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4章 番外2遠景(5)
episode5芒刺
“自从上次被那样说了之后,还真是久违地想打一次球啊。”
五月的阳光翩然离场,下一个主角带着更加灼热的光环而来,好在,花粉季节已经彻底过去了。光是看学校里同一研究科的学生们,其中总是因忘戴口罩而整天“阿嚏阿嚏”的两个家伙终于摆脱了苦痛——虽然只是暂时性地。等到明年二三月份,花粉症又会卷土重来,将鼻腔敏感的人们再度拽入漩涡。
我去重新染了头发,偏灰的茶色,也顺便剪短了些。他的评价是“很漂亮”。谁都会说的那句话。
——迹部好像快要回来了。
他在信息里这样说。
——什么时候?
——就这个月,应该。听说他的学校夏休很长。
——侑士桑和迹部桑,也很久没有见面了吗?
——嗯,自从他去英国读书以来联系很少。只有彼此生日或者新年的时候会惯例地用手机聊几句。
——只有这种时候啊。
——毕竟,那家伙好像也基本没有回过东京。听说每个假期都会用来到其他国家旅行。
——真像是迹部桑的风格。
——是啊,真像是他。
我抱着膝盖坐在地上,背靠墙壁。手机屏幕由亮转暗,我用手指轻轻点了一下,于是亮度不情不愿地复原。
地板在今天刚刚拖过,如果不趁机坐一下,简直好像是有什么便宜没能占到一样。与背部相触的墙壁已经从冰凉触感中脱离,狡猾地与附近空气保持相近的温度。在这面墙壁的另一侧,应当是他空荡的客厅——这个时间,他大概刚从实验室出来没多久,或许此刻正身处电车车厢,暴露出些许疲惫地单手拉着扶手拉环,另一只手则拿着手机。
——自从上次被那样说了之后,还真是久违地想打一次球啊。
这样的文字跳出在屏幕上,我一时没能找到用来回复的最佳语句。
——要约他们吗?
想来已经是一个月之前的事了,他所指的“上次被那样说”之类。这一个月来,他还是和以往一样忙碌,甚至周末也是如此。我们不常在楼道碰面,大多时候只依靠手机作为信使——大家都在使用的社交软件,或是心血来潮的短信。总的来说,没有什么规律。
他很少在社交软件上上传照片。就算好奇心汹涌地去他的相册翻找一下,也并不能有什么稀奇的发现。几张上课途中的风景,对我来说有些遥远的旧电影海报,以及我大概不会有多少机会亲眼看见的药科实验室。未曾超出我预料的他生活的拼图碎片,仅此而已。
新的消息再度跳在屏幕上。
——我约了岳人,这周末。要一起来吗?
——好是好啦。但是,我应该退步了很多吧,网球。
——我也很久没有打了。所以,才不想叫上宍户他们。毕竟我们可是约好了要比赛的。
——原来如此,不想丢脸吗?
——嗯,说实话不想丢脸,在那个努力的家伙面前。
载着两边对话框的屏幕沉默了一会儿。像是电车到了站一般,我这样想着。车门打开,候在外面的人群拥进来,拿着手机的他左右望了望,因情势而不得已移动位置,无奈地落脚于最不讨巧的车厢中部竖杆扶手旁。或许此刻屏幕那端的画面就是如此。
——周末的话没问题。我也想久违地和前辈们打一场球
自己也摸不清缘由地在结尾附上笑眼般的符号,我忙不迭地熄灭屏幕。
发出了不像自己风格的信息。并且,看起来也根本一点都不可爱。
为周末开了个坏头。手机“嗡”地振动一声,我闭上眼。
……
网球拍已经很久没有拿出来用了。提前两天,我去重新穿线,换了新的吸汗带。球拍是高中时买的一支,蒙尘的球拍包也是配套产品。我扫去灰尘,拿出球拍来,坐在床沿试着挥了挥。
单打大会、馆内赛之类的,听起来果然还是有点傻啊。
……但是,要说后悔,好像也并没有到那种程度。
虽然是傻到有点好笑的一系列行为,但好像没有什么值得后悔的。无论哪边都好。
不知道这种想法何时才会消逝,但至少在约定的这天还没有。我穿着运动装,在约好的室内网球馆门口等待。比约定时间提早了四十分钟,看起来我就是最早到达的人了。
大约十分钟后,进入视野的身影正是我预料中的那方。
穿着一件纯色连帽衫,忍足和他的网球包一同出现在信号灯刚变成青色的路口。和他的视线相撞,我抬手打了招呼,他也小幅度地扬手回应。
抵达这里后,他仿佛松了一口气似的,将有些碍事的刘海往旁侧扫了扫。
“岳人今天来不了了。”
“诶?”
