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十三、社会新人(下)
只是不快归不快,毕竟付出之后能正儿八经地拿到薪水,洛童心里也舒服了些,继续咬牙熬着,想熬着熬着就习惯了,习惯了之后,一切就都可以接受了。
谁知闷头熬了半年,洛童还是不习惯。
她依旧不习惯每天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推着向前的生活。
洛童遇到的困境,郑林绪在前几年也遇到过。
不同的是,洛童虽然哼哼唧唧,但仍然有满心是要征服它们的豪情,而他,选择一路逃窜。所以他没办法给出太多有价值的建议,只能充当安慰的角色。
但郑林绪还是有点惊讶的,想着洛童是不是被他的态度影响了,他问洛童:“你在你家的时候,看你父母的工作,那不也是很辛劳的吗?”
洛童摇头道:“不一样的,一点也不一样,我的爹娘耕作辛苦而且没有盼头,没有任何改变现状的能力,除非我弟弟中科举,或者去参军,立到战功,不然他们到死都是农民,一点变化也不会有。但现在肯定不是那样的,人们有了无穷多的工作选择,可以依靠拼命工作来获得属于自己的利益之后,就有了另一种辛苦,人们更加在意自己心里的想法,因为这些想法是可以实现,而实现的方式又是不一定能被自己接受的,于是就免不了身心俱疲,身体要持续劳作,精神也要持续挣扎,两头顾不好,两头都受罪。”
果然,郑林绪暗道洛童的确是被他的思维影响了,但也没办法,两人如此亲密,交流如此多,不可能不受对方影响。
他问洛童:“那你呢?你心里的想法是什么?”
洛童为难道:“我要是知道,我就去做了,不用像现在这样硬撑。不过硬是要说的话,大概是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向前走的生活吧,或者是自己愿意向前走的生活。现在我有一种很难忍受的,身不由己的感觉,我不习惯这样。”
洛童看向郑林绪,有点自嘲地笑道:“小郑,你会不会觉得很奇怪,我一个从每个人都没有自己的时代来的人,居然会和你说我不习惯身不由己。”
“正好相反,我觉得很欣慰,你现在的改变说明,教育有多么大的威力。”郑林绪摸摸洛童的脑袋,“你已经是一个现代人了,要面对的是现代人与现代社会之间的矛盾,不是古代与现代之间的矛盾。”
又一日,洛童满脸委屈地同郑林绪说:“我还是不习惯。”
郑林绪疼惜地抱抱她,问道:“那你有没有很想做的工作?实在不习惯就换工作嘛。”
“好像也没有。”
“你觉得自己最喜欢做什么?”
“喜欢和你在一起。”
郑林绪笑道:“不是说这个,我是问你喜欢以什么为职业?”
洛童想了很久才说道:“我也不知道我喜欢什么职业,肯定有种工作是我喜欢并且有热情去做的,哪怕每天大多是重复的内容,哪怕有一点烦闷,也不会想要放弃的。但我现在还没有遇到它。”
而当洛童说出“人生不该这样度过”的时候,她已经变得不那么开心了。
郑林绪给她的建议是,辞职。
但也给洛童打了预防针:“你很难找到一家适合你的个性与追求的公司,大多数打工人都是在忍耐罢了。长时间在同一个封闭环境里,面对同一群人,做同一类工作,本来就是一件很烦人的事,加上如今较长的上班时间和通勤时间,还有自己家里的各种事情,很多人在一天里都找不到可以好好喘口气的机会。”
洛童扁扁嘴,带着点哭腔,很是委屈地问:“我接下来的日子都要这样过吗?大家都是这样生活的吗?”
