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第 41 章
贺缘声的控诉, 彻底震得钟应头脑一片空白。
他是尊师重道理念下成长起来的学生,他无法理解、更无法接受学生会对老师这出这种天理不容的事情!
“贺先生……”
他正要问到底是为什么。
贺缘声立刻打断了他的话,“如果你要为那些人开脱、辩解, 那就不必说了!”
老人完完全全误会了钟应的意思, 他眼睛里都是愤怒,重申了他的固执。
“我这辈子最错的, 就是让师父回到中国,让辉声回到中国。”
“所以,我不会让希声回去!”
钟应对情绪的敏锐,令他再也无法张口。
无论是问“为什么”, 还是感慨“怎么会这样”, 都是在火上浇油,根本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于是,他求助一般看向樊成云。
只见师父微微的摇了摇头, 然后说:“贺先生, 我们会尊重你的意见。”
这样的话, 等于通知钟应从长计议,不要再刺激可怜的老人。
他们走出了书房, 只有谢会长送他们出来, 助理在书房里小声端茶送水。
“贺先生正在气头上, 我会劝劝他的。”
谢会长跟随贺缘声多年,清楚老人家的脾气, “希声就算捐给了利瑞克学院,我也会和院长、馆长私下达成协议, 再多等几年, 一定会送它回中国的。”
钟应皱着眉, 听懂了谢会长给师父的承诺, 心里却格外的沉重。
谢会长的意思,大约是等到贺缘声去世,他们华人互助会再与利瑞克学院,另行捐赠事宜。
然而,这并不是他们来到美国想要的结果。
他期待着希声回国。
可是,他不会希望这套编钟只能在老人的遗憾与愤怒里回国。
因为,华人互助会的记录墙,写尽了希声四散分离到重新完整的经历。
每一次重聚,都有贺缘声的付出和努力。
他对待一套编钟,像是对待一位亲人。
钟应也希望他能与亲人一同回到中国,实现冯元庆曾经对他许下的承诺。
直到他们回到酒店,钟应才说出了他的想法。
“师父,难道我们不能让贺先生明白冯先生和柏老师的想法吗?”
他不过两岁,冯元庆便与世长逝,但是不代表他对冯元庆一无所知。
那是一位伟大的音乐家,更是一位值得敬仰的教师。
在他买下编钟之前,在他加入遗音雅社之前,他就在清泠湖学院授课,教出了一代又一代的二胡演奏者。
钟应对他的了解,曾经仅仅局限于柏辉声提及的只言片语。
直到清泠湖学院为冯元庆举办逝世十周年纪念音乐会,钟应亲眼见到无数前来悼念的老年人、中年人、青年人,亲耳听到他们纷纷自称是冯老师的学生。
他们对冯老师的敬爱,对冯老师的怀念,成为了二胡齐奏,响彻清泠湖上空。
这也钟应第一次从学生们的角度,真正明白“天地君亲师”的传承。
钟应不知道贺缘声控诉的是哪些混蛋。
但是,能让冯元庆骄傲而眷恋的,一定是这些在他逝世十年后,仍旧愿意为他奏响纪念曲的学生。
钟应的问话,令樊成云沉默许久。
他说:“再等几年接回希声,无疑是最为稳妥的办法。可是……”
师父笑了笑,“我也觉得,冯先生和辉声,想要的绝对不是这样的回归。”
希声是两位音乐家的遗愿。
可孤零零留在世间,为他们耗尽一生找回编钟的贺缘声,又何尝不是他们的牵挂。
他们看过太多凄苦别离,深深懂得贺缘声为什么生气又愤怒。
因为他尊敬的冯元庆、疼爱的柏辉声,都走到了他的前面。
以至于寂寥的人生,只剩下了希声,成为他最后的执念。
樊成云说:“贺先生只是太伤心、太难过,忘记了冯先生的愿望。如果他能想起冯先生说过的话,肯定会清醒过来,后悔将希声捐给利瑞克学院。”
“我不想希声去利瑞克学院。”
钟应默默的说。
那座历史悠久的大学再好,它的博物馆建设得再漂亮,也不是希声的家。
他视线执着,说道:“我想贺先生和希声,一起回清泠湖学院,参加柏老师的纪念音乐会。”
樊成云欣慰看他。
清泠湖学院是冯元庆和柏辉声工作了一辈子的地方,在他们出发赶往美国之前,院长就说过这件事。
学生们为柏辉声的逝世感到悲痛,他们自发的挤在教师宿舍楼外,彻夜点燃蜡烛,到了熄灯查寝的时间,他们仍旧不肯回去,要在楼外守夜。
