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章 第一百五十一回
大唐光启三年(887年)二月十九日观音会,蜀中阆州城里人声鼎沸、商贩云集。只是和往常不同,今年街头熙攘的人群中混入不少凶徒,正在暗中打量城墙上无精打采的官兵。适逢乱世弱肉强食,阆州刺史杨行迁又平庸无能滥杀百姓,因此引来奸邪之人的觊觎。
六年前的中和元年六月(881年),冲天大将军黄巢攻入长安,唐僖宗在权宦田令孜和其兄长剑南西川节度使陈敬瑄保护下逃到成都避难,成为继唐玄宗之后第二位来到蜀中避难的大唐天子。为了维持骄奢淫逸的生活,同时也为镇压各地民众起义,田令孜与陈敬瑄不兴德政,反而加紧搜刮民间财物,致使蜀中人民苦不堪言。
时有邛州小吏阡能因公事误期,为避刑责聚众起事。此后数败杨行迁,更在乾豁大战中将官军打得七零八落。杨行迁为掩盖败迹,每日出城抓捕数十百姓冒充俘虏送到府衙请功。而陈敬瑄不问青红皂白就将其一律处斩,连老弱妇女和种地绩麻的农夫也不能幸免,因此蜀人深恨杨行迁、陈敬瑄等人。
而在前年三月,也就是光启元年(885年),在剿灭黄巢之后,田令孜为供养禁军制约藩镇,与河中节度使王重荣争夺安邑、解县两处盐池的收益而发生冲突,王重荣为求自保,联合河东节度使李克用以“清君侧”名义进犯长安。田令孜无力抵御,便再次抛弃百官将僖宗皇帝劫持到梁州兴元避难。这时既为名将又是权宦的杨复光已病死三年,昔日忠武八都中的王建、晋晖、韩建、张造、李师泰也改换门庭,被田令孜收为义子,圣人赐号“随驾五都”,官拜卫将军。而田令孜这一次劫持天子逃往汉中,便让王建担任清道使在前开路。
但田令孜一系列的倒行逆施也终于激起群臣攻讦,很快僖宗返回长安斥退田令孜,令杨复光的堂弟杨复恭接替其指挥禁军之权。此后不久杨复恭又将田令孜义子王建遣至利州三泉戍守并遥领壁州刺史。而此时经过黄巢起义、两京沦陷,大唐已然威风扫地,加之田令孜飞扬跋扈天人共愤,致使一些地方节度使也开始不服朝令,私相攻伐抢夺地盘,唐末乱世的序幕终于徐徐拉开。
光启二年(886年)十一月,壁州刺史王建率忠武军旧部抵达利州不久,便在心腹周庠建议下陆续召集亡命徒与溪洞地区苗民八千人,准备袭取战略要地阆州。次年二月十九观音诞,是日阆州城内歌舞升平,善男信女成群结队前往寺庙烧香礼佛。一些寺庙击磐诵经高唱佛偈,烟火缭绕人声鼎沸;另一些则组织信徒迎神出驾游于街市,銮驾威武锣鼓喧天,一时间热闹非凡。还有几个地方请来伶人演戏酬神,并办露天斋席,致使街市阻塞、行人摩肩接踵。
阆州官军承平日久,平日出城抓捕百姓便可冒功领赏,此刻早失战心,浑然不知已大祸临头,一个个还在驻足远望街景打发时间。而城墙外已有数十人口衔匕首沿绳索攀援而上,很快便爬上城头,在守军背后偷袭,或捂嘴割颈,或按倒猛刺。不一会阆州城东门便已陷落,贼首田师侃率先拔下旗帜掷往城下发出信号,然后分令手下接管城门。
城外十里处,早已严阵以待的壁州刺史王建得到探马回报,当即下令开拔,以当年忠勇军为骨干的数千军队乘船沿嘉陵江溯流而下,往攻阆州。与此同时,早已混入迎神队伍和伶人戏班中的亡命之徒也散在城中四处大喊“反了,反了”,同时举刀便砍,硬是在满街善男信女中杀出一条血路,径直冲向阆州刺史杨行迁的府衙。刚经历过阡能民变的阆州官员见状顿时惊慌失措,这才发现城头旗帜已被撤下,正不知眼下有多少敌军攻城,身后又有一伙凶贼在街头乱砍,慌乱中带着家眷纷纷向城外逃去。以至偌大一个阆州城连有效抵抗都没有组织,便被众贼攻破府衙生擒首脑。王建手下头号大将华洪满身血污,将吓成一滩烂泥的杨行迁从藏身的密室拖了出来,丢在尸体横陈的府衙门口任人围观。
