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第 27 章
楚慕的话, 震得办公室一片寂静。
那位出言不逊的楚老板,径直站起来,抽着烟冷笑离场。
莎拉见状况难以收拾, 赶紧追了出去。
钟应正要跟过去, 却被樊成云伸手逮住了。
他眉目间尽是担忧,松手拍了拍钟应的肩膀。
“虽然楚慕是楚先生的后人,但他在奥地利长大, 接受的风土人情和我们截然不同。你忽然说琵琶是中国的文物,他自然不高兴。”
中国人、华人、华裔在外国人眼中都差不多,樊成云走遍世界,却深懂其中的隔阂。
钟应站在中国的立场,说出那些话理所当然, 可对楚慕来说,是另一种针对私人财产的挑衅和冒犯。
“木兰琵琶说到底, 确实是楚先生和郑女士留给他们姐弟的财产。”
樊成云叹息一声, “我知道你为了楚先生的去世伤心,也想让楚慕懂得楚先生的心情,但他毕竟是奥地利人。”
钟应听完, 心中一片怅惘冰凉。
“可是楚老板懂得诗词、懂得琵琶,所以……我以为,他也懂中国。”
历经了战火的中国, 走过了镇痛的中国,还有独立于世的中国, 始终牵挂着所有遗落四方的血脉。
无论是远离故土的游子, 还是惨遭抢夺的乐器, 都是她的牵挂。
只要楚慕懂得中国, 就应该懂得——
流失的乐器和失散的故人, 能够在和平盛世回家团聚,不仅仅是遗音雅社的愿望,更是每一个中国人的愿望。
楚慕一言一行,毫无楚书铭和郑婉清当年的风采。
钟应深感遗憾,又不能就此放弃。
他对师父说:“我想再跟楚老板谈谈……”
“没用的。”
樊成云熟悉钟应的固执和清醒。
自己的徒弟总是用音乐,去判断一个人的品性。
然而,他也时常会忘记:大多数人都会选择藏起真实的自己,用自己想要示人的模样面对外人。
“楚老板的心结在木兰琵琶上,你越是找他谈,他只会越冷漠。”
楚慕离场的时候,显然已经带着怨气和怒火。
钟应如此直白坦荡,少不了碰上钉子。
樊成云知道钟应急于寻回琵琶,不仅仅是为了遗音雅社,更是为了早逝的楚书铭。
然而,他宁愿这件事做得慢一些,也不舍得可爱单纯的徒弟,再去受外人的气。
“我们没法解开他的心结,就解不开他的固执。你再懂他的想法,他也不会承认的。”
他背起手,叹息一声,“我们还是想办法,从楚慕的姐姐那边了解一下情况吧。”
钟应想了想,忽然问道:“师父,你觉不觉得,刚才楚慕说要烧琵琶的话,好像在哪儿听过?”
这么气死音乐家不偿命的狠话,确实非常的熟悉。
樊成云眼睛一亮,“……弗利斯?”
曾经利用一句“我要拆掉琵琶”的威胁,成功登上维也纳乐报的大商人,接到钟应的电话,立刻放声嘲笑!
“终于有人和我遭受了相同的折磨。”
“对,没错,用拆琵琶来威胁你们,就是我跟楚慕学的。挺有效果不是么?”
“所以我说,你们无论想见楚怀,还是楚慕,都是浪费时间!”
弗利斯可算是逮着机会证明自己英明神武了。
“他们一个没法沟通,一个令人讨厌!”
他的抱怨重重落在楚慕身上,钟应握着手机,全方位的感受到了楚慕有多冷漠。
弗利斯发现雄蕊琵琶的主人无法沟通之后,径直找上了楚慕。
一开始还好,但他提及墙上的雌蕊琵琶不错,想要花钱买下的时候,楚慕就变得戏谑又嘲讽。
“他居然说,你一个老外,买什么琵琶?还不如买块紫檀木回去,补补你家的鎏金抽屉。”
弗利斯耿耿于怀,甚至还自由发挥到了威胁钟应和樊成云的对话上。
此时,他却不觉得自己过分,只顾着痛斥楚慕,找人评理。
“你说他是不是超级讨厌!”
“他确实讨厌……”
钟应赶紧附和,趁机问道:
“弗利斯先生,我们想要楚怀的地址!”
弗利斯好不容易抓住了钟应这么知情识趣的朋友,却被他横空一句要求,堵得没法继续控诉楚慕。
只能默默的报出了地址。
他还不服气的补充道:“放弃吧,你们只会白跑一趟!”