最后还是方兰劝回去的。
方兰说:“柏老师一直牵挂着你们,你们有什么话想说,就等到他的纪念会上,再说给他听吧。”
学院定下的纪念音乐会,成为了学生们伤心散场的慰藉。
只有给他们一个期望,他们才肯将精力放在那场纪念音乐会上,不至于为了老师的离去伤心过度。
然而,这令人动容的事实,不适合在贺缘声面前提起。
因为,他只记得了学生带来的恨。
“也许……”
樊成云迟疑的说,“我们可以用冯先生创作的乐谱,再试试。”
他们坐在酒店沙发,默默筹谋,决定要做最后一次尝试。
对于音乐人,大约没有比重奏冯元庆的乐谱,更能唤醒老人记忆的方式。
“方兰那里应该保存了许多冯先生的手稿,他老人家创作的二胡曲,我只听过一部分,所以还是重新慎重的挑选一下,再研究音乐会的编曲。”
说着,樊成云将目光看向了钟应。
“你是辉声的学生,就是冯先生的学生。”
樊成云对钟应的信任,永远建立在他的赤诚与天赋之上。
“你应该是最懂他们的人,所以我希望你能创作出一曲终章。为了冯先生、为了辉声,更是为了贺先生。”
即使面对了贺缘声的斥责与固执,樊成云也不可能埋怨那位年逾八十的老人。
钟应也是如此。
只不过,他的情绪低落沉重,视线期期艾艾。
樊成云见他这样,困惑的问道:“怎么了?”
冯元庆已经逝世十六年,钟应却在今天,才知道老先生的遭遇。
面对他慈祥包容的师父,才敢问出那个迟到了许多年的问题。
“……冯先生,恨吗?”
恨那些忘恩负义的学生,恨那个盲目黑暗的年代,恨天地昏暗世道不公。
酒店房间寂静,似乎他的回答永远没法得到回答。
但是,樊成云依旧出声,“恨,也不恨。”
他摸了摸钟应短发,清楚自己一手带大的孩子对音乐传递的思想有多敏锐。
于是,樊成云淡淡笑道:“我不能替他评判什么,但是冯元庆一直是我尊敬的老师。他一生的追求都在音乐里,一生的盼望都在曲谱里,你学过他创作的乐曲,更深懂《猛虎行》和《万家春色》,就应该知道——”
“他只恨时光匆匆,没法继续教授更多的学生,没法让更多人懂得用二胡的弓弦去领略祖国的大好山河。”
师父说的没有错。
那位伟大而可敬的老人,从来没有把时间浪费在仇恨上。
钟应从小学习他创作的二胡曲,弦乐里的乐观积极,带着冯元庆历经了战争和苦难之后的喜悦。
仿佛那双眼睛依靠着挚爱的乐器,仍旧见到了万山红遍层林尽染,大好春色落入万家灯火的辉煌。
他看不见了,钟应却没有感受到他的失明。
始终能从二胡的弦里,看见冯元庆眼中的姹紫嫣红。
可是钟应站在房间窗边,迟迟没法全情投入到音乐会终章的创作之中。
他掌握了许多谱曲的技巧,也会写各种乐器需要的谱子。
心中的感慨和悲伤却干扰了他的思绪。
这不是单纯的纪念曲,它必须要安抚一位盛怒的老人,讲述一位逝者历经八十年未变的心声。
钟应自诩不是天才,他没有办法轻松的承诺做到。
因为,他的创作,并不能完全取代冯元庆在贺缘声心里的地位。
《猛虎行》是战争时期歌颂离家战士,不改其志,英勇卫国的乐曲。
《万家春色》饱含了一位音乐家对祖国万里江山春色灿烂的欣喜与庆幸。
它们连在一起,可以毫无负担的得出“战士保家卫国,换来和平安宁”的思想。
然而,钟应觉得,这不会是贺缘声想要听到的乐思,更不可能安抚老人记恨至今的怒火。
这时,他总算感受到人类的无力与音乐的苍白。
如果真的存在鬼神、存在灵魂,他宁愿以身为媒,请冯元庆再到人世间走一趟。
也许换作冯元庆,就只需要对贺缘声说——
不要为我难过,你和希声一起回家。
万千烦恼纷争,痛苦别离,一句话足矣。
持续挣扎了一整天的钟应,什么灵感都没有。
第二天中午,他呈现出痛苦的时差状态,坐上简单的三方会议,却撑着脑袋,只想睡觉。
方兰见他困得眼睛都睁不开了,出声叫他。
“小应,你先回房间休息吧,我和你师父慢慢商量场地和人员。”
钟应并不是承受不住时差,只不过昨晚一直在想乐谱,没怎么睡好。
于是,他顺从了老师的建议,回房倒头就睡。
他睡眠极好,一觉到了下午,竟然是被手机吵醒的。
钟应抓过来一看,诧异见到了屏幕的备注:
厉劲秋。
“秋哥,出什么事了吗?”
