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离别前夕
“归妹卦很不好吗?”薛婕妤问道。
“看问什么了。”程子芩和薛婕妤并排躺在榻上无力地说。“问行事是需要伺机而动,不可急于求成,否则会无利而返或者满盘皆输。问姻缘的话就……”
“那你们那日问的是什么?”薛婕妤又问。
“他问的行事。”程子芩只回答了一半。
“那不就得了。”薛婕妤总结道。她想了想,又问:“你想不想知道那日后来陛下召李太卜去又卜到了什么?”
“什么?”程子芩问道。看薛婕妤一直卖着关子的样子,她转身作势要去施于她最怕的挠痒痒。
薛婕妤赶紧求饶并说道:“我听陛下说太卜令卜到的是‘中孚卦’。只是具体要怎么解我就不知道了。”
“中孚卦……”程子芩闭上眼睛翻阅脑中的《易经》释文:“此卦卦形外实内虚,喻心中诚信,本是问人立身处世的卦象。但是卦象又有曰‘路上行人色匆匆,急忙无桥过薄冰。小心谨慎过得去,一步错了落水中。’问行事的话这便是一个险象环生的局。一子落错,满盘皆输。如果把这两卦合起来看的话,其实就是在说不可操之过急,需得小心谨慎。这么解起来的话,好像也没有那么遭了。”
“喏,”薛婕妤笑道:“所以,用你的话说,‘不要经常自己吓自己’,还有一句是如何说的?哦,‘鬼吓人,不吓人;人吓人,吓死人’。所以你现在可以放心了。”
程子芩转过脸看向薛婕妤微微一笑,点了点头。
还有一日,皇太孙李承宗就要随唐军出长安去远征了。上次去东边平营州之疫的是程子芩,这次去西边平吐谷浑之役的是李承宗,他们这两人一东一西,还真是命中注定要聚少离多。只不过上次程子芩离京时,他们还不是情侣的关系,现如今当李承宗再要离京时,程子芩心中牵挂的滋味就极不好受了。
是日,程子芩以偶感风寒为求向唐皇李渊告了假,李渊自然是知道她今日想去做什么,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准了假。程子芩一大早便驰马来到曲池院,她与府中的仆从和婢女交待一阵后,令他们各自去办她吩咐下去的事。上次她的贪睡浪费了李承宗为她精心准备的吃食还有惊喜,今日她就把他这份心意一并统统还上。
今日这一整天,不光程子芩是魂不守舍的,就连在皇城里点兵的李承宗也是心不在焉的,好不容易谈完了点兵的事儿,李靖又拉着他讲了半天的兵法,最后李承宗实在是忍受不了了,他掏出那本程子芩曾送他的《历代战神布阵图》摆在李靖面前,才成功地从他的手里逃回了太孙东宫。在得知程子芩一早就曾差人来东宫传过话后,他便又马不停蹄地疾驰向曲池坊。等李承宗所骑的骏马后蹄刚收进曲池坊的地界时,宵禁的暮鼓声刚刚响完六百下。
李承宗骑着马一直飞驰到凝香苑的苑门前,然后翻身下马,把缰绳甩给门口的仆从,便快步走入了苑中。他匆匆穿过回廊,推开正殿的门,程子芩并没有在殿内,苑中也是连个婢女都找不到。李承宗正准备要大声呼喊时,只见正殿门外的地上散落着几片银杏树叶。他走过去一看,原来这是某人用树叶给他引的路。李承宗嘴角一提,跟着树叶路径的指示弯弯曲曲地绕到凝香苑东南角的汤泉屋中。
推开汤泉屋的大门,暖气迎面扑来,夹杂着淡淡的药草清香,袅袅薄雾中,李承宗一步步挪到汤泉池的旁边。汤池不大,五尺见方,池中边缘砌有石凳,可坐可躺。虽然这内宅汤池与骊山宫的可没法比,但这池水是程子芩亲自调配的药浴,用她的话来说就是“有病治病,无病强身”,配方算是她独创的,全大唐仅此一家。今日是凝香苑建成后汤泉屋第一次投入使用,李承宗四下看了看,还是没有找到程子芩的身影,但在汤池旁的小几上找到她留下的一盅吃食和一张纸条。
“皇太孙辛苦了,乖乖泡个药浴,喝碗养生汤,然后再到膳堂来,届时微臣会在膳堂等你哦(不可调换顺序)。放心,今晚不让你睡偏殿。”
李承宗双眉一展,以手背触了触瓷盅,温度刚刚好,看样子从他刚刚踏入曲池坊时,程子芩就已经得到消息了。李承宗换上木屐,依次脱下外衣、中衣等搭在一旁的木架上,然后抬腿跨入池中坐下,暖流从足底一直涌上心头,唯有脑子依旧冷静。稍作休息之后,他端起小几上的瓷盅,打开瓷盖,原来是鹿茸杞子乌鸡汤。
“她到底想干吗?”李承宗皱起眉轻吐一句。不用这养身汤,现在单单只是看到她,他都已经要欲火焚身、欲罢不能了。今晚她若要是再像上次那样半夜把他赶到偏殿中过夜,他定是要急火攻心、气结而亡的。
大约只过了一刻钟不到,李承宗就泡不下去了。他匆匆起身,擦干身体,穿好衣服。她只说不可调换顺序,又没说不可缩短时间。李承宗鬼魅一笑,迈开步子便往膳堂走去。
“恭迎太孙殿下回家。”李承宗一推开房门,程子芩便带着一众婢女行万福礼欢迎。
五六位仙衣袅袅的婢女齐声轻唤“万福”之后,按照程子芩预先的安排,迅速退到堂内一旁,各自拿起面前的乐器,徐徐,丝竹管乐之声响起,乐曲清雅悠扬,和膳堂正中桌上的食饮比起来,一点也不显得喧宾夺主。
“请太孙殿下用膳。”程子芩又对着李承宗行了个万福礼,抬起头冲着他微微一笑。
堂内烧着暖炉,室内无花但有绿植,使得寒冬中倒似已有几分春意。今日的程子芩身着一袭渐变橘色的襦裙,肩上搭着鹅黄半透轻质的披帛,她梳了个反绾髻,戴上了全套他之前送予她的金玉发饰,她还化了妆容,铅面红唇,柳叶黛眉,眉心之处还精致地勾勒出一枚三叶花钿,步摇卡在她的发髻上,一步一摇,一动一闪。李承宗一脸沉醉得看着眼前的这幅画卷,仿佛魂魄也已游离入画卷之中。程子芩轻咬了下嘴唇,痴痴一笑,瞬间在李承宗的心底激荡出一层层的水花。
“太孙殿下?”程子芩又叫了一句,令李承宗确认这不是在做梦。“不如……边吃边看?”