“说是本来定在一周后的发表突然提前到了下周。他刚发了信息过来。”
像是担心我怀疑他的言论一般,他打开聊天窗口界面举起手机示意。
“这种事我最明白了……”我叹了口气,“研讨课真是令人头痛啊。”
他简单地应了一声。我望向他,这么看来他的刘海确实有点长了——不仅如此,他后脑的头发也显然比之前长长了许多。发尾扫在脖颈中间的尴尬位置,也没有做什么造型修饰,看起来不够利落,带着微妙的邋遢。
……或许他该剪头发了。
“那,今天就这样吗?”我扯了扯衣服下摆,“……只能回去了吧。”
“……回去?”
带着显而易见的诧异,他不解般地略微睁大了眼。
“因为,就算还有我和侑士桑,好像也没什么意义。”我移开视线,“本来性别差距就无法磨灭,再加上实力退步,我现在大概连做陪练的资格都没有。”
“你想得太多了,千冬。”他放松神色,“约岳人和你出来的理由并不是为了‘练习’之类,而只是想打球而已。”
“……”
他给出了具有说服力的理由,我找不到用来拒绝的话。只不过,能够确定的事仍然无言地存在于原处。
与他单独进入网球场地这件事,奇妙地令人害怕着。
……
我穿得似乎过于正式了。不,也许这个词并不准确——说是“过于合适了”才更贴切。来打网球的人不少,其中不乏中学生样貌的身影,穿着不知哪所学校的队服,三两成群地站在球场内外。而我的打扮则大概像是什么俱乐部的业余选手——七分运动裤,护腕,以及为刘海准备的发带,装备齐全。
相比轻松地穿着连帽衫的他来,打扮得完全不必要地用心的我,就像是笨蛋一样。
“要热热身吗?”
“啊……对了,热身。”
被他的声音提醒着,我慌忙放下打算拿起球拍的手。周围其他球场砰砰的响声在耳畔游来荡去,显得有些扰人。
“待会要怎么打?我是说,计分之类的。”
“计分?”他转过脸来,“不用管那些也可以的。”
“可是,不计分的话……”
“……怎么了,千冬?看起来好像很紧张。”
他笑着,与那长度尴尬的头发一起。我低下视线,他的运动鞋看起来却和衣服一样清爽干净。
令人紧张的词语。热身、球拍、比分。仿佛夏天的热风一般,不顾情分、接连不断地扑面而来的熟悉感。
“侑士桑……也许应该稍微修一下刘海了。”我说。
他怔了怔,随后露出似乎有些无奈的笑容。
“说起来,明明头发刚做过造型,我却约你打网球。抱歉。”
“没关系。这次没有烫,所以不会心疼。就算扎起来也可以。”
我展露微笑,作势用手将头发向后拢,比了一个扎起来的动作。勉强能够扎成马尾的长度。碎发从松垮的指缝间滑到耳侧,视线中也能看见,茶灰色,按照他的说法,或许很漂亮。
我戴好发带,拿起网球拍。
“作为恢复训练,就先用抢七规则,我是这么想的。”
“……对计分还真是执着啊,千冬。”
他说着,在对面底线处弯下身来。
咻——
我伸出左手,将黄绿色的网球高高抛起。原本充实的掌心有什么被骤然抽离般,就连心底也跟着一空——然而,贮存在肌肉里的记忆似乎仍未消散,无比自然地,球以熟悉的角度飞向球网。
……过网了。对面的身影动起来,球拍挥舞的一瞬,黄绿色圆点赫然转向,在视野里逐渐放大,直至逼近身体落在脚边。
我凝固在原地。实际上压根没有对刚才的球怀抱任何希望,我没能及时接受那颗球轻松地过了网的事实。
“零比一。”球网那端的他直起身,“……如果千冬希望的话。”
这的确是我所期望的。不断翻涌着的仿佛害怕着什么的心情,如果必须用其他东西来冲淡,或许能够依托的,就只有会让人不自觉认真起来的比分了。
我必然会输。但是……
——咻啪!
