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宫灯
天已昏暗,宫人陆续点起宫灯,皇极殿霎时亮堂了起来。
吏部几位大人走后,正殿内便只余两人。
一个坐的端正庄严,也不开口,面容肃然,单手敲击着雕花红木桌,一下一下,轻重不一,这位自然是在多年马上角逐中首取天下的皇帝。而另一个,布衣布鞋,一身便装,面容沉静。他坐在皇帝的另一侧,就这样随意地坐着,一身的儒雅之气,甚至掩盖了他清俊好看的面容。
非轻裘缓带,非锦玉着身,只有手上把玩着的一枚古朴印信,昭示着他的身份。
殿内声音轻缓
“江宏昌及其亲眷已经押解进京,李直所言非虚,他确实贪墨了朝廷拨给陕西的赈灾款项,而且数额不小。他能从庆阳府逃到保定府,途中给他行过方便的官员我也一并抓获,多是从他手里尝到了甜头的人。”他一字一句,说的不快不慢,一身粗布衣衫,反而让他如一块温润的璞玉,从容地映照着暗室。
皇帝没有抬头,指尖点在铺开的宣纸上,面色愈发冷。
“赈灾款还没拨到陕西,就已经被盘剥了一层,李直给的名单只占了其中一部分。江宏昌上任一年,贪墨的银钱合计下来有一万两黄金,还有千余亩田地,百姓怨声载道,可是最后还是一个普通学子冒着性命之危告上京城,已经猖狂到了这种地步。”
他在陕西待了快半年,才搜齐他贪墨的证据,其中还受到了层层阻挠,可想而知江宏昌治下的官场有多阴暗。
皇帝听完,停下指尖敲击的动作,闭目沉思了片刻,“好了,你此程,怕是累极,先回去歇息吧,剩下的事,朕会处置妥当。”
这便是,会严惩的意思。
愈是沉静,那便代表着他心中的愤怒愈是临近爆发界点。如今看来,江宏昌及其亲族,都不会有好下场。
他走至殿门之际,皇帝突然叫住了他,徐延应声回头。
“你在内阁,朕放心。”皇帝目光温和,暖黄的宫灯下,眼中多了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不再像从前在战场上那般锋芒毕露。他从一位将军,转变为了一位君主。
“陕西赈灾一事,便算告一段落。吏部尚书一位尚有空缺,朕斟酌良久,还是属意你。”
他们私下关系不错,可是君君臣臣,还是如一道无形的屏障,将两人拉了开来。
这道旨意,既是封赏,也是制衡,更是敲打。
封的是他的才能和忠心,制的是内阁几位心思各异的老狐狸,敲打的,便是朝中有意勾朋结党的官员。
他才而立之年,便与众多年过半百,古稀之年的重臣,站在了同一个高台。
“是”他躬身,拱手行了一礼。没有诸多表忠心的话语,也没有那些华丽的溢美之词,他与皇帝多年来的相处之道告诉他,龙椅上这位,并不喜欢听那么多废话。
刚好,他也是个讨厌说那么多废话的人。
白天热浪滚滚,到了晚上也没散去多少,他负者手,只穿了一身单薄的布衣,缓缓走下皇极殿的白玉石阶,耳旁有温热的风拂过。
他已经走到了玉水桥
“徐大人”一道尖细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一个年纪不算大的小太监快步走了过来,冲他笑着,“大人,夜之将至,宫道暗了些,圣上命奴才送送您。”说罢,他抬手举了举手里的宫灯。
天色确实已经暗了下来,可是路上来来往往许多宫人守卫,也还没到走不了路的地步。他缓缓抬头,将好瞧见皇帝的仪驾停在了门口,他正往这边望过来。
那道明黄的身影后边儿,好似还站着一个人,一身淡蓝色的衣裙,很娇小的姑娘,偷偷地拉扯着皇帝的衣角。圣上似是被扯得不耐烦了,转过头去敲了那孩子一下。
小太监见他看向那边,解释道:“那位是陛下的公主,来皇极殿与陛下一道用膳的。”
徐延看了他一眼,收回了目光。
“走吧”
宫灯引着玉水桥上的人缓缓离开,皇帝没有再看,而是回过头去教训那个听不懂他话的人。
“朕不是说过你先回去用膳吗,饿到现在舒服了?你有心思让人送灯不知道先管饱自己的肚子?云阳是怎么把你养到这么大的?”他披头盖脸一顿臭骂,毫不顾忌自己皇帝的威严。
不过郑盈早就习惯了,她爹雷声大雨点小,也就过过嘴瘾。她扬起脸上灿烂的笑,乐呵呵地去扶皇帝:“那不是天都黑了吗,人家辛辛苦苦为国操劳,应该有盏灯给他引路呀。”
“而且我也吃了东西的,苏春姑姑给我拿了糕饼来,我吃了很多。”她又道
皇帝没管她辩解这么许多,当然,却也言而有信,兑现了要给她做的那只烧鹅。烧鹅很香,李厨子的手艺无可挑剔,肠胃舒畅了,皇帝心里憋着的气也散去了不少。
“好了,天晚了,你先回去睡,我还有事要处理,让陈荣送你回去。”他喝了口茶,抬起眼皮看了她一眼。
郑盈很利落地跑了
今天过得实在是很愉快,下午美美的睡了个觉,晚上还吃到了心心念念的烧鹅,没有嬷嬷没有太后,也没有讨厌的郑琳,今晚应该能睡得很香。
她虽然是公主,可是每天也是很忙的。上午要去内书房读书,下午还要去寿安宫学规矩,甚至于晚上还要完成各种不一样的作业,绣花就是最折磨她的一样。
