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入梦
不一会儿,房外响起一阵喧哗。全温柔的一句“妈,你又没关门”便淹没在嘈杂声里。
家里的大门常常形同虚设,大开大敞,连虚掩一下都没有,这个习惯全家人是有目共睹的。因为骆清华觉得反正家里有人,关上那个门干啥,要是丈夫或女儿回家了还得拿钥匙。要是像现在这样有客人来了,还得费力去开门。太麻烦了,不如敞着。
全温柔表示不满。然而不满归不满,这会儿来了好些客人,全温柔还是一一端上茶水。
听见客人七嘴八舌道:“全大娘你在家啊,我就说你应该在家的。”
“哎呀,你怎么几天不出来走动了。今天这是知道我们几个街坊要来,特意敞开大门欢迎我们吗?”
骆清华将刚刚悲戚的心情收起来,对客人道:“我明月…我这几天…唉,算了,不说这个。王大娘怎么也有空来,你家不是刚娶回新媳妇吗?赵大娘,你上次说你女儿要生了…”
“哟,明月也在家?今天没上学?快考试了吧?”有人站在房外,看到床上的明月了。
全明月不喜欢母亲和邻居家长里短,有些厌烦,像没听见别人说话,翻个身,把背影留给她。心说,“我是动弹不了,不然我不仅不理你,我还要关上房门,叫你看不见我,更别提和我说话。”又想,“我妈我真受不了,上了年纪的人都这样吗?家里不管大小事宜,全口没遮拦地对外讲。”
讲什么?
讲全书略年轻时原本在银行工作。那时候甚至现在,能在银行工作都是特别体面了。尽管那时候全书略只是小小的门卫,也比现在强太多了。有段时间甚至还调到会计股做了一段时间会计。说来是好事,其实是灭顶之灾。当初全书略做门卫,虽然低微,好在稳定。可惜他在担任会计期间错了一笔款。明月那时才刚出生,全书略不光掏出所有积蓄去填这笔钱,还倒欠许多,被严厉处分。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又有一次一个同事的几千块钱在办公室不翼而飞,大家的目光不约而同转向全书略。全书略不堪屈辱,主动报案要求彻查。然而两天后,这名同事又在家里找到了。闹了一场乌龙,公安撤案。全书略也心灰意冷,主动辞职了。
剩下的大半人生,全书略搭上所有身家,携妻女一家四口,过着贫困交迫,饥不饱腹的日子。时至今日,他弄错的那笔款都没有还完。全温柔算过,以家里的收入水平,只消再辛苦两年便可还清了。这倒霉经历,使邻居们对他们家相当同情。对全书略现在做的行当更加理解。
还讲全温柔。全温柔其实天资并不比明月差,可是靠全书略一个人捡破烂养活全家,供两个孩子读书,外加还债,根本无法生活。所以全温柔初中没读完就辍学了。可能是家中长女,全温柔特别懂事,加上机灵能干肯吃苦,小小年纪便以一已之力,对家中收入的贡献占了大头。让全明月除学习之外无任何后顾之忧。这让邻居们对全温柔又是相当佩服。
很多邻居大妈纷纷给骆清华洗脑说媒。说全温柔不小了,以她的条件找个好人家,也可以帮衬帮衬娘家。这点,邻居不光跟骆清华说,还给全温柔本人讲。听得全温柔啼笑皆非。跟全明月一样,她也受不了这些大妈彼此唠叨各家的家事。