来球蕴含着女子选手难以企及的力量,不知他有没有略微放水。在那稍许生疏的技巧间,或许还隐藏着那时的锋芒,而我却无从判断。
……从那时到现在,我一次都没有像这样与他分站在球场两边对垒过。
心跳的节奏似曾相识,手臂肌肉不受控制地微微绷紧着。仿佛有什么即将被唤醒般,仿佛有什么从未陷入沉睡般。
——还记得那个招式吗?‘清流’之类的,‘飓风刃’之类的。幼稚的、只有中学生才会起的名字。
手中的球拍触及高速旋转的球体表面,就像是我沉默地回答着不知从何而来的问题。
——也许记得。但是,如果想试着一一回忆起来,总会有点害怕。
他的回球一直保持着相似的力道,看来我在被不易察觉地放着水。头脑近乎空白,我任由身体本能行动,战线拉得很长——这一分还没有结束。
“那之后的单打大会,怎么样了?”
他在中场回球,顺便放出声音。
“啊,唔。单打大会……”
——为什么?一旦仔细回忆,便会不断翻腾而上的抵触感,连根源都无从追寻。
“单打大会,我……”
——为什么要害怕?我没有理由害怕。
我将左手握上球拍,以标准的姿势双手回击过去。
——我本没有理由害怕。
“……我成绩不佳。”
网球在底线附近弹起,悄无声息地往场外滚去。他没有接。
“输赢并没有那么重要,”我深吸一口气,“这还是侑士桑教给我的。”
无论没有接球的原因是什么,总之,现在的得分是1-1平。他顿了顿。
“……其实,到了高中,再去参加单打大会的时候,却忽然有点不明白自己了。”
“怎么了?”
“非赢不可的理由是什么呢?一定要进入馆内赛的理由是什么呢?像这样不断问着自己。大概就是在那种时候,会觉得自己有点幼稚。”
“……幼稚?”
“比侑士桑还要幼稚。”
我说着,抬手将有些滑下来的发带移回合适位置。
“想找回从前的心情,有时候或许很难呢。”
我的话音落下后,他望着这边,淡淡地勾起嘴角。
“我们都想得太复杂了,千冬。”
“……是想得太简单了才对。”
他笑着摇摇头,从口袋里掏出另一个球,用球拍随性地缓缓颠起来。
“就像网球一样。当初的我们挖空心思设计各种让人眼花缭乱的所谓‘绝技’,却很容易忘记网球最根本的意义。将球打回去,就这么简单。”
“那是因为,当时我们的世界里只有网球——或者说,网球占了很大一部分。”
“嗯。所以呢?”
“所以……正因为那是唯一的世界,我们才会拼命想让它不断丰富,不断复杂化。”
我低下视线,望着自己的运动鞋。
“正是因为那时我们的世界太过简单,才会把网球这件事弄得这么复杂吧。”我重新抬起脸,“所以,如果放到现在,每个人都有自己真正要做的事,再回到网球的话题上来,也许大家的想法都会单纯许多。”
看起来的确陷入着思索,他沉默片刻,停下颠球的动作,轻轻叹了一口气。
“……你说得对,千冬。”
我说得对。我在心底向自己重复了一遍。
但,这种肯定好像毫无用处。我仍旧能感觉到害怕。
……对于“找回那时的心情”这件事,我无从找寻理由地抗拒着。
……
——砰咻!
