇边,在宋时手背上轻轻一吻,温热的嘴唇摩挲过冰凉的肌肤,留下一片湿意。
“好。”
当日夜里,宋时还在想着江砚为了她一个人跑到佛罗伦萨去念书的事。
江砚困倦地从她身后环住她的腰肢,将她整个人拉到自己怀里,微微弓起的后背与他结实的胸膛紧贴。
“过去的事,别想了。在一起后没和你说,就是不想给你增加负担。”
宋时转过身,主动黏上去,“你来佛罗伦萨陪我,那我该去哪里陪你呢?”她刻意抛了个问题,而后自问自答道:“去我心里。”
“因为你在我心里呀。”她的杏眼分外透亮,闪着光迎上他的面庞。
江砚弯起食指在宋时小巧的鼻尖上一刮,被她逗笑:“哪儿学来的情话?”
“喜欢吗?”
江砚眼眸一动,口不对心道:“还行吧。”
弯起的嘴角早起出卖了他此刻内心的得意。眉眼轮廓凌厉,带有几分张扬蓬勃的少年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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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一,张清溪和宋时早早到了节目录制的演播厅。
宋时穿着一条简单的绯色半袖长裙,堪堪垂落到膝盖,底下细直的小腿并拢,挺直地坐着。她与一旁的徐筱、张清溪对完节目流程后,便一直坐在后台休息室里。
节目很快就要开始,宋时有些紧张地深呼吸,双手不断揉搓着缓解焦虑。
“宋时。”张清溪冲进休息室里叫她。
“怎么了?”
“我刚刚偷偷去演播厅看了眼,发现观众席上有不少熟面孔,都是之前签售会的时候见过的粉丝。”张清溪欣喜地说。
“而且,还有一位大帅哥也在现场。”她故作神秘地半眯着眼。
宋时顺着她的话问:“谁啊?”
其实她对张清溪所谓的帅哥半点兴趣也提不去,反正再好看也及不上江砚半分。
她握着手机,指纹解锁,桌面的壁纸是上回去爬山时拍的照片。
遮天蔽日的绿荫树下,她和江砚并肩而立,她靠在粗壮的树干旁,笑眼弯弯地看着镜头,而江砚戴着细边的银丝眼镜,侧头注视着她。
清风吹起他耳畔的黑发,恰巧遮了上扬的眼尾,几根发丝抵在眼皮褶皱处,与浓密的睫毛交错。
他的眼眸里满是温情,像是源源不断流淌而出的山泉,平静温和得令宋时一见到便能放松心情。
宋时瞳仁一晃,忽然打开微信,将之前给江砚该的备注换了。
“mrright”
她对着这几个字母傻笑。
张清溪觉得还是需要保留神秘感,说:“你待会儿自己看到就知道了。”
宋时淡淡瞥了她一眼,最后对着墙角的镜子整理了下自己的着装。
镜子里的女人柳眉琼鼻,明眸皓齿,扑着淡淡的妆面,一手拂起耳畔的长发挥到身后,抬眼浅浅一笑。
“接下来,欢迎漫画《寻》的两位主要创作人:张清溪、宋时登场!”主持人热情的话音刚落,张清溪和宋时从台后的通道走上前。
舞台四周的灯光一下全部打在两人身上,响亮的掌声此起彼伏。
宋时与张清溪站到台中央,对着台下的观众鞠躬后一次做了自我介绍。
“大家好,我是张清溪,在漫画《寻》中担任编剧的工作。”
“大家好,我是宋时,是这部漫画的主画手。”
宋时很快适应了舞台上的强光照射,目光流转,在第一排角落的位置见到了几个熟悉的面孔。
宋长鸣,萧琴,还有江砚。
她与江砚的目光对视上,稍一愣神,便明白了张清溪之前说的那位大帅哥是谁。
凭着他这副皮囊,倒也名副其实。
宋时与张清溪在主持人对面的长椅上坐下。
“欢迎两位来做客《天天有话说》。最近漫画《寻》的热度很高,大家对它褒贬不一。我很好奇二位最初是因为什么创作出这样一部,主人公是狐狸和波斯猫的破案漫画?”
