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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第 24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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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迈德维茨的德语, 钟应阅读得十分的磕磕绊绊。

    也许是年代久远,也许是没有专业的编辑为其纠正。

    不少语句带有难以简单领悟的生僻词汇,所以他看得格外慢。

    正如每一位作者撰写的自传, 迈德维茨讲述了自己无忧无虑的童年, 还有他由衷期待的维也纳音乐会。

    结果, 1938年德国占领奥地利,颁布的第一条规定, 就是要将犹太人抓起来。

    那时候的迈德维茨不过十几岁。

    有着慈祥的母亲, 和严肃的父亲, 还有几个吵闹的兄弟姐妹。

    他们聚集在一起,举行了一场关乎命运的家庭会。

    “我们可以离开,但是……”

    迈德维茨回忆起那场彻夜不眠的家庭会议, “我们又能去哪里?”

    迈德维茨一家生于奥地利,长于奥地利,他们虽然不是艺术家,却热爱维也纳的艺术气氛。

    脚下的土地是他们自小生活的家乡,即使邻居们纷纷逃跑, 寻求离开奥地利的方法,他们也怀揣着惊恐,战战兢兢的苟且偷生, 祈祷平安无事。

    那时候,迈德维茨就听说过陌生遥远的东方大地。

    “上海!”

    他笔下的邻居,声音低沉,焦急的告诉他的母亲, “我们拿着这张签证,就能安全的去上海!”

    对当时的迈德维茨而言,上海无异于充满美好幻想又充满危险的地方。

    到处都是战火, 对目的地一无所知的迈德维茨父母,目送邻居们离去,选择留在原地,等待救赎。

    “我们无法像他们一样离开。”

    迈德维茨笔下所写的,不止是自己的想法,更是许许多多犹太人的想法,“我们热爱奥地利,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他们没有在还能离开奥地利的时候选择离开。

    而是坚定的留了下来,觉得一切不会变糟。

    最终,他们等到的不是和平安定,而是分批进入集中营。

    迈德维茨辗转许多小型监牢,最终进入了毛特豪森。

    一开始,他还会去想分离的父亲母亲兄弟姐妹。

    此时,他已经麻木的认命,只期望夜幕降临,囚监能够少找他麻烦,可以获得更多的休息。

    那些囚监,出现在毛特豪森集中营的每一个角落。

    像是黑暗中漆黑的乌鸦,随时想啄杀囚徒们一口。

    钟应时不时见到迈德维茨对他们的评价——

    “那些犹太人,戴上了德国人嘉奖的臂章,就把自己当成监管者,更加残忍的对待同胞。”

    “德国人是魔鬼,自以为是看守的犹太人,是可怕的魔鬼爪牙。”

    钟应的情绪,十分容易随着手上的文字起伏。

    哪怕“囚监”的单词陌生,也能立刻意识到——

    这些囚监,就是出卖犹太人、为德国人服务的犹太人。

    他们给迈德维茨带来了更加深重的苦难。

    毛特豪森集中营本来是一个采石场。

    迈德维茨每天都要登上长长的死亡阶梯,背起厚重的石块,看不到希望的做一个苦力。

    有的人步伐稍稍慢了一些,囚监就会挥舞棍子,行使自己的监督权力。

    迈德维茨挨过一顿打,幸好他摔在平地上。

    如果那根棍子挥舞得更迅速一些,他就会和其他倒霉鬼一样,滚落长长阶梯,砸得头破血流。

    “我想死了。”

    他的笔锋朴素直白,回忆起年轻时候的痛苦,“也许我的父亲、母亲、兄弟姐妹都已经死了。我很快就会见到他们了。”

    犹太人的痛苦,不需要长篇大论,一句心灰意冷的“想死”,就能令钟应深深感受到迈德维茨的无力与悲伤。

    他开始记录毛特豪森天空上的白云,开始记录扎着钢刺的电网。

    不是他变为了文学家,注重起景物描写,而是他发自内心的想要再看看这个世界最后一眼,然后解脱一般的赴死。

    在这本自传的色彩极为灰暗的时候,钟应见到了晴天即将照亮的一缕光。

    “有一天,牢房来了新的囚犯……”

    迈德维茨写道,“我终于见到了他。”

    毛特豪森集中营的牢房,一间能够关押许多人,大家如同货物一般睡在上下铺,时不时空出一张床,那便是又有人死了。

    麻木、灰暗、阴森、冰凉。

    唯独新来的囚犯,给一潭死水般的牢房,激起了一丝活力。

    那是拥有黑色眼睛的人,他身上带着伤,身躯直挺,举手投足却依然端着一种气质。

    他视线一抬,迈德维茨就觉得那双眼睛是活的,藏着蓬勃的生命力。

    迈德维茨的描写,令钟应直愣愣的往下翻。

    黑色的眼睛,只会是楚书铭。

    “黑色的眼睛,魔鬼的眼睛!”