但是受不了归受不了,母亲这般嘴碎,姐妹两也不是不能理解。母亲从小长在农村,没什么文化。那一辈的人都过得一般苦,又没什么攀比之心。遇见当门卫的全书略已觉得很好。那时都信奉男主外,女主内。不存在女人要经济独立,要巴拉巴拉。反正从小到大,母亲料理家事是一把好手。白天男人出去挣钱,女儿读书学习。她就一个人守着家。从年轻守到年老。又一向身体不好,常年在家休养着,也很是寂寞。
现在住的这套房子在老城区,家家都是独门独户低矮又狭窄的小屋,邻居们生活水平都不相上下。不存在谁家更富有谁家更贫穷。也都是和母亲一样的家庭主妇,大家同样的憋了一肚子唠叨无处诉说。一天天的在谁家门口摆张小桌子,打打小牌,唠唠家常,便是心满意足的一天。
全明月简直竖起耳朵祷告母亲千万不要唠叨她的事。全温柔还是善解人意的,猜到全明月房门大开,肯定没有安全感,这便周到的帮她把房门关上了。房门隔音效果很好,外面的声音一个字都听不见了。
世界安静了,她就又有精力思索了。算着日子,一年一度她心中最隐秘的老虎叔叔该带着他的盛会如约而至了。
六年时间,虎叔年年在五月份的二十九号这天入她梦中,让她许愿,再在现实中为她实现,比圣诞老人更童话,比魔法师更神奇。他待她亲切又贴心,全明月唯愿那一刻的他唯一只属于她。
六年前的五月二十九号,老虎叔叔第一次进入她梦中,是她极乐与忧伤的开始。梦中是一团银色微光的虚无空间,老虎叔叔穿着笨重可爱的老虎玩偶服,从光里走来,取下头套抱在怀里,甩甩凌乱的头发,灿烂的轻笑道:“小家伙,终于见面了。”他的嗓音低沉中带着一种鸣腔,磁磁地让人脸红心痒。
他说“终于”,这是个重点。这两个字可以衍生出很多旧故事,可惜那时候,全明月还太小,根本留意不到这一层。
取了头套,他的相貌一览无遗。额头饱满,脸色苍白,剑眉飞入双鬓,眼神炯炯,目光深邃,眼尾吊起。初看有着婴儿般的纯净,再看又有历尽千帆的沧桑。这两种矛盾共存于一身,形成一种奇异的和谐统一。正是现实中的何群力。
十二岁的全明月眼睛更大,脸上有些肉肉的婴儿肥,更稚气,更可爱,扑过去抱他大腿,半点也不陌生,仰起脸甜甜地叫:“老虎叔叔。”好像从很久以前,他就是她的老虎叔叔。
笑声从他胸腔中传来,厚重的服装使他弯下腰才能与全明月对视,说:“小家伙,生日快乐。”
全明月的声音也还带着童声,说:“你老糊涂了吗?今天又不是我生日,我生日还没到呢。”
老虎叔叔掐着嗓子说:“小家伙,今天确实就是你的生日。”
全明月放开他,后退两步,将刚刚少年人的稚气隐去,咳了两声,双手背起,故作老成道:“大叔,你以为你在逗谁?当我是小孩子吗?”
老虎叔叔仿佛发现了更有趣的事物,看她的眼神快出水,声音柔得都要融化了:“太可爱了,太可爱啦。”
明月小小年纪被一个陌生男子这样看,又被这样称赞,脸有些烧,她想,这里光线暗,也许不会被老虎叔叔看出来,便镇定自若的一抬下巴,说:“你有什么事?”
老虎叔叔说:“我来是要实现你的一个愿望,因为你今天生日。你看,现在是零点十分,我掐着零点进来,特意选在这个点,是不是很有诚意?”
明月说:“勉强接受你的诚意。”
老虎叔叔再次露出“太可爱了”的眼神,笑意更深了:“你就当我是圣诞老人,当今天是平安夜,说吧,有什么愿望?”
明月怀疑道:“什么愿望都可以实现吗?”
