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暗账
由进士而翰林,由翰林入内阁,这几乎是每一个读书人的的最终愿景。内阁辅臣,文渊阁大学士,吏部尚书,皇帝的左膀右臂,这样身份的人物,是钱侍讲轻易见不到的,更枉论这样近地说话。
“这……整个皇家内院都算是公主的人,她喊一嗓子臣不都只有挨打的份儿么。”他嘴动了动,捂着臀部哎呦了两下,底气并不十分足。
徐延笑了一声,不再言语,侧头去端桌上的茶盏。
话是这么说
不过五公主又不是什么无人维护的小可怜,她若是想整一个小小的六品侍讲,不论是宫里的皇上,还是宫外的长公主,哪个不能给她办的妥妥帖帖的。又怎么轮得到她亲自,不顾身份和名声大费周章地在宫里打他一顿。
只要长公主回头给他暗箱操作一番,那钱侍讲的仕途也差不多到头了。
皇权的强势,在这种时候便让人格外地无力。
“钱大人,你的事本官已经知晓了。不如这样,你先回去休养,待我将事情前前后后了解透彻,若长公主真的为难你……”
话未说完,门口处突然传来一阵哄闹声,管家急急忙忙跑来,喘着息道:“公……公主”
“符大人,许久未见,您这爱管闲事的毛病还真是一点未变。”未见来人,却闻其声。
郑仪一身道袍款款走来,身后跟着一位女官,眼角眉梢尽显冷意。
拾阶而上,郑仪抬头,却见着一个意料之外的人物。那人端的是一副好仪态,即便是这样随意地坐着,也自有一股儒雅清正之气。徐延性格温和,是内阁几位大人中少见的好脾气,她抬眸望去,冲他点了点头。
徐延放下茶盏,颔首回礼。
她招呼都没打一声就进来了,符为静让她气个仰倒。如今也不错,旧账未平,又添了一笔新账。
“殿下,这是臣的私宅……”他目光冷峻,直接对上她的眼睛。
郑仪嘴角微勾,露出一抹清雅的笑。她此番来又不是为了跟符为静打嘴仗的,语气便没那么生硬。“符大人,抱歉,本宫今日冒昧前来,不过是为了我儿阿盈。她年纪尚轻,让人欺负了都不懂如何还手。既然如此,便只有由我这个姑姑代劳了。”
话一说完,语气陡然狠厉起来,转头朝那趴着哼哼的人道:“这不知道的,是觉得本宫死了呢,还是当皇上已经龙御殡天了。”
这种话只有她敢说
郑仪是跟着皇帝打天下一路走过来的,当年太后不顾公主已经定亲,强迫她改许了江南巨富之子,为的就是能解皇帝军费之困。
钱侍讲双股颤颤,抖着声儿道:“公主怎可……怎可拿圣上龙体开玩笑”他咧开一个艰难的笑,瞬间觉得伤口又疼了几分。
钱侍讲声音越来越弱,头都快垂到地底上了,目光更是涣散,只一直往师爷那儿瞟。
师爷也是第一次见这样大的阵仗,早已被吓得六神无主,哪还能想到如何解围呢。
符为静多精呐,他望了眼下人抬着的钱侍讲,又瞥了眼他身侧腿抖个不停的师爷,还有另一边镇定自若的公主,心下顿时有了数。
他虽然不喜这位殿下的做派,可也没必要被人当枪使。翰林院的儒士们脖子都硬,皇上礼重儒生,他们眼睛一个个便都长到天上去了,谁都能呛两句,如今却被三两句话逼得底气全无。看来这位钱大人的话,也并不完全属实。