没过多久,昔日杀牛盗驴不务正业,被乡人称为“贼王八”的壁州刺史王建率军入城,一路严令手下军士秋毫无犯。但来到府衙面对杨行迁时,王建这才撕下仁义的伪装,令华洪将其家人仆役一律处死,并将首级挂在城头示众,以收蜀民之心。
至此,一代枭雄,后来的前蜀开国皇帝王建终于拿到了第一块属于自己的地盘,就此展开了霸业之路。
然而一将功成万骨枯,王建的霸业对于很多蜀中百姓而言却并非幸事。就在王建攻占阆州的这天傍晚,从城里逃难而出的官吏大多聚集在一江之隔的锦屏山千佛寺中藏身。这千佛寺位于锦屏山后沿的古树密林中,自阡能民变后,每有蜀中民乱,阆州官吏便会设法携家眷财产藏身在此等待朝廷平叛。只不过这次走得匆忙,很多官员还未来得及带走家私行李便和家眷逃亡到此,所以暂时只能躲在佛堂苦等寒夜过去,待黎明时再到城中打探消息。
只是意外总比明天来得更快。当晚丑时三刻,从阆州城里逃走的少数乱兵也聚集到千佛寺外。这些跟随杨行迁多年,早就习惯杀良冒功的匪兵自然不愿去跟王建拼命,更何况军中传言,杨行迁的恩公田令孜和陈敬瑄如今都已失势,没了圣人支持他们又能活到几时。所以这群匪兵只想抢些钱财另投他处,而千佛寺无疑就是眼下最好的目标。
到了四更天,匪兵见千佛寺中再无声响,料想众人睡熟,于是一声唿哨喊杀声起,一百多匪兵分成两路冲进寺中见人就杀,在此避难的二十几个阆州官吏及其家眷两百余口无论老幼皆遭杀害,还连累寺中十几个僧人一起罹难。等到暴行结束,众匪从尸体身上行李中追索财物,奔忙一番却只凑得两三千钱,分都不够分,这才知道枉做小人,若提前就来探明情况,或者给这些官员护送出境另寻他处,只怕都不会是这点进项。丧气之下,众匪便生内讧互相推诿指责,又因分赃不均而各生嫌隙,眼看一场黑吃黑的现世报就要降临,却不知哪里传来一声婴儿啼哭,瞬间便让整个千佛寺安静下来。
匪兵听到还有人声,顿时红了双眼,各执刀剑循声往啼哭声处寻去,终于在后院柴房门前听到有人喘息声。待撞开门板,当先一人却冷不防被什么东西撞了出来,四脚朝天摔在地上。众匪上前打起火把细看,只见一个七八岁的少年正站在门里,手拿一把铁剑抖个不停。
众匪欺那少年瘦小,又见其手中宝剑镶金嵌玉装饰华贵,一看便不是民间之物,于是其中一个上前挑衅道:“小孩,你这宝剑不错,给大爷看看。”说完那匪兵两指捏住剑身,稍一用力便将宝剑从少年手中夺走,在火把下看了看,随即将剑刃慢慢转向少年颈项,这就准备将少年刺死。而少年却似被蛇盯住的青蛙般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长剑慢慢刺了过来。
却不料巨大的恐惧感竟令少年突然爆发,扑身上前一把抢回铁剑,拿稳之后先后退一步,然后用尽全身的力量将长剑向前刺入匪兵的喉咙。
这一击石破天惊,受伤匪兵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七八岁的少年,转瞬间便有鲜血喷涌出来。那匪兵最后一个念头是将手捂住剑身,想要将刺入喉咙的长剑拔出,但很快就眼前一黑向后软倒,然后什么也不知道了。