    带他进来的囚监啐了一口,不屑又鄙夷的离开。

    迈德维茨只觉得这句话好笑,一个魔鬼的爪牙却鄙夷别人是魔鬼。

    囚监刚离开,牢房好奇的囚徒,就围了上去。

    大家用德语提出问题,楚书铭并不能听懂,依然声音低沉迟缓,“我是中国人。”

    那是英语。

    迈德维茨学过法语、英语,立刻在所有人的困惑之中,翻译道:“他说他是中国人。”

    中国。

    在信息极为不发达的地区,犹太人对中国毫无印象。

    囚徒们对他越发好奇,问出了每一个不是犹太人的倒霉鬼都会面对的问题——

    “你为什么被抓进来?”

    他笑得灿烂,连那双黑色眼睛都透出光。

    在苦难与折磨的毛特豪森,迈德维茨还没见到德国人和囚监之外的家伙,敢这么笑。

    “因为我说,我是中国人。”他的英语缓慢,用词简单,“我讨厌日本。”

    迈德维茨几乎愣了。

    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傻的中国人,在性命危急的关头,逞口舌之快!

    “你呢?朋友。”他友好的看向自己的翻译员。

    迈德维茨笔下的与中国人的第一次对视,写出来的文字美得惊心动魄——

    “他看着我,黑色的眼睛倒映着我傻乎乎的脸庞。”

    “我跟你不一样。”

    迈德维茨写道,“我进来是因为我告诉他们,我是犹太人,但我爱奥地利!”

    牢房的笑声,低哑悲哀。

    这世上不止是一个傻子。

    一个傻子因为讨厌一个国家而被抓进来,一群傻子因为喜欢一个国家而被抓进来。

    钟应看得勾起唇角,理解了他们的苦涩。

    迈德维茨不是极好的作家,可他写下的每一句话,都是他的亲身经历,所思所想。

    钟应在酒店房间安静翻动纸页,能够感受到他初见楚书铭时的快乐。

    这位先生,快乐得忘记了想要死去。

    仿佛他死前希望满足一些好奇心,见识更多新鲜事物,才好死后与家人相聚,告诉他们:嘿,我死之前见到了一个奇特的中国人。

    迈德维茨眼中的楚书铭,优雅、幽默、乐观,说话直白又坦荡。

    钟应以前认识的,仅仅是沈聆笔下的楚兄。

    擅长琵琶,见多识广,有礼温和。

    而在迈德维茨笔下,这样的楚书铭,更加的具体。

    他写:这人居然想学德语,在这么一个都不知道能不能见到明天的地方。

    他写:也许是德国人的命令,他总能获得一点点优待,囚监都不敢对他动手。

    他写:summy讲述的中国,太有意思,太神秘了,如果我能活着,真想和他一起去中国,当然,我希望他能活着。

    迈德维茨描述关于楚书铭的句子、用词,欢快又兴奋。

    他撰写自传的时候,还没有遭遇出版商的拒绝,更没有受到别人的劝告,字里行间的“中国”“中国人”都随着“sy”这个人,变得格外鲜活,透着美好的憧憬。

    钟应顿时理解了弗利斯讲述的过去。

    也理解了,老人面对官员们改换楚书铭国籍的劝告,为什么会感到愤怒和失望。

    正是因为楚书铭坚持了自己中国人的身份,憎恶日本,才会来到集中营。

    正像他坚持了自己犹太人的身份,喜欢奥地利,被抓进集中营一模一样。

    即使迈德维茨不确定楚书铭的名字、职业、年龄。

    他也确定楚书铭是中国人!