老虎叔叔点头。
小明月眼睛滴溜溜一转,心想:这个奇怪的大叔穿着奇怪的衣服,怕不是真的圣诞老人?我若许愿世界和平,身体健康,学习进步这类假大空愿望肯定不现实,也求证不了愿望实现的真伪。我还是实际一点,许个容易实现的愿望吧。
因而又装模作样的故作思考道:“那,我许愿,就当今天真是我生日,我想要…一种甜点,味道香甜,甜而不腻,入口即化。就像我很久以前尝过的那种…”
她还记得她小学入学那天遇见了一个怪人,那个怪人送给她一道这样的甜点,那味道让她怀念许多年。
老虎叔叔说:“以前尝过的?我懂,小家伙,等着吧,你会实现的。你明天去甜猫餐厅,去了那里,报上你的名字,你将品尝到你想要的美食,并将度过一个无与伦比的生日。听话,去吧!”
因梦境太过逼真,第二天她一整天上课时都心不在焉,脑子里全是老虎叔叔和那个梦。捱了一天,终于等到放学。不知出于何种心理,她果真就老虎叔叔所言,去了他指定的地点。
那是离学校三个街区的一家西餐厅,在南河相当有名。老板是以甜品闻名的锡柏人,他的团队也是。餐厅坐落在繁华的中心地段,外观庄重,沉稳,白天牌面也亮着灯。门口竖着的一只一米多高的老虎玩偶。
全明月一看见就惊喜不已,站在玩偶前指指戳戳,说:“老虎叔叔,是你吗?你显灵了吗?”她站在那里,还在等眼前这只老虎摘下头套,老虎叔叔从里面蹦出来。然而玩偶一动不动。明月玩儿了老虎好一会儿,发现这确实只是一只普通玩具,便转移注意力,暗暗观察餐厅情况。
这一观察,她就觉得奇怪,明明外面行人络绎不绝,也有顾客进店,但都不到半分钟就出来了。也不知里面究竟是个什么情况。她想起梦中的对话。
最后,强烈的好奇心驱使明月点点头,紧了紧书包,深吸一口气,迈出步子鼓起勇气推开了那道厚厚的玻璃大门。进去就有一阵香气扑面而来。内里的装饰叫明月张大了眼睛。光线虽是暖调,但又暗到恰到好处,墙壁上挂着各种风格的画作,大厅摆了一架白色钢琴,旁边有水池,池中有鱼,涓涓水流声流淌在室内。整个氛围透着一股甜腻又庄重的气息。里面的服务人员并没有显示出正在营业的那种忙碌,皆是穿着整齐的工作服化着得体的妆容,各自站在自己负责的区域。
全明月第一次进入这种场所,摸摸口袋,想着够在里面消费一杯水吗?口袋里没钱,心里莫名慌得一批。她倒退两步,想放弃,想离开,但离她最近的一个服务生一个亲切的微笑鼓励了她。她又往前走了两小步,咬咬牙,定了定心神,豁出去一般地道:“我是全明月”。声音不大,但还是感觉到空气静止片刻,全明月也如静止一般摒住呼吸,心里马上后悔起来。
然而服务生听到名字脸色微微一变,随即加重笑意,跟她说了句“稍等”。
明月来不及反应,很快,另一个更年长的店员过来,很亲切,就像一个邻家大姐姐,妆容与礼仪无可挑剔,对她微笑,躬身行礼,完全忽视全明月年仅十二岁的稚嫩模样,毕恭毕敬道:“大人,欢迎大驾光临。您终于来了,我们已经等您一天了。我是这里的经理,我姓吴,很高兴为您服务。您的点心刚刚完成,是京都来的官厨亲手做的,很是新鲜美味。请问您是在这里享用还是外带?”要不是她的态度那么尊敬,语气那么真挚,任谁听了,甚至全明月本人都感觉到一种莫名的讽刺和滑稽。
明月设想过很多情形。因为是梦中言论,她做的最坏的打算都只当那只是一个梦,也许什么都不会发生。也许别人听她报名字只会莫名其妙,甚至嘲笑她。当前这种情形那是真没能想到,反正给全明月十个脑袋也想不出来。这情形算得上梦想成真吧?她一时不敢相信,一脸懵逼,脑袋一片空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