“好了符大人,场面话就不说了。今日本宫来,便是带这位侍讲大人去面见皇上和太后娘娘的,您这是……要一块儿去么?”她一副清淡的妆容,修长如玉的脖颈高傲地扬着,仅着一身素色道袍,却仍显得她容色明媚,令暗室生辉。
符为静心下思索片刻,立时有了决断。他起身道:“既然是皇上要见钱大人,下官哪有阻拦之理。只是……钱大人到底在翰林供职……”他话未说完,幽幽地看了郑仪一眼,便未再言语。
郑仪眼波一转,立时明白了符为静的意思。
他想自己莫把事情闹大,给翰林院诸位讲师留个面子。
郑仪一笑
“您这是什么话,钱大人是钱大人,翰林是翰林,怎能沦为一谈,您多虑了。”长公主又不是来找事儿的,何况这符为静又是那人的师长,自己也不好太过分,这个面子还是要给的。
话必,她走了几步上前,“钱大人,走吧,您那位同僚已经在寿安宫候着了。如果真的是我儿嚣张跋扈动用私刑,皇上定会为您主持公道的。”那姓钱的见符为静撒手,顿时面如死灰,心一点一点地沉了下去。
他能得郑仪亲自来请,也算上辈子烧了高香了。
徐延全程未发一语,只淡淡地看着,悠闲地吹着手中的茶。临走时,郑仪依然与他点头致意,两人也为有多余的交谈。
等人离开后,符为静一甩袖子,嘟哝了一句:“这叫个什么事儿啊”
“所以今日上午,皇上匆忙离开,便是为着这位侍讲大人的事。”徐延抬头,双手慵懒地搭在椅把上,目光略带笑意。
符为静点了点头,却不打算与他继续谈论这件事,转过话头道:“你方才说……你在保定府,遇见过内宫的人?”他眉头紧紧皱着,右手抚着下颌。
“嗯,而且应该不在少数。我抓江宏昌的时候,他们从庆阳一路追到了保定……”徐延目光凛然,言语未尽其意。
很难保证,那几个内宦不是冲着他要抓的人去的。
“除此之外,我还在江宏昌的宅邸里,找到一本暗账。”他慢慢说着,语气不急不缓。“那本与我交给皇上的那册不一样,上面的金钱往来,没有名字也没有用途,只是每一笔都有同一个特点,就是数额十分巨大。”
他贪墨的赈灾款与这些数目比起来,实在不值一提。
他想,这本账目,涉及的人应该不多,否则是不会用这样的法子。又或者,这上面记录的收支,都是与同一个人,江宏昌很怕让别人发现他与这个人来往,所以连记账都是小心翼翼的。
“这件事,皇上知道吗?”符为静放下手,表情骤然严肃。
“此事涉及内宫,况且我也没有十足的证据,贸然示上,恐得其反,所以我只给了那本明册。”
徐延做事果决,却也谨慎。江宏昌他说抓就抓,一点都不含糊,可是这本暗账背后涉及到的人,他一点底细都不清楚,自然不会贸然上告打草惊蛇。
“只是……人进了宫,到底不好查……”符为静前前后后走动着,认真思索起来。
徐延依旧坐在椅子上,看着他来来回回,眉尖上挑,不置可否。
……
寿安宫内
皇太后是帝母,从身份上来说,她算是大魏朝地位最为尊崇的女人。所以,寿安宫的太监嬷嬷,身上总是有那么一股低眼看人的傲气。
云阳带着人,还未踏进她母后的宫门,里头便传来一道洪亮又带着气愤的嗓音。“皇帝,你这是何意,来给你女儿出头吗?”