    那些活在幸福之中的家伙,却连这一点都想抹杀,带着轻描淡写的语气,想要消除一个人坚定的信念和人格。

    写自传时的迈德维茨,还没有经历那些愤怒。

    他还年轻,活在喜欢故事与传说的年纪。

    所以,他喜欢随口说出许许多多东方神话故事的楚书铭。

    别扭的德语,讲述着从中文翻译为英语,又由犹太人记录下来的中国传说。

    钟应仔细辨别着关键词,发现楚先生讲述的是《精卫填海》《夸父逐日》《嫦娥奔月》。

    他讲述浩瀚大海,讲述头顶烈阳,讲述清冷明月,又抬手指着这些永远能够见到的大自然事物,和迈德维茨换取德语的关键词。

    钟应理解了迈德维茨的快乐。

    他在集中营日复一日行走在死亡阶梯上,昨天还觉得自己不想活下去。

    今天却觉得——

    啊,summy还会讲什么样的故事,是吃了灵药能够去月亮上的天使,还是追着太阳化身山脉的巨人?

    钟应看着那些故事,就像看到了曾经的自己。

    他守在爷爷身边,等着爷爷笑着告诉他遗音雅社的一切。

    无论是弹奏古琴惊艳四海的沈聆,还是温柔似水铿锵如钢的郑婉清,都是他童年崇敬的神话。

    迈德维茨正在面对一个神话。

    他记录着楚书铭讲述的神话故事,倾注了一生的向往与赞美,写下了自己半夜醒来见到的弥赛亚——

    “他站在窗边,凝视月亮。银白的辉光照耀着他黑色的眉眼,镀上了一层漂亮的琉璃色,连那张脸都像是艺术殿堂的雕塑,明暗清晰,宛如上帝精心雕刻的杰作。”

    迈德维茨看了一会儿,低声问道:“summy,你在看什么?”

    那尊上帝的杰作勾起笑意,说道:“月亮最圆的时候,就是家人应该团聚的时候。”

    他抬起了手,虚空做出了一个眼熟的手势,透过牢房的窗户眺望月亮,仿佛在弹奏思乡乐曲。

    “你在弹吉他吗?”迈德维茨问道。

    楚书铭却走了过来,坐在迈德维茨床边,说:“不是吉他,是吉他。”

    相同的单词,代表着迈德维茨当时的困惑。

    他无法理解,guitar和字正腔圆的pipa本质的区别。

    因为在奥地利,这个拥有世界音乐之都称呼的国度,他还没有见过梨形长颈的中国琵琶,只知道吉他和鲁特琴。

    钟应见到了迈德维茨的感慨。

    “要等到很多很多年以后,我才能够领悟到他的意思。”

    “原来,他的乐器确实不是吉他,而是琵琶。”

    那一夜之后,迈德维茨就记住了楚书铭会弹奏乐器。

    毛特豪森集中营看管严格,但少部分囚犯依然能够留下乐器,偶尔给德国人演奏取乐。

    口琴、单簧管、吉他……

    迈德维茨记得,隔壁牢房的老头,就会弹奏吉他。

    某一个月色皎洁的夜晚,他想着隔壁的吉他,看着同样没有入睡的楚书铭。

    “你是个音乐家。”

    楚书铭笑着抬起手,又是虚空拨弦弹奏的帅气姿势。

    他专注的表演了琵琶的演奏技巧,用他不熟练的德语遗憾回答道:“我是。可惜没有琵琶,否则我一定会为你弹奏一曲。”

    “是吗?”旁边传来的低沉的声音,“我会手风琴。科多会小号!”

    “会有什么用。”叫科多的囚犯低声嘟囔,“他们砸碎了我的小号!”

    音乐家对待乐器,就像对待自己的生命。

    可惜,在朝不保夕的集中营,不是每一个音乐家都足够幸运。

    迈德维茨想说自己可以去隔壁借一把吉他,却被牢房里窸窸窣窣的声音打断。

    他转头一看,见到了不少人从床上伸出头,脸上沾满黑灰、皮肤干枯、满是褶皱。

    唯独眼睛格外的亮。

    “我会小提琴。”

    “来到这里之前,我这双手是拿指挥棒的。”

    “音乐,我都快要忘记大提琴演奏出的音乐是什么模样了。”

    小小的牢房,聚集了一群音乐家。

    他们慢慢靠在一起,仿佛楚书铭和迈德维茨身边燃烧着温暖篝火,他们带着对音乐的怀念,聚在一起偷偷取暖。

    楚书铭没有停止手上的演奏,他像伴奏一般,为他们拨弄琴弦,慰藉着寂寞苦难的灵魂。

    修长的手指勾勒的不是冰冷空气,而是泠泠琴声,唤起了每一位音乐家沉寂的灵魂。

    忽然,那位指挥想起了什么。

    “号手,你会吹《春之圆舞曲》吗?”