围在旁边的众匪很快从震惊中清醒过来,虽然那少年眼中冒着杀气,但毕竟还是个半大孩子。众匪皆是尸山血海中趟过来的,自然不会将他放在眼里,更何况眼下少年手无寸铁,自然是板上鱼肉任人宰割,于是众匪手持刀剑围上前来就要将少年砍成肉酱。
却不料身后突然传来虎啸声,众匪赫然回头,竟见不远处有两头一丈多长的猛虎正缓步向前走来,见匪兵人多势众便跳上一旁僧舍的屋顶,居高临下俯视众人,直令众匪心胆俱裂。
众匪此时早忘了柴门里的少年,见猛虎上房,一开始还以为眼花,有几人揉揉双眼,待确认无误后,这才妈呀一声转身向外逃去,惟恐自己跑得慢些。却不料跑出不远便看到整个千佛寺都被笼罩在一圈火墙之中,还不等靠近,烈焰的高温就将其生生逼退。
众匪只得退回到后院柴房前的空地围成一团持刀防御,这才发现有一老媪不知何时来到院中,钿钗礼衣面如寒霜,眼尾上翘看着便是十足的凶相。众匪面面相觑,不知那老媪从何而来,为何竟不怕上方的猛虎。而老媪也不说话,只是随手一指,便见僧舍屋顶上的猛虎大吼一声,随即跳入院中将一个匪兵扑倒在地,咬断脖颈后又立刻扑向下一个。
千佛寺后院顿时化为修罗地狱,众匪接连死于虎口,而柴房中藏身的诸人却未受波及。等为首匪兵惨死之后,老媪突然拍拍手,寺外火圈随即收成一条金线,飞回老媪腕上化作一个琉璃玉镯,正是昔日灵钏在锦屏山仙人洞中送给封姨的礼物。而两头猛虎也不再食人,转而跳回到老媪身旁。
其余匪兵还以为得了性命,随即往寺外跑去,封姨和两头猛虎也不追赶,只在原地安静等着。没过多久,果然听到古树密林中传来虎啸和惨叫声,很快逃亡者便被散在外面的虎群消灭殆尽。
许久之后锦屏山才安静下来,封姨让柴房中人都出来说话。只见先后走出八个,其中有一嬷嬷抱着一个女婴。原来柴房里还有一个女子原本身怀六甲,白天和嬷嬷到庙中上香祈福,却不想王建攻城时受到惊吓,因此动了胎气,被嬷嬷扶到柴房生产,历尽千辛万苦才生下一女,然而随后又遭匪兵袭击,连番受惊之下已气若游丝。而其余六人都是先前众匪砍杀时从佛堂里趁乱逃出的官眷,几人的父母兄弟丈夫都在佛堂里遇害,如今侥幸得了性命,正不知如何是好。
封姨却似乎专为那婴儿而来,见柴房中人皆出来见面,便上前将婴儿从嬷嬷手里小心接过抱在怀中,随手掀开襁褓看到那粉雕玉琢的女娃正一眨不眨地看着自己。眉眼还带着一点灵钏的样貌,这让封姨突然想起旧恨怒上心头,随即以手化爪便要给那女娃吃点苦头。却不料襁褓中突然生出太极灵光护住女娃,又有一条红菱两边缠来要捆封姨手指。那封姨吃了一吓顿时恢复清醒,见女娃眼中也有恐惧,这才放下宿怨,心中生出如释重负之感。
又见柴房众人为婴儿剪断脐带并沐浴洗净,还包在一个用僧衣制作的襁褓里,这一点善念让封姨放弃了尽数灭口的念头。转而低头对女娃说道:“前世你赠我玉镯,今生我救你一命,虽是上天安排,却也是你我的缘分。也罢,从今往后,你莫来惹我,我也不去烦你,咱们一别两宽,生生世世再别相见。”
说完封姨抱着婴儿来到刚才手刃匪兵的少年面前,忽然觉得有些奇怪,于是上前嗅了嗅,发觉那少年前世竟和自己同类,于是像个祖母般先用衣袖擦去少年脸上的血污,然后伸手虚抓将匪兵劫来的钱袋拿到手上,掂了掂递给少年道:“看你是个可造之材,这些钱留给你,算是一点鼓励。”
说完封姨进屋将女娃放在其母亲身旁,本想叮嘱众人保护那对母子,但话到嘴边又生生咽了回去。既无话可说,便领着猛虎转身离去。