即使有商人的劝告,钟应和樊成云依然第二天一早,找到了那栋静谧朴素的楼房。
坐落在闹市区的老旧公寓,年代久远。
他们按下门铃,安静等待着房主开门。
然而,等了许久,都只能听到单调的门铃回响。
“我们是不是应该先打个电话……”
钟应话没说完,房门就咔哒一声,敞开了。
“小慕?你回来了吗?”
温柔的中文带着睡意朦胧的惊喜。
一位长相沧桑的女性,为他们打开了门。
她穿着舒适的居家服,头发稀疏,脸色苍白。
一双眼睛茫然又木讷,有着浓重的病态,皮肤都粗糙干枯得可怕。
她发现敲门的不是自己想的那个人,立刻换成了德语,“你们是谁?”
钟应还没回答,楼上就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
“楚怀,你怎么起来了?”
慌慌张张跑下来的男人,钟应认识。
那是戈德罗,在楚氏乐器行跟楚慕一场大吵,令钟应印象深刻。
戈德罗胡须拉碴,眼神困顿。
他似乎不习惯这么早起床,胡乱穿着睡衣,头发也乱糟糟的。
可他顾不上许多,焦急的抓住楚怀肩膀,实在没空招呼门外的钟应和樊成云。
“亲爱的,头痛吗?我们先把药吃了。”
楚怀的注意力,落在了他身上,忧伤的说道:“昨晚我和小慕吵架了,他现在都没回来,肯定还生我的气。”
她声音低沉,没了刚才的喜悦,吐词都变得迟缓。
戈德罗挤出笑容,轻松说道:“让他生气吧,他就是一个小孩子。跑出去玩两天就会回来了,周一他还要上学呢。”
他的话带着真诚的敷衍,半哄半强迫的扶着楚怀上楼。
门外的钟应和樊成云面面相觑,眼神里都有相似的困惑。
楚慕年近三十,怎么也不像需要上学的小孩。
可是,如此奇怪的回答,楚怀没有半分反驳,戈德罗也说得理所当然。
他们在门外又等了许久,戈德罗才急忙跑出来。
“你们是谁!”
他压低声音,唯恐惊扰了楼上的妻子,“一大早敲门做什么!”
钟应直接出声,“戈德罗先生,我们来探望楚怀女士。”
他直呼其名,惹得戈德罗瞬间清醒。
“你认识我?”神情诧异的戈德罗打量着他,确定自己没见过这样的黑发黑眼。
钟应笑得礼貌,模棱两可的回答道:“我们是楚慕楚老板的朋友。”
戈德罗视线一喜,“既然你们叫他们楚怀、楚慕,那就确实是他们的朋友。”
这位不修边幅的奥地利人,比起楚慕,竟然礼貌了许多。
他不仅没有生气发火,还热情的邀请他们进去。
戈德罗和楚怀的家,整洁干净。
那么大一栋公寓,收拾得井井有条,入口门厅还插着新鲜的花束,不像是戈德罗这样看起来粗心的男人,能够布置出来的温馨模样。
钟应和师父走到客厅,发现了早就淘汰的大头电视机。
这栋公寓虽然宽敞,里面的家具、地毯都过于破旧,应当已经用了很多年。
戈德罗招呼他们坐下,就说:“楚慕愿意和我们好好谈谈再好不过。你们请坐,我给你们倒水。”
他兴高采烈的走进厨房,翻找水杯。
钟应好奇的打量这座年代久远的公寓,忽然,他发现电视机旁边的相框,竟然有木兰琵琶的身影。
雄蕊琵琶被楚慕横抱在怀中,雌蕊琵琶则是竖着被楚怀弹响,像极了楚书铭与郑婉清当年的姿势。
就连他们脸上灿烂的笑意,都透着静态照片无法抹消的快乐。
这张照片一看他们的状态,就知道拍摄于很早之前。毕竟,照片上的楚怀、楚慕太年轻了。
年轻时候的楚怀和楚慕长得很像。
他们姐弟俩有着相同的深邃眼窝、高挺鼻梁,拥有相同的父母,连照片里的相视而笑,都一模一样。
可惜,现在姐弟俩已经反目成仇,不愿再见。
“师父,你看。”钟应正想拿过照片,请师父看看。
樊成云接过照片,仔细端详起两姐弟手上的琵琶。
戈德罗端来了两杯水,笑容亲切又温柔。
“抱歉,楚怀醒来就头痛,除了吃药睡觉,没有别的办法。”
他眼神语气都是期待,急切的想和钟应他们聊正事。
“你们是替楚慕来看她的?来检查她是不是真的跟病历上一样可怜?”