    他提问,好似在温暖篝火里扔进了一块木炭,激起了更为温暖的火焰。

    “伟大的施特劳斯,伟大的《春之圆舞曲》。”

    会吹小号的科多从床上跳下来,举起了双手,做出了吹号的手势——

    “小鸟甜蜜地歌唱,小丘和山谷闪耀着光彩,谷音在回响!”

    他低低的声音,唱出了《春之圆舞曲》的歌词。

    然后他沉浸在自己的吹奏之中,仿佛手上真的有一把金色的小号,带起了《春之圆舞曲》的前奏。

    迈德维茨见到楚书铭重新抬起了手,弹奏起手中的“吉他”,随着《春之圆舞曲》的想象,展开了琵琶的表演。

    周围的音乐家们,亮着眼睛看着他们两人,并没有立刻动作。

    而那位提问的指挥,站在了窗户之下,举起了专业的双手,笑着等待他们,看着他们选好了属于自己的位置。

    这像是一场即兴的演奏,指挥与乐手们早已就位。

    随着指挥落下手腕,大提琴、大提琴,纷纷加入了这场无声的音乐会。

    迈德维茨坐在床上,诧异的看着他们,又充满了不通乐理的羡慕。

    他不会乐器,但他感受到了浓烈的音乐气氛,正如他期待的那场维也纳音乐会,也许永远没有办法入场,又荣幸的聆听。

    楚书铭笑着看他。

    指挥挑起眉峰,微微抬手示意。

    迈德维茨心中的羞赧,被激动冲破。

    他着魔一般抬起双手,假装自己是一个钢琴家,胡乱的按下了琴键。

    片刻,他也是一位音乐家,学会弹奏《春之圆舞曲》了。

    窗外的月光,冷清如水,照亮了牢房里特殊的演奏,在地面上投出了乐器应有的倒影。

    他们每一个人都在弹奏心目中的《春之圆舞曲》,每一个人都期待着大地回春、冰雪消融的生机勃勃。

    每一个人,都在音乐中寻找到了属于自己的自由与希望。

    “小应?”

    酒店响起敲门声,樊成云的声音打断了钟应的阅读。

    钟应擦掉泪水,红着眼睛走过去开门。

    他情绪还没平复下来,眼里、心里、灵魂里都徘徊在那场沉默无声的音乐会中。

    “师父……”

    即使见到樊成云,他也克制不住哭腔,在长辈面前变得委屈脆弱。

    樊成云一愣,赶紧拍拍他的肩膀,安慰孩子一般柔声问道:“出什么事了?”

    钟应擦着眼泪,拿起了那本《纪念》。

    “弗利斯先生的祖父,曾在毛特豪森集中营见过楚先生,他、他们——”

    顿时,他话语哽咽无法继续说下去,只能把书交到师父手上。

    他们在地狱一般的地方,遭受折磨。

    又在囚笼一般的牢房,唤起了心中的希望。

    没有乐器的音乐家,举办了这个世上最为精彩盛大的音乐会。

    他们身处寒冷冰凉的冬,奏响了温暖和煦的春。

    樊成云不懂得德语,却依然沉默的翻看那本自传。

    “楚先生既然沦落到了集中营,必然是回国途中出了变故。也不知道郑女士和楚芝雅怎么样了,会不会……”

    他的猜测不是没有道理。

    钟应平静了一些,想起师父不会德语,又伸手拿回了那本德语著作。

    “弗利斯说,他找到了楚芝雅的后代,但是……”

    钟应盯着那本白色封面的回忆录,心情低落,“但是他们可能不像楚先生、郑女士一样淡泊名利、气质高洁。”

    他慢慢说了一千万欧引发的遗产争端。

    也提到了那把郑婉清的雌蕊琵琶。

    楚书铭在《纪念》中遭遇的一切,已经令钟应极度悲痛。

    沈聆临终前,期盼着好友寻回乐器归来的遗愿,可能永远都无法达成。

    他却没想到会是楚先生走在沈聆的前面。

    1944年,距离毛特豪森集中营解放,仅仅一年!