“很遗憾,是的。只有少数人可以在这么繁重的工作里找到存在感、得到乐趣,可能他们本身就是付出型的人,不容易对不属于自己的生活产生厌倦,也有一些人是做到了一定的位置,工作量不大,薪水又高,自然就不会厌烦工作。”
“可我这两种人都不是。”
郑林绪耸耸肩,“那就只能,忍着。”
“这还不如我跟我爹下地耕田。”
郑林绪噗嗤一笑,“我也很想在乡下耕田的,要不是我家里没有地,我一毕业就行动了。”
在郑林绪给的建议与点明的茫茫前路之中,洛童咬咬牙决定先让自己活得自在些再想前路的事,她向公司递了辞呈。
半年时光如一缕轻飘飘的烟云,风一吹就散了。洛童拿着个人物品走出公司的那一瞬间,好像已经将在这里的经历忘记了。
她叹气,早知道就不硬撑了,早点递辞呈还能早点轻松。
洛童再次进入了找工作的环节,如同就职的经历不存在般,她恍惚觉得自己仍是在刚刚毕业的那一天。
因着想到之前和郑林绪聊过的,她不知道自己喜欢做什么工作,于是她希望能借此机会多见识多尝试,便在离家半个小时车程范围以内的招聘信息里,无差别地投简历。
而后洛童进入了一个漫长的忙碌的面试时期。
“你是学行政管理的,为什么会想到来我们公司工作?”和“你为什么从上一家公司离职?”这两个问题,洛童每天要回答好几遍。
洛童已经可以不经过思考就说出她的答案了,“想尝试更适合自己的工作”,“上一份工作不适合我”,至于什么适合什么不适合,洛童统统推给个性。
这样面试的成功率很低,但也有愿意让她去试工的。她都去了,试一周,大概就能知道适不适合。她发现这些工作都是大同小异的,与她之前那半年的工作相比,几乎没有很大的差别。
上班时,心是受困的,整个人都感到憋闷窒息,满心只想逃到更广阔之处。现在她的心是飘荡的,像只风筝,有一根线被郑林绪攥在手里,使她不至于迷失,其余的,皆是无法脚踏实地的虚妄感,一点慌张都没有是不可能的。
洛童飘着飘着,突然飘到一张似曾相识的脸面前。
她一下子忘了是谁,双手递上简历之后,看着这位五官很端正的男士,不断翻找自己的记忆。
那人却认出了她,“咦?你是,阿绪的女朋友吗?”
洛童懵懵地点头,还是想不起来是谁。
那人看出来她忘了自己,便笑着作自我介绍,“我是路淮,陶择枝的男朋友,我们一起吃过烧烤的,记得吗?”
“啊……”洛童想起来了,她有点害羞,无论是一下子没想起他还是找工作找到他的店里,都一样让她觉得不好意思。
“请坐。”
洛童拉开椅子,坐在路淮对面。
“路先生好。”洛童乖乖地打招呼。
路淮摆摆手,“听说你跟阿绪的婶婶同辈,那你还是像称呼阿陶那样,叫我小路吧。”
洛童无奈暗道多亏陶择枝,全世界都要知道她辈分大了,“这不合适,还是叫您路先生吧。”
路淮象征性地翻开洛童的简历,看了几眼,又合上。
路淮是个没有攻击性的人,且有一份神奇的无辜感,他同洛童说“店里需要的是咖啡师”时,洛童登时为自己乱投简历的行为深感抱歉,“不好意思,是我耽误您的时间了。”
“没有没有,是我们这边负责筛简历的人偷懒了。”路淮压着她的简历没有打算还给她,笑得和善,“但是如果你想试一下在我们店里工作的话,我是很欢迎的。”
洛童毫无防备地成为了一名关系户。
在路淮经营的“lucoffee”任了个闲职,即实习服务员并见习咖啡师,说白了就是什么都可以不干。
对于这种大便宜,郑林绪的态度是能捡就捡,心里不用过意不去,现下可能自己是受惠的一方,但时间长了之后就是能起到作用的老员工了。
洛童听了郑林绪的话,似懂非懂,只说:“那我就去试一周看看吧。”