翌日一大早,她眼皮都还未完全睁开,就被苏春拽了起来。
“妹妹的手应该不疼了吧,昨儿皇祖母放了你半天假,今日可不能偷懒了。”说话的是郑琳,德妃徐氏的女儿,魏朝的三公主。她穿了身藕粉色的衣裙,袖子是大袖,露出一双素白的手,规规矩矩地交叠在腹部,嘴上勾起一抹笑,莲步轻移,款款走了进来。
郑盈眼皮子跳了挑
不怪皇太后总是敲打她,有这么个模范公主在前,她这个上蹿下跳的孙女总是讨嫌几分。不过郑琳在皇太后面前,也就那么回事儿,她老人家平等地不喜欢每一个孙女,甚至女儿。
譬如她的姑姑,圣上的亲妹妹,云阳长公主。
“姐姐晨安,妹妹好的很,不劳您挂心。”她笑着看向郑琳,咬着牙道。
皇帝迄今位置,有三位公主,五位皇子。皇帝当年打天下的时候,奔波动荡,在郑盈之前夭折过两个女孩儿,只保住了长女郑梨思,三女郑琳和最小的女儿郑盈。
郑盈是在云阳长公主膝下长大的,自小养的野,刚进宫那几日,真是哪哪儿都难受,一本书那么厚的宫规看的她脑袋嗡嗡的。
内书房位于皇极殿的东侧,泰安楼内,这里离前廷近,便于授课的老师过来,也方便众位早晨在皇极殿旁听政务的皇子读书。不过令几位讲学纳闷的是,给皇子授课也就罢了,那是皇帝给的殊荣,可是把公主也送来,那叫个什么事儿。
公主又不参与政务,也不需要她们齐家治国平天下,在家绣绣花儿扑扑蝶不就好了么。但是再怎么发牢骚,也没有人敢去皇帝面前进言,唯一反对过这事儿的还是皇太后她老人家,不过最后也是无功而返。
皇帝的每个儿女都得老老实实上学
将近辰时,她的几位兄长也陆陆续续到了,其中还有陈酌,她姑姑的儿子,郑盈的表兄。他的精神明显不太好,眼皮子耷拉着,一副还没清醒的样子。他生的一副好相貌,一身玄色衣衫,下颌硬朗,身材高大。云阳长公主希望他能读书,将来做个文臣,可她知道陈酌向来讨厌那些文邹邹的文人,觉得他们无趣极了,练武才是他最上心的事。
“你昨晚做贼去了?”她回头,陈酌吊儿郎当地坐着,连书都没带。
提到昨晚,他来劲儿了,精神焕发地凑过身去:“我跟你说,昨儿个叔明从海上回来,带回了个东西,那玩意儿半个手臂那么长一管儿,对着眼睛,就能从皇极殿看到溧水河。”
郑盈睁大了眼睛:“真的?”
“骗你作甚”他高兴完了,探过身去抓了她搁在桌上的帕子,盖住自己的头就睡了下去。
“那现在在哪儿,能给我玩玩儿吗?”她好奇死了
“叔明一早就送到了宫里,你得去问舅舅。”他每说一句话,帕子就鼓起来一块儿,郑盈觉得这方帕子已经不能要了。她失望地嗷了一声,等她回过神来时,面前突然多了一片青色衣角,她眼皮子跳了一下,视线逐渐朝上。一撮黑色的长胡子,穿戴齐整的官帽,上挑的眉毛和朝天的鼻孔,郑盈看清来人,咽了咽口水,尴尬地笑了一声。
“侍……侍讲”她坐好,摆开书,不再看他。
陈酌显然是听到了,他慢悠悠地把帕子拿下来,然后面对着钱侍讲,两个人大眼瞪小眼,僵持了差多不半刻钟。
最终还是钱侍讲先移开了目光
他在书房左右走了一圈,众人都安静下来,郑琳唇角上勾,挑衅地看了她一眼,好像在嘲笑郑盈。最后那片衣角又回到了郑盈身侧,他先是弯腰对着她行了个礼,然后摆出了姿态:“臣作为您的老师,理应有教导之责,您作为公主,自当贞静贤柔,有淑女之德,怎能这般与男子私下交头接耳窃窃私语。先不说您此行是否尊重师长,就说这规矩二字,公主是否都未曾放在心上。”
郑盈愣了一下
陈酌挑眉,觉得这话甚是刺耳,谁不知道郑盈是养在他母亲膝下的,两人如亲兄妹一样长大,也只有这酸儒会说出这样刻薄的话来。他妹妹性子软,姓钱的尽会挑软柿子捏。
郑琳见着机会,趁机道:“侍讲不知,昨日学习宫规,妹妹也先行离席了呢。”
郑盈瞪大了眼睛,昨日明明就是嬷嬷在单独教郑琳,罚她绣了一个时辰的花,她受不了才跑的,这个姐姐睁眼说瞎话的本事真是见长。
郑显进来后一直没说话,只往那边看了一眼。郑阆是嫡子,他坐在最前面,郑冲为长,列坐在次,最后才是他。还有两位皇子年纪尚幼,并不需要来内书房。
钱侍讲倒是聪明,知道先行臣礼,再行师权,她就是公主也得给这个面子。“可是侍讲,方才并未到授课时间啊,而且内书房并没有不能说话的规矩。”她愤愤,不明白这人年纪不算老为什么这么爱挑刺。
“公主是皇上的掌上明珠,臣说一句您能跟上十句,臣不敢得罪。”
他哼了一声,转身开始授课。
不哼哼还好,他一做出这样的姿态陈酌就忍不住想锤桌子。钱侍讲找郑盈的麻烦不是一天两天了,郑琳面上做的规矩,他没办法挑刺,只能抓多动症一样的郑盈。他只是没敢在公主面前明着说女子无才便是德这样的话,否则皇帝亲自削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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