    可命运的无常与生命的脆弱,没能让楚书铭和迈德维茨一样,等到自由和解放。

    他手上反复翻动这本自传,里面每一张洁白的纸都带着鲜血。

    犹太人的、中国人的。

    洗不净的鲜血流淌在字里行间,控诉着纳粹的罪行,还有囚监的丑恶。

    钟应一边给师父讲述楚书铭的故事,一边翻看这本自传。

    迈德维茨惦记着隔壁牢房的吉他,终于在一个晴朗的早晨,出现在他的眼前。

    德国人拎着那把旧吉他,走进牢房说道:“有谁能用它弹出一首《保卫莱茵河》,今天就不用去采石场。”

    隔壁牢房的老头死了。

    他经常为德国人弹奏喜欢的吉他曲。

    失去了乐手的德国人,在牢房里挨个质问可怜的犹太人。

    “你?”

    “你?”

    阴晴不定的德国人,会因为没有人弹吉他而变得冷漠暴躁。

    他见没有人回答,径直掏出了枪,抵在了迈德维茨的头上。

    “你。”

    “我不会,先生,我不会。”

    那是迈德维茨离死亡最近的时候,枪口坚硬,落在纸页上都泛着寒光。

    迈德维茨写,“我以为我要死了。”

    “德国人的枪下打死过几百万的犹太人,早晚会轮到我。”

    然后,他在绝望的颤抖中,听到了弥赛亚的声音——

    “我会。”

    楚书铭说着德语,站了出来,直接拿过了德国人手上的吉他。

    他的音乐天赋,随手都能定准吉他的音弦。

    迈德维茨愣愣的看着他,甚至不知道头顶的枪口什么时候移开的。

    “我要听《保卫莱茵河》。”德国人命令道。

    楚书铭却专注于手上琴弦,“我是中国人,没有听过《保卫莱茵河》。”

    他的德语已经能够说得足够好,“但我会给你弹奏比它更好的乐曲。”

    迈德维茨不知道楚书铭弹奏的是什么。

    陌生的旋律,不影响美妙的乐曲。

    钟应看着迈德维茨兴奋的形容它为“天堂乐曲”,带着劫后余生的喜悦,眼中的楚书铭浑身散发着救世主弥赛亚的光辉。

    他红着眼睛,低声告诉师父,“楚先生用吉他弹奏的曲子非常好听,救下了弗利斯的祖父迈德维茨。”

    樊成云沉默的勾起笑,声音低沉得如同唯恐惊扰亡灵。

    “吉他六弦,琵琶四弦,他们遗音雅社的人,个个都是音乐大家,乐器从来不会限制他们的天赋。”

    钟应点点头,继续翻动书页。

    但他没有说,迈德维茨笔下的楚书铭并没有因为自己的音乐感到高兴。

    他们获得特许,不用去采石场,沉默坐在牢房床上。

    楚书铭抚摸着破旧吉他,第一次向迈德维茨讲述木兰琵琶。

    他摸着吉他的弦钮,说道:“我的吉他只有四根调音弦钮,每一根都有手指长。”

    “弯弯的琴头,四根弦。”

    他拨弄出清脆声音,“没有这样大的音孔,它像一个梨的模样,而且……”

    楚书铭沧桑干枯的手指,覆盖在弦桥旁边,怀念笑道:“这里盛开着大片的木兰花。那些漂亮的木兰花,在木头上绽放了一千多年。”

    迈德维茨如实写下的形容,朴素、古老,如同春天一般美丽,有着早春木兰的气息。

    钟应几乎立刻想起了木兰琵琶的模样,也难怪弗利斯在拍卖行见到雄蕊琵琶的瞬间,就想起了楚书铭的琵琶。

    可惜,楚书铭的怀念带着痛苦。

    半晌,他感慨道:“我因为拒绝给日本军官演奏乐曲,而沦落到了这里,现在却要为德国纳粹表演……”

    迈德维茨听得出他的悲伤。

    他不懂什么人生大义、品格信仰,却懂得楚书铭救了他的命。

    “你不是为德国人表演!”

    迈德维茨说得很认真,“你是为了我们犹太人!”