“是。”
樊成云放下照片,顺着他的询问,善意的承认,并不打算如实告知。
他像是一位资深的法律精英,刻板的说道:“楚老板想详细的了解楚怀的症状,以便考虑撤销法庭诉讼。”
钟应将师父的话翻译出来,戈德罗一听撤诉,眼睛瞬间发亮,好像立刻见到了一千万欧。
“没问题,我会详细的告诉你们楚怀的病情,也希望你们详细的告诉楚慕。”
他语气亢奋,“这混蛋一直不信我说的话,还不敢来亲眼看看,实在是太愚蠢了!”
有了倾诉渠道,戈德罗的讲述就变得细致。
楚怀四十二岁,德语名字是格雷特。以前她在学校当音乐老师,三年前出了车祸。本以为养好了,没想到半年前旧病复发,不仅影响了工作,还影响了正常生活。
因为她的病,出在大脑里。
车祸撞击留下的血块,长时间没有消散,甚至在复查的时候,检测出了脑瘤。
戈德罗讲述的病症,夹杂着专业的德语。
钟应没有学过相关词汇,幸好弗利斯给了他们一份关于楚怀的详细资料。
从医生作出的诊断来看,楚怀确实急需救治。
但是大脑里的问题,向来是全球的疑难杂症,她因为血块压迫神经,已经断断续续产生了记忆力减退和昏睡症状,脑瘤更是雪上加霜。
文字写就的病症,在戈德罗的话语里,变成了一场倍受折磨的灾难。
戈德罗说,她以为自己还是二十三岁,刚刚跟我结婚。
戈德罗说,楚慕不在家,是因为他们昨晚吵了架,气得连夜离家出走。
戈德罗说,楚怀渡过的每一天都是周末,因为只有周末,父母才会离开家去享受二人世界。
生活中的点点滴滴,拼凑出了楚怀的状态。
记忆混乱伴随着剧烈的头痛。
只有吃下镇痛药,楚怀才能安稳的睡上一会儿。
可等她清醒过来,又会呆呆愣愣坐在床上,倏尔掉下眼泪,告诉戈德罗:妈妈去世了。
这位先生说到这里,掩盖不住的悲伤。
他说:“其实,我宁愿她活在十几岁二十几岁,去重温我们的爱情和幸福。”
“而不是真正清醒过来,发现自己失去了母亲,连弟弟都变得狼心狗肺!”
钟应听得心中冰寒。
他担忧的问道:“难道,她的病没有办法可以医治了吗?”
“很难。”戈德罗神情痛苦,眼神藏着算计和犹豫,“如果、我说如果,我能凑到足够的钱,说不定医生们会为她制定更好的治疗办法。”
提到钱,整个聊天气氛都变得沉重诡异。
钟应和师父视线一撞,就知道戈德罗话里有话。
果然,戈德罗顿时哭丧着脸,痛苦的低嚎,“我知道楚慕不喜欢我,他觉得我不是什么好人,觉得我卖掉琵琶就是为了钱。但是……”
“我和楚怀认识了快三十年,我爱她胜过生命,我只想为她治病!”
他说得感人肺腑,发自内心。
钟应却懂了弗利斯那句话——
他们无法从楚怀那里,得到任何想要的信息。
因为这位可怜的女士,不知道雄蕊琵琶被丈夫送去了拍卖行。
她醒来总会困惑小慕为什么还没回家,她只记得父母喜欢在周末出去旅行。
她永远活在家庭和睦的二十三。
钟应盯着戈德罗。
从他的每一句话,都能感受到他对楚怀的爱意。
如果不是因为爱,不会有人心甘情愿照顾这么麻烦的病人,更不可能舍弃顺口的德语名“格雷特”不叫,声声呼唤着妻子拗口的中文名“楚怀”。
可是,钟应依然想要问清楚一件事。
“戈德罗先生,我和你第一次见面,是在楚老板的乐器行门口。”
他直视戈德罗,端详这位情深义重的丈夫,有多少真心。
“当时,楚老板说你喜欢赌博,欠了很多债。”
戈德罗眼睛发直,脸色极为难看。
“你别听他胡说!”
“好,我不听他胡说。”
钟应慎重又执着,心中隐隐升起猜测,“那你老老实实告诉我——”
“你到底欠了多少赌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