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兰霜
她跟着齐心进了驿舍,青竹早将饭菜准备好,她并没有多少食欲,简单吃了几口便回了房。
青竹为她烧了一大桶水,昨夜宿在郊野,身上只简单擦洗了一遍,今夜有了驿舍歇脚,那便要好生沐浴一番。
许是接连赶路太过劳累,她一沾床就睡了过去。她的大脑混沌,眼皮十分沉重,她隐约听到有人在哭,没由来的,她觉得心上很痛。
她睁开了眼睛。
眼前的一切无端让她生出了些恐慌,这分明是当年她和华璟住过的江南别院,她为什么会在这里?
这是梦吗?为什么她会做同一个梦?她循着哭声往院里走,绕过院中的紫藤影壁,她竟然在孤灯下看到了“自己”!
她下意识想要往回走,想要躲,但这院子像是没有边际,她怎么走都走不出去。
索性,她大着胆子往前走,每靠近一步她都在观察“自己”的神情,确认了“自己”不会看见自己她才放心靠近了“她”身边。
“她”的周围是一地残荷,被华璟踩碎的那一支就在她的脚边。“她”哭,她也跟着难受,她好想上前抱抱“她”,但她的怀里什么都没有。
“别哭了!”她对“自己”大喊,但“她”听不见。
她面无表情看着“自己”哭,甚至在心里生出了恼怒,为什么要为华璟哭,他根本不值得。
她坐在“自己”旁边出神,试图为“自己”的哭找些说得过去的理由,想来想去,也只有因为落差。
付出得不到对等回报的落差。
她看着“自己”一点点收拾好情绪,将地上的残花一片片拾起,被打碎又重建,面对华璟又再一次被打碎,她替“自己”觉得累。
夜已深,她看着“自己”一步步走出了院落,她还记得当时她为了扔掉那些荷花独自一人去了山下的湖边。
湖边,她突然想起来那盏灯,她头也不回立马朝记忆中那片湖奔去。
月朗星稀,湖面上的月光清冷,湖水的涟漪带着月光一层层向她奔袭而来。
那片湖就在西山脚下,推开别院的门就能看见湖边的游人栈道,那栈道上还没有亮起灯,是不是那画灯的人还没有来?
她一遍遍猜测,她的心跳也越来越快,那盏灯,曾给了她多少勇气和希望的那盏灯,它的主人会是谁?
远远地,她就看到了一个高大的身影信步走上了湖面的栈道,她看得不太清楚,只能依稀见着一身玄衣。她加快了脚步向前,心里默念着:“别走,别走。”
栈道上亮起了一盏小小的灯,那灯上的采莲图她看过千遍百遍,每一条线,每一片色,每一个字她都铭记于心。
灯面上的红衣少女怀抱着一束莲花立于碧色的水面,少女脚边莲叶层叠,水露顺着叶面翻滚。画中的她是灵动的,欢喜的,无拘无束的,也是那时的她无限向往的。
而采莲图的背面是两句话,这两句话在她心里放了一辈子,直到现在她还能记起那字体里透露出的豁达。
“从极迷处识迷,则到处醒;将难放怀一放,则万境宽。”
他一定很清楚自己的处境,也了解自己的为难,他或许会心疼自己的经历,但他更多的是希望自己能清醒。
她若是早一点清醒,就好了。
眼看着那个身影越来越近,她甚至生出了些胆怯,她害怕看见那人的面貌,她怕自己心中所有的幻想都会在这梦中破裂,她停在了栈道尽头迟迟不敢上前。
那人小心将灯放在了栈道上,他抬头看了看别院的方向,像是知道“自己”会来。
他在灯旁站了好一会儿,直到下山路上一点点出现“自己”的身影,他才隐在了黑暗之中。
他要走了,立在栈道尽头的她突然慌了。
她开始奋力朝他奔去,可天空中突然电闪雷鸣,暴雨顷刻而至,巨大的雷声轰隆隆从她头顶奔驰而过,地面也开始晃动,她在惊慌中想要抓住些什么,但雨水太过密集,她的手滑了。
她没有站稳,重重摔在地上,她想要撑着地面站起,可脚下的大地开始崩裂,地面出现了巨大的缝隙,她顺着地面翻身一滚才避免从缝隙中掉下去。
“救命!”她惊声呼救。
她下意识想去找那人的身影,可眼前的景象开始变得模糊,密集的雨幕遮挡了她的视线,她什么都看不清。
她的世界天旋地转,身边也没有任何可以被她抓住的物品,她只能顺着汹涌而来的波流旋转,直到被拖入深渊。
她的脑海中突然浮现那段话,不可以!她一定要醒过来!
她猛地睁眼,眼前却是那片茂密的松林,秦羿从林间打马而过,马蹄声急速又沉重。
她用尽全身的气力去喊他的名字。
“秦羿——”
风声从她耳畔呼啸而过,像是风雪侵袭,她冷到发抖。那马蹄声越来越重,她甚至感觉自己正在马背上颠簸,她浑身无力,连睁眼都做不到。
她听见有人喊她:“兰霜。”
是谁在喊?她有些辨认不清,她只记得齐心喊她公主,二哥和晚诚喊她霜儿,又是谁会喊她兰霜?
