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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向北头一次在何芳草面前露出狼崽子般的眼神,她忽的胆怯地后退了一步。
这一瞬间,向北神智格外清醒。他放开了何芳草,放开了不停寻求关怀的渴望。同时,他也干脆利落地砍断吊桥上的绳索。
向赫手里握着一把菜刀,拄着拐杖已经走到了向北面前七步左右。向北抬眼,冷淡的目光划过菜刀,他说:“多少钱。”
向赫因为沉迷赌博欠下债,为了还债拆了东墙补西墙,最后甚至借了高利|贷。在这个过程红,向赫越陷越深,原本欠下的钱滚雪球越滚越大。直到今天,甚至只有通过“卖掉”向北才能够解决。
菜刀哐当一下落在地上,向赫把呆愣在一旁的何芳草抱住,别过头不去看向北:“一百万。”
“嗯……”向北忽的垂下头,也不去看向赫和何芳草,“你们以后好好过,我走了。”
说完,他转身离开。
离开的时候,他似乎听到女人轻轻的呼唤,但他没有回头。
向北,从来不会回头。
关上门,向北坐在外面的台阶上等着王哥过来。
现在盛夏,蚊子一大堆,却都不咬向北。
向北现在说不清自己心里是什么感受。艹,什么感受都没有。他想抽根烟,摸了摸口袋,什么都没有。
二三四北都很安静,没有打扰他。他知道,他们都很乖,他们其实都是乖孩子。
“小朋友不能抽烟。”那道不怎么熟悉的声音在脑海里响起。
向北撇撇嘴,“你要叫我‘哥’,什么小朋友,没大没小的小屁孩。”
他只说了这么一句,并没有像之前那样威胁。他现在没有心情,懒得调戏不知道为什么会出现的小五。
作为成熟的成年人,岁余年当然不会计较。他不清楚具体的情况,不知道那些年月里向北到底经历了什么,但他可以大致勾勒出轮廓。
有点心疼,有点欣赏。
他知道现在向北要做什么,结合前后条件以及逻辑推理,他也猜得出所谓王哥究竟是做什么的。他不想让向北陷入深渊。
向北应该且必须拥有一个光明的未来。
“你为什么要帮他们还钱?”
在岁余年的世界观里,青少年是花骨朵。他们首要的任务,是保护自己,充实自己,提升自己。他们不应该在不能保全自身的情况下,舍己为人。因为他们,就是希望本身。
向北在岁余年眼中,是一朵经历了风吹雨打含苞待放的花蕊。这朵历经磨难的花盛开之后,会比其他的花更美丽。
“你是想说我犯贱?”向北从旁边扯了一根狗尾巴草叼在嘴里,看起来恢复了一点精气神,“我才不是!你知道哪吒剔骨还父剔肉还母的故事吗?如果哪吒知道能用钱还清,他一定会痛哭流涕喜极而泣的。而且嘛,哥这叫做讲道义——”
“叫做犯傻。”
向北:啥??
岁余年语气平和得一点儿不像嘲讽:“你是犯傻。”
向三四北笑了出来,又被肩负起二哥职责的向二北拖了回去。
向北扯出狗尾巴草根,呸呸呸地吐出草屑和泥土,“小五,你这是反了天不成?跟哥这么说话?行,哥是个开明的人,你说说,哥怎么犯傻来着?”
岁余年没有理会向北的没大没小,他单刀直入问道:
“你会为你的人生估价多少?”——你觉得你这个人能值多少。
这个问题算不得平和,尤其是对于一个刚遭逢巨变的少年。只是岁余年的声音非常平淡,平淡得让人忍不住放松所有戒备。岁余年问的时候,看着的是那根被向北攥在手里的狗尾巴草,浅淡的绿色,毛绒绒的尾巴。嗯,是挺像狗尾巴的,像向北这只小狗的尾巴。
向北一怔,露出一副在岁余年看来有些呆头呆脑的模样,他摩挲着下巴,“我觉着吧,哥的人生肯定是无价之宝。如果小五你非要哥估一个价,那就勉勉强强一百亿吧!”
听到向北这么说,向三四北的笑声蓦地响起:“哈哈哈哈哈,咳咳,‘勉勉强强一百亿’,哥你可以的!哈哈哈哈!”
别说三四北,就连向二北也忍俊不禁。
唯有岁余年没有笑,他只是眉梢唇角舒展了些许,目光更加柔和。
“既然如此,那你为什么要把价值百亿的生命,浪费在只有一百万的坑洼中?”