他惊讶的接起。
那边声音精神奕奕,还不满的反问:“没事就不能给你打电话?我还想关心关心编钟什么时候回国,准备去参观一下。”
他语气闲散,确实像在闲聊。
钟应看了看时间,确定一般又问:“秋哥,你那边是几点?”
“啊?”突如其来的提问,让寒暄的厉劲秋困惑。
他顿了顿,才回答,“四点啊,怎么了?”
“凌晨四点。”钟应看着手机的双时钟,趴在床上帮他补充。
厉劲秋竟然丝毫不觉得有问题。
他理直气壮,“我这不是照顾你的美国时间吗?”
钟应无奈的蹭了蹭枕头,笑着说道:“我以为这种时间,除非地震山洪海啸,普通人都应该在好好睡觉。”
厉劲秋不是普通人,他是习惯熬夜的仙人。
他轻哼一声,说道:“那不重要。我就是想问问,你们什么时候回来,我去接机。”
钟应的困倦被忧愁替代,纠缠了他整个晚上的难题,随着厉劲秋轻松的声调,重新涌上脑海。
“暂时回不来了。”他无奈的说,“遇到了一点小困难。”
钟应的困难向来是厉劲秋的喜闻乐见。
他顿时来了精神,“困难?好啊,那你说说是什么困难。”
厉劲秋逮着钟应,必须他马上汇报。
于是,钟应半眯着眼睛,通过电话,慢慢讲述贺缘声的事情。
从贺缘声为编钟付出的努力,到贺缘声收到的磁带,一位心系师父、疼爱师侄的老人,经历过的伤心痛苦,都在简单话语里说尽。
他想到磁带里冯元庆乐观的笑声,长长叹息道:“如果冯先生寄来的磁带、和他拍下的合影,都没有办法让贺先生明白自己的真实心意。我又怎么能依靠一首乐曲,让贺先生明白逝者的心情。”
“怎么不可能?”
厉劲秋斩钉截铁,根本不打算和钟应一起悲春伤秋。
他自信的说道:“我来了就有了。”
钟应:?
厉劲秋也许是钟应这辈子见过最为乐于助人的作曲家。
上次维也纳,是顺路帮忙,殊途同归。
这次,厉劲秋直接一个长途飞滴,就来到了现场。
“二胡、古琴合奏我有经验,如果你缺管弦乐队,我就联系美国剧院来帮忙。借他们场地也没什么问题,不管你想开一场私人音乐会或者公开音乐会,都好说。”
厉劲秋到达酒店,丝毫没有半分疲惫,连管弦乐队和场地都帮钟应考虑到了。
可惜,他没听到钟应的夸赞,只见到钟应震惊茫然的视线。
“怎么了?”
“秋哥,你能来实在是太好了!”
