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玄武剧变(四)
东宫后庭承恩殿,太子妃郑观音心神不宁地念着佛珠,长洛郡主李淑韵也坐立不安地陪在殿内。太原郡王李承宗手握着长林军的铜鱼符,站在承恩殿外的庭院里眉头紧锁着盯着西面太极宫方向的天空。
“报——”一名身染血渍的率卒连滚带爬地扑伏到李承宗脚下,他大声禀报道:“太子殿下太极宫遇刺身亡!”
与此同时,郑观音手中的佛主散落,她一个踉跄差点跌倒,幸得有李淑韵和宫女絮秋搀扶才不至于直接倒在地上。一瞬间,郑观音的脸色苍白,额上豆大的汗珠滚落。絮秋大喊一声“快来人,太子妃要生了!”,承恩殿顷刻陷入了混乱。李淑韵和絮秋赶紧将郑观音扶进了东暖阁,李淑韵留下陪伴,令絮秋赶紧去召侍医和收生之人前来。李承宗回头看了承恩殿内一眼,脸色一沉,握紧铜鱼符,坚定地朝东宫北门玄德门走去。方才负责报信的率卒气都没来得及喘匀,立马又爬起来跟上李承宗。
“详情如何?”李承宗边走边问。
率卒上气不接下气地答:“太子殿下于玄武门瓮城中遇刺,听闻为秦王所为,但由于宫门久攻难入,现下宫内状况不详。翊卫车骑将军冯立和副护军薛万彻已带兵赶往玄武门。太子殿下入宫前交代,如有不顺,东宫一应事宜皆由太原王殿下定夺。”
李承宗的拳头握得更紧了些,再问:“长林军何在?”
率卒回答:“宿守于左右长林门。”
李承宗下了第一道口令:“传本王口令,令左右长林军分两路驻守东宫南门嘉福门与北门玄德门,誓死保卫东宫安全。”说罢他停下脚步,郑重地看着气喘吁吁的率卒,认真道:“太子妃和众郡王、郡主的安危,本王就托付给你了。本王不在时,东宫一切事务可听由长洛郡主指示。”
说罢李承宗取下自己的随身鱼符交予率卒去长林门传令,自己则大步流星地继续朝玄德门走去。率卒看了看手中的太原郡王鱼符,又抬头看了看李承宗快速远去的背影,他痛苦且无奈地深吸了一口气转身往相反的方向快步奔去。在没有通讯设备的古代,人肉传声筒的日子是真的很艰辛。李承宗快速地往玄德门的方向移动,只要是不调长林军离开东宫的话,自己的身份鱼符就已经够用了。他用力地握了握李建成留给他的铜鱼符,这支军队绝不能随便调离东宫,不然分分钟就可能被定为谋逆之罪。他想了想将铜鱼符塞进了腰间,抵达玄德门后仅带了数名轻骑往太极宫的北侧偏门安礼门奔去。
太极宫后宫临湖殿内,不知道过了多久,程子芩才从一阵茫然中逐渐清醒过来。裴静扶着面色苍白的李渊侧靠在凭几上闭目回血,侍御医正跪在榻前为李渊施针治疗。李元吉已被宿卫钳制着重新跪在地上,裴矩手扶着佩刀站在御前以便随时防御。殿内安静的程度令程子芩似乎能清楚地听到每个人各自的呼吸。李渊的情况刚刚稳定下来,殿外的宿卫便隔着门禀报玄武门处正在遭遇攻城的消息。李渊睁开眼睛刚准备要下令,李元吉冷笑一声先开了口。
“父亲大人,”李元吉用最不尊敬的语气叫着最尊敬的称呼,“现下阿耶的嫡子就只剩儿一个人了。如今阿耶只有将太子之位传位于儿,儿才能统帅三军平息玄武门的干戈。”
“哼。”李渊嗤之以鼻,道:“就凭尔等孽畜也想夺这太子之位?”