这个声音好熟悉,她一定在哪里听过,可她太累太晕了,脑海里天崩地裂般混乱,根本无法清醒过来。
“兰霜——”
她又听见了!这声音高亢急切,穿透力极强,像是一双大手要将她从混乱中生拽出来。
“兰霜——”
就算着急也透着疏离,这个声音,好像秦羿。
“秦羿”她有了一点意识,口中喃喃自语。
耳边突然响起马匹惨烈的嘶叫,她仿佛听见了利箭破空而出的声音。
她突然睁开眼,眼前的景象让她倒吸一口凉气。她正趴在疾驰的马背上,而她身侧还有一个蒙着面拼命挥鞭赶路的男人。
此人身形魁梧,挥鞭的右臂竟比她大腿还粗,她的意识并不清楚,只能初步判断自己被劫持了。
她的腹中翻江倒海,五脏六腑都被颠得错了位,血液不断往她头部倒流,她的眼睛涨得发痛,连视线都变得模糊。
她依稀看见一支羽箭斜插在马肚,黏腻的血液正顺着箭杆流淌。身下的马儿不断发出嘶叫,粗重的喘气声显露出它的乏力,男人口中似乎骂了一句,但她没有听清,也可能是因为她听不懂。
她感觉身下的马儿正在减速,马蹄声也变得缓慢错乱,沉重又有规律的马蹄声从她身后远远传来,是不是有人在追赶?
她想要挣扎,却发现自己手脚都被绑住,她的神思极度迷乱,她确信自己没有反抗的力气。
她想要呼救,张了张嘴却只发出了微弱的声音,她听见自己在喊:“秦羿。”
她有些分不清梦境和现实的边界,又或许是这名字简单又朗朗上口,她开始一遍又一遍地喊:“秦羿,秦羿,秦羿”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越来越大,哪怕根本盖不过马蹄声,她也期盼这夜风能将自己的呼喊送到身后人的耳畔。
好冷,好晕,好痛苦,秦羿,你到底会不会来?
马蹄声骤停,她被身侧的男人从马背上拖了下来,她隐约听见了远处的流水声。
那人拽着她的双臂,像拖麻袋一般拖着她往河边走,杂草和树枝划过她的小腿,单薄的衣衫被划破,碎石接连划伤她的皮肤,细细密密的痛感袭来,她开始变得清醒。
她像是猎人的猎物,没有一丝反抗的余地,她的双臂快被他拽得脱臼,她甚至感觉到了皮肤的撕裂。
“啊——”她忍不住痛呼出声。
没有了马蹄声的掩盖,她的声音在这郊野显得格外刺耳,在这同时她立马高声呼喊:“秦羿——”
那人听见她叫喊,回身就是一巴掌,“臭婊/子!再叫杀了你!”
这响亮的一巴掌险些将她抽晕过去,她尝到了鲜血的腥甜,温热的血液正顺着破裂的嘴角缓缓而下。她紧咬着牙关,生怕自己出声激怒了他,滚烫的热泪从眼眶滑落,随之而来的还有铺天盖地的绝望。
她感觉死亡正在一步步向她逼近,而她什么都做不了,她甚至不知道要杀她的人是谁。
身上的痛感越是剧烈,她便越是清醒,越清醒她也越绝望。她亲眼看见了秦羿离开西梁,他又怎么可能会出现在这里?
没有人会来救她。
那人将她拖到了水中,冰冷的河水迅速漫过她的躯体,她的后腰重重撞在凸起的石头上,钻心的疼。
那人扔下她便开始往回走,她被拖来时看到河滩上有条搁浅的木船,他必定是要去拖船。
机会就在眼前!
她忍着身上的剧痛一点点朝河里挪动,河水的浮力让她身体变得轻盈,她感受到了汹涌的推动力,河中巨石卡住了她的退路,她奋力用脚一蹬整个人便朝河中央飘去。
恐惧,绝望,不甘,痛苦,无数种情绪在她体内疯狂碰撞,她还没有看到二哥好起来,还没有撑到西梁解除危机的那一刻,她不想死。
她不能死!
“救命——”
她一张口河水便涌进她的嘴里,她的声音也跟着被淹没,她在冰冷的河水中上下沉浮,对死亡的恐惧感迅速将她包围。
她的大脑飞速运转,试图将自己恐慌的情绪从身体驱逐出去,她必须冷静,她不能再挣扎,也不能再大喊大叫消耗体力。
她屏住呼吸,用身体感受着河床上凸出的巨石,她的手脚虽然被绑住,但在水中她却可以借助巨石或是河底浮向水面,只要她还有喘气的机会,她就绝对不能放弃。
混乱中她的膝盖“咚”一声撞上了石头,她迅速在水中调转方向,双脚用力一蹬整个人便朝水面浮去。
她一跃出水面立马开始大口呼吸,水声吵闹,但她还是听见了有人在喊她:“兰霜,兰霜。”
“我在——”她的话没说完整个人又被水底的暗流卷了进去。
河面平静,水速开始变得平缓,河里面也没有了可以支撑她跃向水面的巨石,她在漩涡中旋转,胸腔里储存的空气消失殆尽,她感觉自己浑身都在痛,她迫切需要呼吸。
一个暗流袭来,她没撑住吸进了一口水,体内传来的疼痛让她慌乱,她拼命挣扎,却丝毫不起作用。她的意识开始变得模糊,她想,她一定是要死了。
她被河水越推越远,在她意识彻底消失前似乎是有人拽了她一把,她的腰间覆上了一只手,她被带着向水面游去,但她已经没了呼吸的力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