钟应的话发自内心,他没想到厉劲秋来得如此迅速,还提出了绝佳的建议方案,雷厉风行。
方案能不能成,另当别论。
主要是大作曲家浑身散发着光辉,每一句都在肯定的传递着“我们一定行”的自信。
情绪低落两三天的钟应,顿时被他乐观感染。
钟应笑着说:“我都做好最坏打算,再挨贺先生一次痛骂了。可是你这么一说,我突然觉得,有你优秀的作曲能力和你极具感染力的音乐,说不定真的能够安抚盛怒的贺先生。”
自始至终觉得自己超优秀的厉劲秋,听到钟应称赞,仍旧忍不住勾起嘴角。
“得了吧。”他心里超级开心,仍旧表面不吃这套。
“有的人还觉得我不会说话、品德败坏、音乐弹得稀烂呢。”
“谁这么没眼光?”钟应震惊了。
厉劲秋被他单纯无辜的问题梗在半路。
说是钟应吧,但钟应从来不是这样的说法。
只是觉得他和楚慕那种抽烟喝酒、说话气人、琵琶指法差劲的家伙,“很像”!
厉劲秋心情复杂,撇了撇嘴,委婉暗示,“反正,有的人。”
钟应必须要为厉劲秋认真辩解,他说:“那是他们不懂。你的音乐、你的旋律,都能说明你的品性,在我眼里,没有人比你更加赤诚直白、心胸坦荡。”
厉劲秋不好意思的露出灿烂笑容,止不住笑。
“我也没有你说的那么好吧。”
“有。”钟应很肯定。
酒店简陋的小会客厅,成为了四人碰头的绝佳地方。
樊成云笑容满面,“厉先生,您真是一位大好人。”
方兰格外感激,“想不到我们能得到您的帮助,这下就不用为演出场地发愁了。”
钟应的夸奖之后,厉劲秋面对了两位长辈的真诚称赞。
他正襟危坐,不敢半分懒散怠慢。
“我听钟应说了冯先生和柏先生的事情,我认为现在,应该需要更多关于他们的乐谱、视频、录音。”
厉劲秋前所未有的郑重,“单纯的音乐,确实不可能打动固执的人。所以,我们应当把这场演出,当成对冯先生信念的宣扬。”
演奏与宣扬是两回事。
在座的音乐人,参加过无数的宣讲会,自然明白其中的道理。
樊成云闻言,说道:“那我们联系一下院长,让他把学院以前举办的纪念音乐会录像传过来。”
“还有手稿、照片……”
方兰说着,忽然想起了什么,“我叫学生们帮我去找,他们还给辉声录过课程!师公好像也有一份教学的录像。”
有了厉劲秋的启发,一潭死水的曲目挑选,变得充满生机。
这场专门为贺缘声准备的音乐会,不再是单纯的音乐表演,而是一场全面回溯冯元庆、柏辉声生前遗志的纪念。
这样的纪念,急不来。
厉劲秋大约提了提需要涉及的东西,他们立刻就能想到找谁帮忙。
即使中国与美国远隔万里,也有电脑、快递、视频通话能够解决他们的烦恼。
一切都在准备阶段,厉劲秋脑海有了大致的构想,却没法马上敲定。
他舒展双臂,坐在床上,一边思考一边询问:“你说,这次的主题是定在冯先生对美好未来的期望,还是定在冯先生、柏先生对希声回国的强烈期盼……”
他话音没落,就听到了钟应那边传来的温柔女音。
“小应,你们还要什么东西,给我说,我去找。”
那道声音成熟、内敛,厉劲秋好像在哪里听过。
于是,他好奇伸头去看钟应在和谁聊天,结果他的影子刚进入画面,就传来一声炸响!
“哥,你怎么在美国?!”
厉劲秋彻底从床上翻下来,意外的发现周俊彤跟絮姐挤在电脑屏幕前。
“你怎么在樊林?”
他对老妹的行径格外不满,抬手一看时间,“都晚上十一点了,还不回家?”
两兄妹隔着电脑视频通话面面相觑。
周俊彤义正辞严,“我要帮絮姐的忙,要帮小应的忙,今晚就睡她这儿了。怎么,不行?”
女孩子的友谊,就是牵手厕所、大被同眠。
厉劲秋一脸“无法理解”“你真麻烦”“没事找事”的鄙夷神情,周俊彤不需要他说话都能自行领悟。
周俊彤顿时怒火上头,瞪大眼睛扬声质问:“那你呢!”
厉劲秋嗤笑一声,言简意赅,“我钱多。”
“……”
能一声不响跑到美国,确实是钱多烧得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