一众妇人这才得了性命,个个哭爹喊娘跑进佛堂,认领亲人尸体然后搬到后院,又从僧舍中找来农具挖掘坟墓,让死者入土为安。而那少年埋葬父母之后,又将四个被猛虎咬死的匪兵也一并埋了。再回来时,那女娃的母亲见少年颇有侠义之心,便招少年过来,然后挣扎起身从腕上退下一个金镯塞到少年手中,恳求道:“小恩公,请你行行好事,将我这孩儿送到山下城里的令狐府上,他们看到这镯子必有重谢。”说完,便将女儿送到少年手中,那少年刚一抱住女娃的襁褓,突然脑子里嗡的一声如遭雷击,仿佛有很多画面出现在脑海里,却又不知这些画面意味着什么,只隐隐觉得怀中这个婴儿对自己非常重要,一刻都不敢松手。
等少年冷静下来再看妇人时,却见她已香消玉殒,原来刚才说那番话时就已油尽灯枯,只是回光返照罢了。少年再从剩余妇人里再三寻找,却没有看到先前那个嬷嬷的身影,想是早已逃走。少年不得已抱着女娃向其母亲代磕了三个响头,然后将金镯放到襁褓里面,又将女娃放在一旁,自己在那四个匪兵坟旁为女娃母亲也挖了一个坟,将其安葬。
等到日上三竿,众人才将千佛寺里所有尸体都埋在一处,然后一起结伴下山。路上到处都是虎群咬碎的匪兵尸体,众人心惊胆战之下加快脚步,再不想耽搁。等走到嘉陵江畔见到渡船,一众妇人这才发现身上没有盘缠,想起那少年身上有众匪打劫来的钱袋,里面皆是父兄丈夫的财物,顿时怒上心头,上前向少年讨要。有几个脾气坏的更将怒气发在少年身上,对其又掐又打。那少年怕这些妇人失了常性伤到女娃,便将怀中钱袋扔到一旁,让几个妇人自己去捡,自己则抱着女娃先招船家上岸。
众妇人分了钱财,却不肯给那少年留下一点,浑然忘了昨夜少年相救之义,一个个面无表情的来到渡口上船。此时阆州城里一片混乱,那船家又见船上大多是妇人,便起了歹心。等船到江心,几个船工突然取出刀剑鱼叉,先令众人交出钱财,又强迫三个老妇自跳江水。二月水寒,那几个老妇在江面上惨呼几声便沉入江底,几个船工却以此为乐。
就在几个船工商量如何瓜分剩下的年轻妇人时,却见船舱里走出一人,头戴斗笠,满身征尘。那人缓缓拔刀脚下不停。一个船工上前试探,以手中鱼叉来刺,却不料那刀客连躲都不躲,挺刀而上,刀身正格在鱼叉两股之间,然后刀身一扭,硬是以强横腕力便使鱼叉脱手,再上前顺势一刀将那船工砍翻,落地时已身首分离,脑袋滚入嘉陵江内。
剩下几个船工早吓得浑身瘫软,连站都站不起来,皆跪在地上求饶。刀客却脚步不停,上前连砍三刀竟又砍死四人,只剩两个没有顺手解决。刀客见两个船工已然丧胆,这才令其操船靠岸,否则便要自己来做。那两个船工哪敢违抗,只得依令行事将船渡向北岸。却不料那人眼看船到岸边,竟又拔刀砍死两人,将尸身踢入船尾江中,然后任由渡船横在岸边。几个妇人先逃下船去,少年抱着女娃也要上岸,却被等在船边的刀客伸手拦住,问道:“你叫什么名字?”那少年回答:“我姓张,名叫张温。”只听那刀客又道:“我叫秦毅,乃是云州秦家寨的人,看你有缘,愿不愿跟我学刀。”
那少年见那刀客细眼长髯、神情豁达,不像个坏人,于是犹豫了一下说道:“恩公武艺高强,我愿意跟您学本事。只不过我答应过别人,要先将这女娃送回家。”那刀客闻言笑道:“壮士重诺!好,我这就陪你一起去!”不知二人此去发生何事,请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