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第51章
鹅雪愈大,泷郡街巷鲜有人迹。
有一年约六七的瘦弱男童在阴沉的巷子里缓慢移动着,小腿没入积雪之中,前进的禁锢重压让他下半身似乎没了知觉。
他捂紧自己残破的衣裳,义无反顾地往前走,想走出阴巷看见郡街的一丝光亮。
“又是他!那个哑巴的野孩子!快看他好脏!”
巷口重重地丢来一块雪球,伴随着几个同龄孩子吵闹的叫喊声。
他抬头,深深望了眼被彻底遮住光亮的巷口。
“好可怕,快走吧,他又在瞪你了!”
为首那个丢雪球的孩子王老大不屑地昂了昂下巴,似乎讥讽欺侮这个小哑巴是他一贯引以为傲的乐趣。
“怕什么,他又不敢打回来,除非他忘记被我爹娘叫人收拾的滋味了。”说着,在手心又团起一个更大的雪球。
这头,他甩了甩凌乱的头发,碎雪立即纷纷扬扬洒落下来。
继而视若无睹这群从小养尊处优的孩童,闷不吭声抵着积雪挪动。
很快,一个更大雪球闷然砸来,直击他的脑袋,瘦小的身躯毫无支撑的力道,轻飘飘地倒进厚厚的雪地里。
有人踢了踢他发红发肿的赤脚,用稚嫩却傲慢的嗓音道:“喂,下次还敢不敢偷我们家铺子的东西了?”
他吃力地撩起眼皮,凉淡地扫那小老大一眼,不愧是富养长大的,肌肤鲜嫩,白里透红,一身锦衣华缎,实在娇贵。
好饿,他心想。
“看什么看!听见没有,再偷东西我就叫我阿爹打断你的腿!”
话落音,猝不及防的下一瞬,说话的小老大被扑倒在地,发出了刺耳痛苦的尖叫声。
旁人眼中,方才那一秒就好像是什么迅疾恶猛的野兽,凶狠地向这边扑来。他目光坚定又混沌地聚焦到一处——男孩颈处一块白嫩的皮肤上。
而他也做实了刚刚脑袋里一闪即逝的想法,用尽最后的力气,重重扑倒了男孩,死死抓着他的喉咙,张口咬在了那块嫩肉上。
厚雪裹挟着诡异的血肉异香,唇齿沾染,食髓知味,他情不自禁抽搐般地扯了扯唇角。
围观的一众孩童吓坏了,尖叫哀嚎着,引来了街上为数不多的大人。
而被他压在身下的男童尖叫逐渐转成惊惧的抽泣,棍棒、拳脚如附加了力道的纷纷飘雪,重重砸在他的臀部、后背、脑袋。
他被人一脚踹开,翻身落进雪里,几粒带着血腥味的雪花掉进他浑浊的眼里,化开成污水。
耳边孩童们的哭泣叫喊声、大人们晦气的唾骂声渐渐淡去。
他伸手摸了摸泛着剧痛的胸口,拼劲全力想要坐起身,可他抓紧胸口残碎的衣裳,只觉喉咙一阵剧痛,他咳得声嘶力竭,比远处漆鸦的叫喊还要嘲哳。
一股鲜血顺着下颚流进雪地里。
耳边风声刺骨,他只觉鸣声阵阵,地上艳红的雪,刺激着他最后残存的意识。
……
“范大人,别管了,快走吧。”
他视线恍惚地落在巷口,一个衣冠楚楚的男人迟疑着看了他好几眼。
这一身乞丐般打扮的孩童,明明是深冬寒天,他却只身单薄,黑发凌乱地支棱着,衣裳上下几处破损的地方还能看见大大小小的血痕,清瘦过分的一张脸被污尘黑泥覆染得看不清样貌。
身旁的随从不掩自己的嫌恶眼神,躲瘟神似的撑伞将范迪揽走。
“这怪胎可是个命硬的祸害,大人可别为自己找不必要的麻烦。”
人都走空了,他心无顾忌地闭上眼,耳边重新被风声灌涌,意识彻底消散,他陷入混沌黑暗中。
意识再次被唤醒,是因为鼻息间的一股热气。
他蜷缩着身体在角落,睁眼看见面前一个陌生男人,不是什么富人打扮,正上下细细打量着自己,手里握着一块还热乎的包子,递到他面前。
见他醒了,便挑挑下巴问:“想吃吗?”