假如诚实地依照实力比赛,我根本不可能和他打到这种程度。算上刚才他没接的那一球,比分大概会终结在2-7——或许最多3-7吧。然而,分数却由他充满余裕地操控着,现在正来到4-5的位置。
我没有使用任何花哨的技术,他也没有。ssas啦,f&d什么的。网球似乎一下子变得简单了许多——只是尽力把球打回去,仅此而已。
黄绿色小球高高飞起,越过球网来到我的半块场地。该是扣杀的时候了。
我抬起肩膀,垫步起跳,瞄准目标向下方发力——
——砰!
他象征性地跑了两步,在此期间球已经飞出场地,撞在不远处的墙上。现在比分是5-5了。
我所期待的那个反身应对扣杀的招式没有出现。奇怪的是,遗憾的心情也似乎并不如想象中那样强烈。
他是否真的只是想要打球,这点我无法肯定。然而另一方面,带着并不明朗的情绪在这里配合他的我,又是出于何种理由才这么做,就连我自己也说不出所以然。
……奇怪的矛盾感。
直到这一秒,扫过指尖的塑料膜触感才终于附上了些许来自现实世界的威力。我被唐突地拽回眼下的状况,于是下意识瞥了球拍一眼——将吸汗带固定住的那圈贴纸散开了,正松松垮垮地飘在外面。
“抱歉,我的吸汗带……”
我扬起球拍朝他示意一下,便随手将贴纸黏了回去。谁知,不过坚持了五六秒而已,附有粘胶的部分便倔强地再度散开,一意孤行般地杵在空气中。
“粘胶不行了么?”敏锐地,他的声音传来。
“嗯,可能是刚才的动作用力过猛吧。只是没买到以前惯用的牌子而已,没想到……”
“我来吧。”
“不,没关系——不碍事的。”
尽管这么说着,在看到他真的下场朝这里走来时,我还是很快屈服地递出了球拍。
他接过去,试着重新黏了几次。
“好像真的不行了,这个胶。”
他用手按着那圈贴纸,暂时护住整条吸汗带的安全。
“包里可能还有之前没用掉的新吸汗带,我去看看。”
“啊,不用拆新的了,明明还可以凑合用的——”
然而,我的球拍在他手里。别无选择地跟着忽略了我发言的他走到场边的长椅旁,我看着他拉开网球包拉链,用手摸索一阵后,从里面拿出一个比普通零钱包要大上一圈的茶色杂物包。
脱离网球包的庇护,茶色小包完全暴露在空气中。有什么东西倏地垂下来,因惯性而前后摆动着。
浅粉色的、小小的挂件。半透明,小熊模样,憨态可掬的坐姿。
仿佛有那样一瞬,我和他都怔了一下。然而,他很快便显得有些慌乱。如同下意识般伸手握住挂件,他犹疑片刻,又将连结拉链与挂件本体的粉色线绳一并纳入掌中包住。
“……我很久没有打网球了。”
他低声说着,将包朝我的反方向稍稍侧了一些。
如他所愿般,我将视线从杂物包上挪开。
“……是她送的吗?我是说,千绘。”
答案早已能够确认的提问。而他饱含惊讶的回眸,以及没有真正被说出口的那句话,或许也都在我的预料当中。
——“你怎么知道”之类。
他沉默了很久。
“……我和千绘,已经结束了。”
“嗯,我知道。”
我凝视着面前的空气。
“听起来,侑士桑是很懂得向前看的人啊。”
过去的事也没有必要留恋,毕竟生活就是这样,留给人选择的余地并没有想象中多吧。那时的他是这样说的。
“想找回从前的心情,有时候或许很难呢。”
“……”
“反过来想的话,如果想要舍弃过去的心情,对侑士桑来说,或许会比较简单吧?”
他一时没有回答。
只是攥着那个小小的挂件,他看不出明显表情的侧颜没有改变分毫角度。
深色头发的发尾微微颤动着,长度尴尬地扫在他的脖颈间。
他该剪头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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