李元吉笑道:“莫非阿耶还有别的选择?是我那刚过八岁的六弟赵王李元景,还是那不足八岁的七弟鲁王李元昌?阿耶可不要忘了,就算有朝一日他们年岁见长,也永远改变不了庶出的身份。”
“你……”李渊再次气结,再这么下去,今日他只怕是要交待在这儿了。
程子芩现在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古代的帝王都要着急着去生那么多的儿子,家里有皇位要继承的人确实是可以理解的。但是话又说回来,有时候生的再多也没用,只管生,不管养,病的病,死的死,留下来的还各种窝里斗,最终自相残杀留下来的还有可能是最心狠手辣的那一个。与其这样,倒不如把生娃的精力多花一点在养娃上,帝王之后“不患寡而患不精”,或者把鸡娃的精力多花一点在鸡自己身上,用“励精图治”替代“励精造人”,一样可以像后世无子的宋仁宗赵祯或者独子的明孝宗朱佑樘那样以贤主之称千古留名。程子芩又看了眼李元吉小人得志的样子,那张脸此刻真的如苏木师兄所绘的相术书中所说,额窄眉浓、目中无人,妥妥的奸邪狠毒、心术不正之相。这李元吉大概上辈子是只杜鹃吧。程子芩忿忿地想。
李渊深吸了一口气,闭上眼睛暗暗做出一个艰难的决定,再睁开眼睛时,他的脸上浮现出一丝坚定与决绝。他缓缓说道:“四郎,都说人生七十古来稀,阿耶今日因你立誓,阿耶定还会至少再活十年。”
“裴矩,”李渊闭上眼睛下令,“传朕旨意,齐王谋逆,屠戮太子和秦王二位兄长,意图逼宫,其心可诛,其罪难恕,着即刻拖出玄武门之外斩首示众,以安民心。自此止戈者,既往不咎。”
“你要杀我?”李元吉慌了,连君臣父子的称呼都无暇顾及。他忽然想起之前张婕妤已经为他巡回的东突厥信物鲁班锁,赶紧用左手将其从前衿中掏出,威胁李渊道:“阿耶可知此为何物?如今突厥大军已突入我长城之内,不日便将直入我中原腹地,除我之外,再无人能令突厥退兵。难道阿耶当真想要火烧长安,迁都洛阳?难道当真也不怕‘名垂千古’、贻笑大方?”
“哼,”李渊冷笑一声,道:“未曾想到你还与突厥可汗有所勾连。看来以往阿耶当真是小瞧你了。”
说罢,李渊给裴矩使了个眼神,裴矩立即上前一把夺下李元吉手中的鲁班锁交予李渊。李渊拿着鲁班锁在烛火前烤了烤,机关应声弹开,可是里面却空无一物。看到这个空空的鲁班锁,李渊和李元吉都愣住了。这原本是当年隋臣李渊在太原起势时,与支持李渊的东突厥始毕可汗交换的盟约信物。而在后来兵荒马乱的南下征战中,这枚印戒在李渊入主长安前便已不慎丢失。后来唐朝建立,虽然始毕可汗自恃对唐有功,因而骄横,各种用兵威逼,但李渊均念着往日的恩情以礼相待。直到武德二年始毕可汗因病去世,其弟处罗可汗继位后暗中扶持郑王王世充与夏王窦建德意欲与大唐王朝形成三足鼎立之势相互制约,以便东突厥可以坐山观虎斗以坐收渔翁之利。没想到大唐出了个战神秦王李世民,仅用不到三年的时间便灭了郑、夏一统天下。从此之后,大唐和东突厥便势同水火、正面相刚。而这当年李渊与始毕可汗的盟约印信,丢与不丢便也没什么两样了。只是今日解开了这个谜题,原来当年这个印戒不是无故丢失,而是有人刻意为之,而令李渊打死也想不到的是这个人竟然是他多方维护,为了他他宁愿和亡妻穆皇后窦氏发生冲突也要保下的那只白眼狼。
“哈……”李元吉的一阵狂笑把李渊从回忆中拉了回来,他看着这空空的鲁班锁由惊转喜,道:“看来是天要亡唐了。万万不料日日嘲笑隋二世而亡的李唐王朝竟要一世而亡了。这最短命的王朝之主,我不做也罢!”
