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争执
春日的午后难得惬意,清风柔柔,花香阵阵,偶有几只彩蝶停驻蔷薇丛中,灵动又可爱。
飞泉宫紧邻着王宫花园,兰霜拉着苏遥月在园中凉亭坐下,亭下流水潺潺,几片竹叶如小舟轻泛水上,引来浅水小蛙一跃而上,别有意趣。
说起来,兰霜还真有几分好奇二哥与苏遥月究竟有何渊源,她这个二哥一贯是个好性子,能让他直接下逐客令的人十五年她也没见过几次。
苏遥月看上去柔柔弱弱,倒也不是个扭捏性子,兰霜一问起来,她便讲起了去年在上渊城外随商队遇上盗匪一事。
当时那群盗匪冲进了一家客栈,挟持住客作人质,而她就是那个倒霉的人质。
当二哥从盗匪手中将她救下后,她本应随着士兵退出客栈,可她却突然想起了那日她在客栈后院遇到的那个腿脚不便的小姑娘。
当时客栈里的住客和小二们都忙着逃命,根本没有人会想起后院还有个人。
眼看着双方的打斗越来越激烈,那群盗匪也被逼进了后院,为首的匪徒扔下手中火把,试图用火焰阻挡士兵们的追击之路。
“我那时候没想这么多,看着他们打得不可开交,我便寻了个空隙冲进后院寻那姑娘。那小姑娘只有七岁,天生右腿无力,我进去的时候她正缩在角落里发抖,着实是吓得不轻。”
“我将她抱起来的功夫火就烧到了门口,我们被困在里面出不去,浓烟很快就将我们包围。我不敢大声呼救,怕把盗匪引来又是死路一条,我便想着往外扔东西,好在引起了其中一位士兵的注意。”
苏遥月说了一半忽然停住,兰霜望着她神色逐渐凝重,大概也猜到了些什么。
她省去了中间的细节,只道:“那士兵名叫梁进,因为救我们被盗匪一剑刺中心口。没能救回来”
苏遥月垂着眸子,鬓边的碎发随风轻抚她的脸庞,转身的瞬间兰霜看见了她眸子里闪着的亮光,她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吐出后才平复了心头骤起的波澜。
兰霜并未着急说话,只是安静地等着她平复心绪,待她重新转过身来,她才道:“这不是你的错,你作为大夫,救人是你的本能。”
苏遥月咬唇苦笑,修长的一双手紧攥成拳,像是在极力压制着内心的波动。
“是有更好的办法的。”她开口道:“是我太过冲动了,若我当时能将此事告知霆王,相信霆王,兴许那位梁兄弟不会白白牺牲。”
兰霜一时也不知道该怎样劝解,她从小就爱舞刀弄枪,虽说是学艺不精,但她和兰霆都可以算得上是在军营里长大。所以她太明白要想培养一名优秀的士兵,将领和士兵本人需要付出多少心血和努力,任何一个士兵的牺牲都是西梁的损失。
可转念一想,国家培养一个士兵,便是要他保家卫国,护佑百姓,不怕牺牲。
她此刻内心的挣扎一定是和二哥当时一模一样,而二哥也一定是因为这一点才会对苏遥月心存芥蒂。
她知道有许多问题从一开始就是矛盾的,她只能告诉苏遥月,若她是梁进,她也会义无反顾冲进火海救人,就像她义无反顾冲进后院救那个小姑娘一样。
苏遥月沉默不语,兰霜拍拍她的手,劝慰道:“你不必自责,既然梁进救了你,自然是希望你能用你的手再救更多的人。”
“我会的。”她应道。
两人在亭中闲聊片刻,忽闻王上驾到,两人对视一眼匆忙起身就往内殿赶。
庭中站了两排随行侍婢,兰霜从人群中穿行而过,一股浅淡的沉香与她擦身,她下意识转头去看两旁的婢女,个个都低着头恭恭敬敬,她一时也无法分辨这香味来自何处,便直接略过人群进了内殿。
西梁王兰卓即位二十三年,如今已是年近半百,这几年兰霜的所作所为在西梁王眼里是愈发的“叛逆”,父女俩也总因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怄气。刚开始封氏还想着要劝一劝,闹得多了,她也不耐烦了,便也任由父女俩斗法。
昨日招揽大夫进宫一事被程太医告到兰卓跟前,又给他气得犯了头风,今日早朝过后才得空前来探望兰霆。
兰卓一见着兰霜又是免不了的一顿责问,兰霜沉默着听了几句,兰霆及时出言相劝,兰卓这才收敛了自己的怒气,转而道:“大魏鸿胪寺今日送来了你的及笄之礼,转眼就要嫁人了,还像儿时那般不知轻重,该收敛的地方你也得收着点儿!”