——这,才是岁余年真正想要告诉向北的。
岁余年默数了三十秒,还没等到向北的回应。向北的沉默在他的预料之中,他本应留给向北一些时间思考,可是时间不等人,他便接着说:“现在离十点半有十五分钟,还来得及。”
向北还是没有说话,他甚至身体舒展地躺在了地上。嘴里叼着狗尾巴草,头枕着左手,右手握住月亮。
对此,岁余年不明所以。他皱起眉,表情有些严肃,准备换种方式告诉向北。
然而下一刻,他却听见一阵傻笑。
比堂弟家养的哈士奇还要傻的傻笑。
向北才不承认自己在笑,更不承认那是傻笑。那只是……脸颊的肌肉自己在动,喉咙的声带有了自己的意识然后开始抖动而已。
脸有些发酸,向北还是咧着嘴。胸膛里那股郁结之气早就跑得一干二净,取而代之的全是畅快舒服。咀嚼着狗尾巴草的根茎,充斥着快乐的声音有些含混不清,“小五弟弟是在关心我?”
岁余年:……
不在意岁余年的沉默,向北兀自说着,“刚才小五弟弟说我犯傻的原因就是这个吗?乖,不用担心,哥不会做赔本的买卖。”
岁余年揉了揉额角,熊孩子比谈判还难搞。
是,少年应该对未来充满野望。但同时也要扎根于当下,不要过高地估计自己。向北这样的,明显就是处于一个梦幻时期,盲目自大、总以为自己是所谓的宇宙中心。
这些岁余年都看得分明,却只能无可奈何地吐出一口浊气,算了算了,他这一次心甘情愿地为“北哥”保驾护航:
“……你等会儿不要莽撞,听我指挥,我会保护你。”
又是一声傻笑——好吧,这次向北承认是傻笑。
他眨眨眼,桃花眼里盛满了星光。他感到非常非常非常高兴,因为他好像看见了太阳的光。他咀嚼着狗尾巴草,忽的想起不久前老二问他的话——你出什么情况了?
嗯,出情况了。
是好情况!向北嘿嘿一笑,是变得越来越好的情况。
这么想着,向北忍不住嘴贱道:“小五弟弟你太可爱了,哥好想亲你一口!”
向二北:……
向三四北:呕!
岁余年:心好累
向北可不管他们心累不累,他现在反正心情可好了。叼着根狗尾巴草,后面的狗尾巴一摇一摇,“小五,你之前不是想知道哥有什么兴趣爱好吗?哥现在就告诉你——嗯,只要你再叫一声哥。哥以人格担保,这次不赖账!”
上次岁余年被向北的歌声磨得叫了一声“哥”之后,向北并没有告诉岁余年答案,只是随便糊弄过去。
而这一次……岁余年能够触碰到向北松动的心扉,现在或许是一个关键时候。人生有无数次选择,然而真正重要的节点,就那么几个。
岁余年迟疑之时,透过向北的眼看见辽阔的浩瀚星河,看见了天地宇宙。整个地球,在苍茫的宇宙面前,都不过是沧海一粟。这样想来,他叫一声“哥”又能算得了什么呢?岁余年一边自我催眠,一边深吸了一口气,胯|下之辱的韩信、拾履之羞的张良、卧薪尝胆的勾践,诸多人物形象再次一一出现:
“……哥。”
“诶!!”向北笑眯了眼。
岁余年:……小屁孩。
笑过之后,向北的情绪恢复平静。他躺在地上,望着岁余年看见的星海说,“别把哥想得有多傻,哥看人很准的,早就知道了何芳草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可是人呢,就是犯|贱,知道归知道,但就是忍不住像一条哈巴狗一样去摇尾乞怜,忍不住幻想万分之一的可能性。”
说的时候,向北尤带笑意,云淡风轻。似乎以前纠结的、痛苦的、向往的全都变成了一阵烟,风一吹就散了。向北说得云淡风轻,岁余年却不那么认为,他罕见地没有礼貌地打断了向北的谈话:“不是犯贱,是人的本能。人是群居动物,总是渴求温暖的。”
向北愣了一下,轻轻地笑了笑,不置可否,他继续说:“反正那个时候,我也不知道自己有什么兴趣爱好。大约,大约就如同老三说的那般,睡觉吧。睡着之后,可以梦见五彩缤纷的世界。”
听到这样不成答案的答案,岁余年并没有生气,他只是默默地等着向北接下来的话。
“但是呢,我现在有了想做的事。”
向北的声音难得一见的平淡与郑重。郑重得与其说是在闲聊,不如说是在对自己宣誓。
岁余年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一股奇妙的情绪在流淌。
“你看见了吗?”
随着向北的话语,岁余年循着声音看过去——向北的右手圈了一个圆,用圆圈套住了天上的月亮。
“我就想爬上去看看,看看上面的风光到底怎么样。”
少年的声音没有一丝一毫的起伏,但岁余年感受得到他的野望。宛若野草在旷野上疯涨,哪怕大火去烧,哪怕雨水去溺,野草依旧顽强地在太阳底下坚|挺着。
忽然间,一颗迟来了二十几年的石子儿,终于投入了岁余年平静无波的死水里。
于是,他什么都没有说,按捺住陌生的情绪,轻声道了一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