第一天去,洛童人还在发愣,路淮带着她认识店里的员工,因她是关系户,大家都用十分友善的态度对她,而后她就在备餐台后看大家忙碌地工作,偶尔上手帮忙递一下东西,端一下盘子,到点就被路淮提醒可以下班了,洛童愣愣地顶着一脑袋理不清的浆糊回家了。
第二天去,洛童就差不多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了,倒水、端饮品、切蛋糕、上甜品等简单的工作都能胜任,也知道在厨房里擦擦洗洗,做点善后工作。
咖啡馆有咖啡馆的累,但洛童发现自己是个手脚脑子而不是屁股脑子,亦即是说她对四处走动的疲劳的接受度要高于坐在工位上的疲劳的接受度。
且洛童长得水灵,第三天就被后厨的同事推到前厅招呼客人,说是客人看到她心情会好一些,客人心情好更有助于提升餐品饮品的味道。洛童原以为自己会害羞,但紧张地笑着迎入第一位客人,那客人亦抬头回了她一个笑时,她瞬间松了一口气,大大方方地接过那份善意。
一周试工的时间到了之后,洛童甚至没有意识到,继续工作下去,直到被郑林绪问到在咖啡馆工作如何,洛童才想起来,自己已经在那里上了十天的班。
在咖啡馆上班,精神上会放松一些。洛童开始理解郑林绪选择陶酒的原因了。
洛童将自己决定在lucoffee继续工作下去的想法告诉郑林绪,他一边笑一边皱眉道:“你真的是受到我的影响了吧。”
“受你的影响不好吗?”
郑林绪提醒道:“要想清楚哦,在咖啡馆工作可是挣不了几个钱的。”
洛童只觉得这话似曾相识,又问:“你想我挣很多钱吗?”
“这不是我想不想,是你想不想。”
“我可以不挣很多钱吗?”
郑林绪摸摸她的脑袋,“当然可以,但你自己要真真正正接受这个现实,这是你做的选择,如果以后你觉得不好,也可以做另一个选择,只是那时候别忘了现在的你的想法,根据当下的情况做出的选择,没有对错。”
洛童伸手抱着郑林绪的腰,把脸埋在他的肩上,她很感动于他的安慰,尤其是这个人在以前曾对他自己的选择耿耿于怀,甚至要把双亲的意外算到自己头上。他是艰难地跨过崇山峻岭,然后回过头将她轻轻托起的人。当她要前行时,许多看似危疑尖锐的难关,都被他挡住了棱角。
洛童上学时,两人的生活模式还没太多变化,都是白天在家,晚上出门。上班时,两人见面的时间就少了,除了休假以外的日子几乎很难见到。
洛童在lucoffee工作之后,在家的时间有一半都与郑林绪错开,若上白班,两人基本见不到面,她白天去上班,到晚上回家,郑林绪已经不在家了,若上晚班还好一些,白天可以待在一起,她只比郑林绪早一个小时出门,但若郑林绪当晚要加班,洛童在睡觉前也见不着郑林绪了。
她十分不乐意接受相处时间的减少,但她发现郑林绪对这些生活上的变化都很坦然,他像小溪里的一叶舟,极尽随波而流之能。
郑林绪只道:“我早就习惯变化无穷的生活了,但你看,我的节奏是没有变化的,变的只是我之外的事情,我不会为这些烦恼。”
想想又说道:“也只有你从天而降的时候,我的节奏被打乱了,我那时还觉得这不是一件好事,现在再看,其实不坏,对吧?”
看洛童不悦地横了他一眼,郑林绪补充道:“额,你的事也是我本身之外的事呀,我又没说错,但我一直都对你的事很上心的,对吧?”
洛童赖在郑林绪怀里,闷声道:“你比我有耐心。”
“慢慢地你就修炼出来了。”
郑林绪轻抚洛童的背,觉得自己并不是多么有耐心的人,更不是接受度高的人,他的世界很小很小,荒芜又排外,若不是她发着高热不分青红皂白地闯进来,他大概一辈子都不会有机会张开双臂拥抱她,也不会有机会知道给予她支撑与温暖,就是在给予他自己支撑与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