    他的一句话,似乎给予了楚书铭启发。

    这位音乐家非常优秀,掌握的简单德语,还能在为德国军官演奏吉他的时候,和对方聊上几句。

    迈德维茨不知道他们会聊什么,但是德国人看起来很高兴。

    高兴到为楚书铭新添一条毛毯,为他们牢房伙食新添几块肉,还破天荒的允许他们补上了牢房漏风的破洞。

    迈德维茨期望降临的弥赛亚,就这样来到他的身旁。

    牢房逐渐改善的情况,引得囚监谩骂诅咒,囚监阴毒的眼神经常盯着黑色眼睛的中国人。

    迈德维茨这样的描述,几乎预示着悲剧的发生。

    很快,钟应见到了楚书铭的死讯。

    迈德维茨写,sy是被囚监挥棍打死的。

    囚监想尽办法找他麻烦,都没有成功。

    最终在一个午后,找到了向他合理挥棒的理由——

    因为迈德维茨跌倒了,楚书铭停下来扶起他。

    长长的队伍因此有了大片空白的停顿。

    当他们走完死亡阶梯,犹太囚监怒骂道:“你这该死的犹太人!”

    挥起了施暴的木棒,给了迈德维茨狠狠一棍!

    楚书铭抓住了他的手臂,用清晰的德语,郑重的缓缓说道:“他是你的同胞。”

    迈德维茨见到囚监再次恼羞成怒的挥起木棒,打向楚书铭。

    他伸手没能拉住楚书铭的瞬间,听到了震耳的枪响,脸上甚至感受到溅射的血液。

    就在楚书铭滚落死亡阶梯那刻,嚣张跋扈的囚监随着一声枪响,死在了阶梯的上方。

    囚监用德国人赋予的权力害死一个人,德国人像处置物品一样结束一条命。

    sy死了。

    没有人能滚落长长的死亡阶梯后,在条件恶劣的毛特豪森活下来。

    迈德维茨旁边的床位空了出来,那是会讲神话故事,会弹奏琵琶的中国人留下的空隙。

    他久久无法回神,耳边不是寂静空气,而是音乐的声音,眼前是滚落死亡阶梯的楚书铭。

    还有那句:他是你的同胞。

    迈德维茨抬起手,为他的弥赛亚弹奏了终将复活的十三原则。

    他写——

    “嘿,summy,你再等上一等,德国人就会没有精力看管我们,忙着讨论逃离和撤退。”

    “说不定你能得到一把更好的吉他,和我们活下来的音乐家们,一起演奏真真正正的《春之圆舞曲》。”

    当然,直到很久很久以后,他才发现,他以为的吉他,其实是琵琶。

    即使他见到的中国琵琶,都是竖着弹奏。

    他依然保持着楚书铭弹奏的姿势,打横抱在怀中,拨响琴弦,唱道:

    救世主弥赛亚必将降临。

    我们始终期盼永不懈怠。

    逝者也会复活与我同在。

    那首歌的结束,就是《纪念》的结束。

    迈德维茨在开篇详细写过自己的童年、自己的家庭。

    到了结局,却只是遗憾的说:“我自由了,但我没有家人了。”

    然后,随着他对楚书铭的怀念,完结了整本《纪念》。

    钟应不懂犹太人的信仰,但他懂得音乐的力量。

    迈德维茨想死在那个寒冷的冬天。

    是楚书铭的神话故事,是那场无声的音乐会,是楚书铭弹奏的吉他,让他活到了温暖的春天。

    更是那把从未见过的木兰琵琶,给他带来的希望。

    薄薄一本自传,没有多余的作者介绍和生平记事。

    连封底都显得朴素,钟应微微一翻,就能把封底折页掀起来。

    然后,他见到了一串隐藏在折页内侧的德语。

    漂亮字母掩盖不住弗利斯的狡黠与恶趣味。

    他写道:“如果你能找到这行文字,说明你确实有好好看完这本《纪念》。我不建议去打扰一位可怜的女士,希望这里能够让你见到想要的东西——”

    “肯博瑟街道11号,楚氏乐器行。”

    作者有话要说:  囚监(kapo),监管犹太人的犹太人。囚监可以不用工作可以住单人间,还能享受香烟美食,一旦当了囚监会比德国人更残忍,因为如果他们不能有效惩戒自己的同胞,就会被重新放入囚犯的行列。

    本章涉及的毛特豪森描述,考据自电影《集中营的摄影师》、著作《活出生命的意义》,里面都有提及“牢房上下铺,给德国人表演节目,能够留存乐器,表演会获得奖励,怜悯犹太人的仁慈德国军官”,奥辛维斯甚至会举行降神会……

    相关电影就是著名的《辛德勒的名单》《钢琴家/钢琴师》《穿条纹睡衣的男孩》《波斯语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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