兰霜低着头小声嘀咕了两句,兰卓正想询问,忽地听兰霆开口道:“此次鸿胪寺来访,可有提及霜儿的婚事?”
一提起此事兰卓就来了兴致,粗长了几条皱纹的脸上也露出了笑容,他抬手拍拍膝头笑道:“现如今大魏的几位皇子都到了婚配的年纪,太子沉稳,三皇子才气过人,四皇子骁勇,都是个中翘楚,人中龙凤。霜儿顽劣,还不懂事,这几位皇子哪一个配霜儿不是绰绰有余?”他摆摆手冲兰霆语重心长道:“你且好好养伤,霜儿的婚事你无需过问。”
兰霜抬眸看他一眼,没有说话。
殿内的气氛也在兰卓的话音落下后陷入了沉寂,封氏一张脸黑得难看,冷哼一声:“怎么?别人生的孩子就是个中翘楚人中龙凤,我的女儿就是顽劣?就是不懂事?”她沉声一笑,又道:“既然你对我的女儿如此不满,那联姻一事谁爱去谁去,我的女儿不去!”
“胡闹!”兰卓一拍桌子喝道:“两国联姻是你说不去就能不去的吗?我看霜儿这性子就是跟你学的才这般顽劣!这般不明事理!”
封氏:“你!”
“父王!”兰霜及时抢过了封氏的话茬,制止了两人争执。
兰霜又道:“父王,女儿身为西梁公主,受西梁百姓供养,自然会肩负起一个公主该尽的职责。女儿这些年舞刀弄枪,顽皮惫懒,没有长成您心目中那个完美的公主。这都是女儿自己的选择,与母后无关。”
“你们母女倒是一条心。”兰卓面露嘲讽之色,“你母后维护了你这么些年,你自己看看你现在是什么模样?”
兰霜沉默。
兰卓开始细数她的罪状。
“目无尊长,强词夺理,嚣张狂妄,毫无规矩!甚至还要在联姻一事上欺瞒寡人。”兰卓冷笑:“若非寡人只有你一个女儿,这联姻一事也轮不上你。”
“父王您何故无中生有?”兰霆忍不住开了口,兰霜是他看着长大的,她是什么样,只有他最清楚。
兰卓斜看他一眼,“无中生有?你妹妹如今这副模样也有你的责任!”
兰霜心上猛地一沉,眸色渐暗。
她可以接受父王的任何指责,反正她早已习惯,但她无法接受父王因为自己指责母后或是二哥。
她一抬头对上兰卓的双眼,“您要我端庄大气,娴静淑雅,要我吟诗作对,抚琴弄曲,甚至还为我从大魏请来教习嬷嬷要我学着讨好男人,学会伺候男人。女儿天性愚笨,自由散漫,努力过却始终学不会,女儿早已将此事向您坦白,又何来欺瞒一说?”
封氏一听到“伺候男人”这几个字当即就变了脸色,“兰卓,你竟然!竟然背着我要我女儿去学这些狐媚招数?!”
兰卓:“有何不可?她能受夫君宠爱难道会是坏事吗?!”
“当然是坏事。”兰霜沉声道:“女儿知道大魏对西梁的重要性,但父王您是否想过,大魏也同样离不开西梁的支持?”
“每三年一次的国礼,金石玉器,药材战马,哪一样不是大魏所需?大魏西境七州的民生二十年前是什么样,现在又是什么样?西进的商道又为大魏带来多少了便利和税收?就连对抗北齐的战役中也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两国互惠,平等才能互利,您也是一国之君,又怎会想到要女儿谄媚讨好?难道在您眼中,只因我是女儿身就注定要比大魏皇子低一等吗?”
兰霜说到最后连声音都在颤抖,捧得高了,便飘了,这道理她再清楚不过。
兰卓绷着一张脸沉默,紧咬牙关,两腮微动,心头交杂着愤怒与羞恼。
兰霜却根本不给他开口的机会。
“西梁与大魏能长期稳定的交往固然是好事,可不知从何时开始,大魏那套男尊女卑、高低贵贱的思想也在逐渐影响着父王,影响着整个西梁的男人。您开始变得唯我独尊,听不进去母后的好言相劝,反而听信朝臣谗言打压封氏在朝中的地位,颁布行商律令加收商税,限制封氏一族在西梁境内拓展商贸,只因裴相那一句以魏史为鉴,谨防外戚专权。”
“而后裁减女官,杜绝女子从军,甚至还要西梁女人从马背上下来,守在后宅之中相夫教子。您说这是西梁女人应该受到的保护,应该享受的安逸,女儿却想告诉您,西梁女人自开国以来就不是无名之辈。有敌来犯她们可以提刀上阵不畏牺牲,太平盛世也可以煮酒论剑风花雪月,她们不需要被谁保护,也不该受到您的限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