说完李元吉就用左手拔出自己右肩上的箭,接着一击插入自己左胸的心脏上。程子芩倒吸一口凉气,没想到他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不到十秒李元吉就在抽搐中死透了。看着地上两个儿子的尸体,再加上宿卫又及时的送来了从玄武门瓮城里抬来的李建成的尸体,李渊两眼一黑,重重地倒在了床榻上,手中打开着的鲁班锁一直轱辘着滚到了李元吉的身边。程子芩看着殿内这一地的鲜血,以及唐皇三子整整齐齐的尸体,心中就像堵了一方巨大的黑石,一股抑郁和悲恸积攒在心间,上不去,也下不来,而且理智还在一次次地拼命提醒着她:这些都是你搞出来的,你现在不能撒手不管,不然未来唐朝每多死一个人,你的身上就多背负一条命债,你要用你这一条命、这一生去还,你可还配像李渊一样也两眼一闭、独自晕倒?
这时,殿外又有宿卫来报,侍中陈淑达在安礼门处接到太子长子太原郡王李承宗请求觐见,特来请示皇帝圣意。殿内裴矩和裴静相视一眼,看向此时还是唐皇李渊亲封的圣谕特使且持有皇帝敕书的程子芩。
“着侍中陈淑达与太原郡王一并,另传芳林门处民部尚书萧瑀至玄武门与中书令封德彝汇合,共同商议。”程子芩说完,用眼神询问裴矩和裴静的意见:“如何?”
裴矩和裴静点头认可,三人达成共识。接下来裴静伴驾照顾李渊身体,裴矩留守保护李渊安全。程子芩深吸一口气从殿内打开了大门,一片耀眼的阳光刺得她半天才睁开眼睛。她扫视一眼殿外宿守的一众将士,以及跪了一地的宫女、内侍,以及跪在他们最前面的尉迟敬德,最后将目光锁定在了离尉迟敬德不远处的那匹战马上。
“尉迟将军,借马一用。”程子芩说着飞身上马,直奔玄武门而去,身后扬起一片浮尘。望着她远去的背影,尉迟敬德瞪大了眼睛,久久没能回神。
太极宫玄武门处,械斗叫喊声连成一片。除了最初陪同三位皇子前来被阻挡在宫门外驻守的府兵以外,太子东宫、齐王府和秦王府的各路援兵也均已陆续赶到战场。三路军士一边互相砍杀,一边与奉中书令封德彝之命前往制止三军械斗和保卫宫门的禁军对抗冲突。门外混战喧天,尸体在城门下越堆越多,守门禁卫来报在混乱中中郎将吕世衡与监门将军敬君弘均已双双战死,只剩城门郎常何仍在拼死抵抗。封德彝一阵烦闷,正不知所措时,程子芩骑着快马赶到。在她刚登上城楼不久,民部尚书萧瑀、侍中陈淑达与太原郡王李承宗也已前后赶到。几人在城楼上简短地合计了一下,很快便达成了共识。封德彝将禁军铜鱼符呈给李承宗,程子芩也将皇帝敕书一并上呈,李承宗手握着这两样在现下为全天下最有力的权利物证,脚步沉稳地走下城楼。宫门外,东宫副护军薛万彻擂鼓呐喊,正准备带人进攻秦王府为太子报仇。两队守门禁卫缓缓打开玄武门的宫门,看到宫门大开,禁卫们迅速列队两旁,在众人眼中,太原郡王李承宗一个人徐徐从瓮城中走出。门外混战的将士们逐渐安静下来,浑身染血的常何也终于支撑不住地半跪在地上,以槊撑地才没有倒下。李承宗以左手握着铜鱼符和敕书从容地一直走到玄武门之外,振臂一举。
“陛下鱼书在此,众将士听令!”他声音不大,但却掷地有声。唐皇之令,莫敢不从,一时之间,众人皆跪。不论之前为何,此时若要是再敢继续作乱,那便再也逃不脱“谋逆叛乱”之罪了。程子芩看着李承宗尚未成年的背影,此刻在他这个小小的稚气未脱的身体里已然能够缓缓地溢出一股难以遮掩的王者之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