他警惕地拧巴起眉,极度的饥饿让他目光陡然变得凌厉,伸手试图夺过男人手里的包子。
显而易见的,男人当然躲开得极为轻巧,看了看手里的包子,又看看地上的他。
不禁满意地笑道:“居然还有力气。”
他握紧拳收回来,用力抿唇。
男人又把包子凑近了些,热气淡了很多,道:“要不要跟我走?如果你不想再挨饿受冻的话。”
他微微撩起眼皮,眼睁睁看着男人将拿包子的那只手收了回去,重新递了一只空白的掌心到他面前。
他看着那道有些干裂的掌心,倚着墙缓缓坐直身子。
良久,他轻颤着眼睫,收走所有防备,将自己瘦小的手搭进男人的掌心。
有什么东西一瞬间将他全然包裹,饥饿和寒冷意识里浅淡了许多,他被男人拉起身带走。
因为再次清醒时,飘雪停滞,中心大街不知何时纷繁热闹了起来。
他的目光从一大一小牵起的两只手,挪移到男人别在腰间的布袋,里头装着男人适才并未真正给出去的包子。
街道一侧猝尔响起阵阵捧场的喝彩声。
他抬眼望去,穿过密集的百姓看客,中央围拢着一个独眼的小贩,气氛愈吵愈热,独眼脸上不自觉露出贪婪满足的笑容。
故作神秘地扫一眼现场看客,忽而掀起手边牢笼上遮盖的红色布帘,群众中顿时发出一阵低压压带着茫然疑惑的哗然。
追在男人身后的步伐情不自禁慢了下来,他忍不住朝那牢笼中细细望去,只看见一个蜷缩着的毛茸茸的身影,是类似狼或狗那样的兽科动物吗?方才路过人群时隐约听见了类似幼儿一样稚嫩的呜咽声。
他很快失了兴趣,生怕这个男人会反悔将他丢下,连忙加快脚步步伐,紧紧追在了男人身后,目光再次落在他腰间藏着食物的口袋上。
男人的家是座很普通的百姓院房,不算大的院子里只几处还说得过去的矮房。
他被男人留放在门口时,和院子里正洗衣的女人对上眼。
女人当即脸色一变,擦擦湿手,起身皱眉冲男人使眼色。
不难看出这是夫妻俩——他会意到这点后莫名轻松起来。
他直勾勾盯着男人和女人凑近耳语着些什么,两人时不时扭头阴恻恻地冲他斜一眼。
但很快,女人就被他不避不让回望时平静到甚至有一丝诡异的眼神吓到了,男人这时又在她耳边劝慰式地说了些什么,女人叹了口气摆摆手。
他看见女人冲他走过来,脸上的神色似乎用尽了全力在遮掩自己的嫌弃。
他被女人领进屋中,打来一盆清水,粗糙的布匹在里面浸透,女人力道有些粗暴地在他脸上胡乱擦着,但似乎怎么都擦不干净,女人当即有些烦躁起来。
“会不会自己擦?”女人弯腰将湿布试探着递给他。
他仍旧闷不吭声,却迅速地接过了湿布,自顾自擦了起来。
女人这才宽慰地点点头站直身子,上下打量他脏兮兮的样子,又默默把头摇了回去。
他余光目送女人离开,再次回来时,夫妻俩是一同进屋的。
女人将一双发旧的布鞋丢在他的面前。
他怔了下,低头看着这双难看的布鞋,不自觉蜷缩了下自己□□的脚趾。
“嘿?”女人却突然发出一阵惊喜又疑惑的嘿声,他原本低下去的头被女人抬着下颚扬起,视线很快顺着女人的动作落到一同进来的男人那里,他手里端着一个装着包子的碗。
他眼睛微亮了些,与此同时,听见女人下意识出口的话:“这小哑巴长得”
这可真是一张极其俊美精致的脸,脸颊上因为受伤多出来的血痕,落在雪腻般的皮肤上仿佛是锦上添花,带着一丝叫人惊心动魄的稚嫩美感。
男人上下打量他一眼,心情也颇为愉悦,主动将碗放到了他面前的桌案上。
意思是给他的。
他迫不及待拿起里面的包子狼吞虎咽咬了一口。
这块包子已经没了热气,干瘪硬实。
但只一口,他很快安静下来,对着剩下的半块包子细嚼慢咽,余光小心翼翼获取夫妻俩脸上的反应。
女人替他穿好鞋,站起身对男人嘀咕道:“他叫啥?咱家人总不能天天一口一个小哑巴吧?”
还未有人回话,他忽而侧眸,恢复血色殷红的唇微张,嗓音清嫩如指叩润玉。
“凌云。”他这样道。
夫妻俩都因为他张口说话怔愣了一瞬。
“原来他会说话啊。”女人后知后觉哼哧了声,摇摇头感慨道。
夫妻俩都没再讨论他名字的问题了,男人微笑看着他道:“以后你就留在这里了。”
凌云仰头回望着他,嘴角尽力扯出一个僵直变扭的笑容。
他不太会笑,已经尽力在模仿了。
吃完包子之后,女人带着凌云用冷水简单擦洗了身体,换了身干净的衣服,看见他身上大大小小的伤痕时,嘴里又开始愤愤地絮叨嘀咕。
这时,任由她摆弄的凌云,脸上再现那个不太好看的僵硬笑容。
从上到下被置换一遍后的凌云,又被女人带到了院角一间单独的屋子里。
一进门,他就闻见了浓烈的药草味。
屋内的草床上躺着一名同他年岁所差无几的孩童,脸色苍白,身上盖着厚厚的棉被。
“阳阳,今天感觉好些了吗?”女人坐到床边,疼惜又温柔地将那个男孩搂在怀中。
凌云神色紧绷了几分。
他和那个男孩对上视线,“阿娘,他又是谁啊!”
原本在院中的男人此刻也闻声走近屋内,“暖阳,以后他就是你的弟弟了。”
暖阳——真是个美妙的名字。
可惜,比起他的,还是差了些。
“凌云,暖阳是你的哥哥,你只需要每天将他照顾好,就可以留在这里,不用再去过流浪的日子,你觉得怎么样?”
果然是这样。
凌云淡淡地眨了眨浓密的眼睫,他几乎是在进门看见男孩的一瞬间,便将他辨认出来。
这位暖阳哥哥,是郡里曾仗势欺凌过他的其中一个孩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