李承宗赶紧收了收自己方才痴傻的模样,他腼腆一笑,上前搀扶程子芩递来的右手。
“怎么这么凉?”李承宗面露一丝不悦,显然对程子芩只要风度不要温度的做法不太满意。他扬手正准备传令婢女去拿裘服过来,只见三位婢女已经端着几条绒毛披帛走来,其中一位帮着程子芩换掉了她肩上的轻纱,另两位则将披帛给负责管乐的婢女送了去。
“太孙殿下可以用膳了吗?”程子芩机敏一笑,她可是最会照顾自己的人。
李承宗咧嘴一笑,点点头,任由程子芩牵着他的手,一步一摇晃,一直摇晃到餐桌旁落座。程子芩一一介绍了今日的菜式,珍珠豚丸、粉蒸豚肉、红烧豚蹄、炙烤豚排……佩奇和佩奇的全家都很感谢她。两个人,四荤四素一份蒸饺再加一份素汤,她以前可从来不曾这么奢侈过。李承宗看着这满满一大桌子菜,不知为何心中却升起一丝伤感。她这是想一次性把将来几个月的吃食都做给他今日吃了吧。分别前的最后一餐?下一次当真是不知几时才能又吃到。
“太孙殿下以为如何?”程子芩发来评价邀请。
“秀色可餐。”李承宗一语双关道。
“先吃个饺子,冬天吃饺子不冻耳朵。”程子芩说着给李承宗夹了颗蒸饺。
李承宗直接拿嘴接下蒸饺,咀嚼两下吞咽后,笑道:“这两件事貌似没有什么关系吧?”
“那你觉得着凉和感冒有关吗?”程子芩反问。
“这……”李承宗不知该如何回答,在他的认知里这两者确是有关的,可是程子芩若是这么问的话……
“谁知道呢?”程子芩莞尔一笑,道:“多喝热水,别着凉了,不冻耳朵……就只当是关心好了,何必深究呢?”
李承宗笑着点头,又主动夹了颗蒸饺塞进嘴里:“这样两只耳朵都不怕了。”
一语话毕,惹得程子芩噗嗤一笑。
晚膳用罢,戌时已过。正殿里点起了萤萤烛火,李承宗斜靠在沙发软榻上闭目养神,程子芩还在汤泉屋中卸妆洗漱。化妆还要卸妆,真的很麻烦,要是人脸能像画皮鬼那样,晚上摘下来,白天再直接戴上就好了。程子芩想着不自觉又笑出了声,她应该算是这大唐娘子中最胆大的一个了吧。倒不是她不相信世上有鬼,而是她从不做亏心事,半夜自然不怕鬼敲门喽。李承宗躺在软榻上左等右等,一直等不来程子芩,他烦躁地拉开殿门,带着怒气对着门外值夜的婢女问道:“程娘子还没出汤泉屋吗?”
婢女一脸无辜地回道:“程娘子已经在偏殿睡下了……”
“什么?”李承宗以手扶了扶额头,压抑的怒火呼啸而出,他冷冷地对着婢女吩咐道:“今晚不用在这儿值守了,传令下去,通通退到苑门外去。”
“唯。”婢女即刻行礼告退,边走边叫退了苑内所有的奴婢。
李承宗愤愤地抬起眼看向偏殿的方向,他喉头一动,咽了口口水,抬起脚便往偏殿走去。这条路他再熟悉不过了,此刻的这种烦闷他也不是第一次体会。李承宗三步并作两步地走到了偏殿的殿门前,他正准备用力推开殿门,忽又怕惊吓到程子芩,最终还是收了收力气,轻轻地静悄悄地推开了殿门。殿内明间还燃着两盏烛火,东暖阁中的烛火已经熄灭,李承宗借着窗外透进来的月光慢慢摸索到程子芩的塌前,月光斜打在她的脸上。洗去铅华之后,她的这张脸显得更加的干净纯粹。李承宗伸出右手去拨了拨她脸上的碎发,程子芩迷糊地蠕动了两下,又接着继续沉睡。
“你倒是睡得着。”李承宗轻声责备道。他想了想,轻轻地掀开她的被子,扯过榻旁木架上的裘披盖在她的身上,然后动作轻柔地将她抱起,程子芩无意识地又他的胸口上蹭了蹭,蜷缩进他的怀里。李承宗嘴角一笑,轻轻吻上她的额头,良久之后才又抬起脚往正殿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