自郑颉势大,太后她老人家便一直过着吹捧富贵的生活,除了那次云阳出嫁,她还从未见过皇帝这般态度。
“母后,您这话就说错了,什么叫兄长的女儿,那不也是您的亲孙女吗?”长公主步态轻逸,缓缓走来。她意有所指的看了一眼凤椅上坐着的人,唇角一勾,觉得颇为讽刺。
她母亲还是一如既往的性子,儿子孙子恨不得捧到天上去,女儿孙女就是地上的草芥,她看一眼都觉得浪费心思。
她面容清冷,素手轻扬,几个太监便将抬着的人放了下来,同样被请来的,还有那日同钱侍讲一道在值房说话的同僚。
四周安静如鸡,皇帝面无表情地坐在上首。他小心翼翼地抬头,发现在坐的还有几位翰林院的老大人,大理寺丞也在。
钱侍讲彻底心凉了
“正好诸位大人也在,李大人便好好讲一讲,今日上午钱侍讲与你,到底说了些什么。”她轻描淡写,全然不惧好事者的非议之词,也不怕被人当众说出来。“本宫没有报事后仇的习惯,你尽管说,出了这道门,云阳就当事情没有发生过。”
李大人跪在殿上,抖着身子瞥了姓钱的一眼,深觉晦气。他将事情发生的经过和两人之间的话原原本本地说了出来,“……公主气急,这才喊了人,说……说就是圣上来了,她也要将人打一顿。”
话说到一半的时候,太后已经面色铁青,紧紧地掐着于嬷嬷的手。她觉得这女儿就是来讨债的,做什么把家事放到朝臣面前处理,这不是存心告诉众人,她这皇太后不辨是非轻易受人蒙蔽吗。
但是,她只想到了自己的面子,却未想想自己为何连事情的经过都未曾查清楚,便轻易地觉得自己的亲孙女德行有亏,肆意娇纵。
皇帝高坐在台上,闭着眼听着,时间一分一秒过去,钱侍讲已经被逼出了一身冷汗,不自觉的咽了咽口水。
“皇……皇上,是微臣猪油蒙了心,诬蔑了公主,求……求您开恩。”他再也不敢等下去,先一步跪下请罪,伤口更疼了几分。
若是太后没有来那么一出,他顶多被长公主视为眼中钉,暗中针对罢了。只是如今,连圣上都惊动了,殿内还坐着自己的同僚……
“来人,带他下去吧。革去身上官职,放还归家。另,钱氏下一代子嗣,不允科考入仕。”皇帝睁开眼,叹了口气,沉默许久才发话。
这算是罚的很重了
云阳立在他身侧,闻言,侧头看了他一眼,目中有一丝的惊讶,只是到底没说什么,安静地站了回去。
“母后……您今日也受累了,回去歇着吧。只是……舅舅封爵一事,便暂缓吧。”皇帝声音不似在皇极殿那般洪亮,此刻的他,略显了几分疲态。
说是暂缓,这到底要缓到什么时候也没明说,最后竹篮打水一场空也有可能。
太后大惊,迅速起身对着皇帝道:“哀家充其量只是教导自己的孙女,这都不行了吗?你舅舅这么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你这么做会让你的外家受人耻笑的。”她声音一句高过一句,最后甚至激动地指着龙椅上坐着的儿子。
他捏了捏鼻弓,起身走了出去。“诸位爱卿回吧,朕去看看公主。”
云阳瞥了一眼殿上过激的女人,嗤笑了一声,抬步跟了上去。
“皇兄”郑仪走得快,几步便追上了他。两人并肩走着,都没有用轿撵。
这条长长的宫道,他们兄妹二人第一次一起走。就像很久很久以前,他领着她,郑仪亦步亦趋地跟着,地上拉出两道瘦长地影子。
“我觉着,母亲已经变得我快要不认识了。”宫人跟在几步之外,没有上前打扰。皇帝双手负在身后,语气像是倾诉,又像是茫然。
郑仪少有见他这个样子
“那有什么,至少你还是他的宝贝儿子,她的眼里可从来没有过我。”儿子能带给她无上荣光与富贵,女儿只是她能随意拿出去交换的物品。
皇帝停下脚步,转身面对着她,“我后悔那年,没带你一起去西南。我没有料到,她会偏狭到用你去换取利益。”他打完西南回来后,郑仪已经被强迫嫁了人,他再也没有见过她真正开心的笑容。
郑颉不需要自己的妹妹用一生的幸福去换取利益,这条路就算走得再难些,也不算什么的。
郑仪低着头,一只素白的玉簪别在乌黑的发上,清冷如斯。她没有在说什么,只是跟在他身后半步的距离,缓缓朝永宁殿走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