“我和小时是同校的研究生同学。毕业后,就一起创作起了漫画。一开始,在网络上更新一些简单的短篇漫画,反响不错。”张清溪说,“后来,我们关注到了社会时事,想到通过漫画还传达我们的一些观点,于是出现了《寻》的构想。”
她继续说:“我们希望通过案情来表达思想,剖析人性。就比如很多时候,我们总有些理所当然的想法,觉得一直以来都是这样的,那就继续如此遵循下去。例如,古时是男主外女主内,所以一些人理所当然地觉得操持家务,照顾孩子是女人的天职。可我并不赞同这样的观点。”
张清溪温柔地总结道:“选择从狐狸和波斯猫的视角来展开故事,就是为了排除掉人的社会属性,想单从动物是角度看看他们认知里的人类是怎样的存在。我觉得这是非常有意义的事情。”
《寻》主创公开直播访谈的消息很块登上了热搜,实时广场上一片混战。
“给杀人犯画教科书的一群帮凶,怎么还有脸上节目啊?”
“就是这些人带歪了现在的孩子,天天看漫画,荼毒下一代!”
“趁着现在热度高,都上节目赚钱了,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
但也有少数的漫画粉丝在为自己喜欢的作品据理力争:
“这是一部探讨社会热议话题的破案漫画,杀人是杀人犯的过错,为什么要将罪过牵扯到漫画上?没有这部漫画,罪恶的人依然会通过其他的手段犯罪。漫画和漫画创作者何其无辜!”
“荼毒下一代的不是漫画,而是没有自我判断能力,借着舆论张口乱喷的键盘侠。”
……
江砚翻看了几条评论,面色凝重地关上手机,看向台上侃侃而谈的宋时。
“最近我市的某一杀人案凶手借鉴了《寻》中的作案手法,请问二位对此有什么想说的?”主持人直接引导出了这个问题。
宋时吸了口气,扭头对准摄像机,正色说:“我并不认为,看这类漫画会影响读者的身心健康,即便看漫画的是正在读书的年纪比较低的学生。因为这部漫画的精髓在于告诉每一位读者,这个世界上并不存在完美作案,也不存在抓不到的犯人。法网恢恢,每一个犯过罪的人都将为他的罪行付出代价。而那些心里曾经出现过不好念头的人,在看到漫画里犯人最后的凄惨下场后,也会打消自己的念头。”
“《寻》传递的始终是正义、公平、善良、友爱。漫画中每一个故事都在表达生命很脆弱,且只有一次,所以我们需要尊重自己也尊重他人的生命。”
台下不知是谁忽然鼓起了掌,接着四面八方都应和起来,掌声似雷鸣鼓震。
宋时往最初响起掌声的角落望去,在不起眼的最后一排,立着一个弯眉温婉而笑的女人。
柳慧站在后门口,穿着简单的无袖长裙,一头乌黑的长发用支檀木簪挽到脑后。她远远眺望着台上的女儿,欣慰地点了点头,见宋时看过来,举手朝她比了个大拇指。
节目录制结束后,柳慧赶到了后台看她,宋时起身抱住了柳慧,埋头在她怀里絮絮叨叨地诉说着自己刚才的紧张。
柳慧赞赏地抚摸着她的脸蛋,笑道:“你做得很好,小时,妈妈为你感到骄傲。我在国外也有在追更看这部漫画,是很优秀的作品,你继父、你弟弟都很喜欢。”
柳慧在休息室待了会儿,缓缓起身离开。
宋时收拾完,在电视台门口见到了等她已久的江砚、宋长鸣和萧琴。
一番寒虚问暖后,她与父亲道别,坐着公交车回家。
靠在半开的车窗边,凉风习习,宋时收到了罗沁的消息:我在会议室看你的直播,差点被我老板抓包了。不过,我看评论,很多《寻》的粉丝都有上线发言,为你们撑腰。我一个人就怒刷三百条弹幕呢!
后头紧跟着一个“快夸夸我”的贱兮兮的表情。
宋时想了想,回复道:谢谢我最亲爱的罗沁宝贝!我也不知道之后网上的评论会往哪个方向发展,但我做了我该做的,不留遗憾了。
她偷偷瞄了眼身边的江砚,正在闭目养神,脑袋支在公交车的椅背上,稍稍左右晃动。
他上完课就急匆匆赶过来,默默坐在台下看她录节目,想必是很累了。
她按着江砚的头,让他靠到自己肩膀上,并为他调整了个舒适的坐姿。
公交车正播报着下一站的站牌名,宋时呆呆望着窗外,她不知道自己人生的下一站会发生什么,但无论如何,身边支撑她的人永远都会在。
她伸手捧起窗边的融融暖阳,就像捧起了一整个盛夏。
当晚,漫遥工作室发了一篇微博:
“感谢所有支持和喜欢《寻》的粉丝朋友,每一份陪伴都是我们继续创作的动力。漫画《寻》的连载已经结束,但在那个平行时空里,故事永远不会停止。愿这个故事能带给大家一些感动与启迪,愿你我皆能‘寻’到理想中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