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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第 14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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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哈里森贝卢在音乐会晕厥,引发了一阵慌乱。

    众人从凄厉伤感的音乐中清醒过来,突然意识到:这不是适合老年人庆生的协奏曲。

    钟应结束了演奏,平静看着台下保镖助理手忙脚乱的推走贝卢,还能听到他们“叫医生”“送医院”的混乱呼声。

    现场嘈杂吵闹,丝毫不像刚刚结束了一场精彩演奏的气氛。

    他视线目送人潮涌向门口,又缓缓掠过观众席,才抱起了十弦雅韵,走回后台。

    厉劲秋站在那儿,为他鼓掌。

    “一首《战城南》,漂亮的给贝卢送终了。”

    能言善辩的作曲家,总是直言不讳。

    钟应在保镖的怒视下,把雅韵小心翼翼放回琴箱,才说:“他应该只是太激动晕过去而已。平生不做亏心事,夜半不怕鬼敲门。不知道他在台下,有没有见到自己伤害过的人。”

    他没法给贝卢任何的同情。

    十弦雅韵寄托了多少故人哀思,不能说全是这位面目虚伪的善人所赐,至少也和贝卢密切相关。

    哈里森贝卢做过坏事,不该得到善终;可他也做过好事,能安稳顺利的活到九十七高龄,已经比许多人幸运。

    钟应觉得,哪怕他真的被一曲《战城南》吓得卧床不起,与世长逝,也算他一生够本了。

    厉劲秋看了看身边保镖,故意问道:“现在怎么办?我们趁乱带着琴箱,直奔飞机场?”

    “不用。”

    钟应缓缓合上了琴箱,觉得厉劲秋的建议悦耳又动听。

    他笑着说:“我见到了师父,我们可以带它回家了。”

    事实证明,厉劲秋的反手写字确实有用。

    贝卢一行人冲出音乐剧院,周俊彤就跑到后台来领功。

    她将手上纸条愤怒扔过去,抱怨道:“哥,你写字越来越有老中医风范了,有空还不练练!”

    “谁有那闲心。”

    厉劲秋看了一眼鬼画符纸条,直接揉成一团扔进垃圾桶,“你看得懂就行。”

    周俊彤根本没看懂。

    但她本能清楚厉劲秋遇到了麻烦,否则绝对不会手机不通、消息不回。

    那可是一个重度手机依赖症患者,没了手机简直是要了她哥的命。

    只有暴力和意外,能让厉劲秋依靠原始的传纸条方式,通知她做点什么。

    于是,周俊彤立刻找到了多梅尼克,拿到了音乐会的邀请函。

    她还没能主动提出要求,就见到了身在佛罗伦萨的樊大师。

    “师父。”

    钟应还没提起琴箱,便见熟悉的身影缓缓走来。

    樊成云穿着简单的衬衫,神色疲惫,却依然走到了十弦雅韵的琴箱前,慢慢打开了箱子。

    十弦乌木琴发出的声音精妙绝伦,音乐厅所有人都见证了它应该具有的风采。

    钟应安静看着师父沉默凝视这张琴,仿佛在凝视毕生寻找的身影。

    他以为师父会激动的拿出来,就地抚奏一曲,抒发心中淤积多年的悲伤苦痛。

    却没想到师父只是看了看,叹息着合上琴箱,叮嘱道:“小心保护它。”

    樊成云在钟应失去联络的当天,立刻飞往了意大利,还带来了无数的证据。

    清泠湖博物馆出具的官方鉴定结果、沈家记录在案的账册清单、民国时期与遗音雅社有关的重要史料。

    但是,他不再徒劳的联系哈里森贝卢,而是选择了贝卢家族年轻的下一任当家:莱恩贝卢。

    “贝卢家族的权力一直掌握着哈里森手上,他的儿子、女儿、孙子、孙女,都希望他长命百岁,又希望他快点去世。”

    樊成云在车上,耐心的跟钟应分析情况。

    庞大的家族,总会有利益纷争,当掌权人突发状况无法处理事务的时候,就是继承人们各显神通的大好机会。

    一直死死盯着钟应的保镖,已经被上司一个电话叫走,还给他自由。

    那张十弦琴也安稳的落在后排宽敞座位,聆听着樊成云的闲聊。

    “莱恩贝卢是纯粹的商人,他给了我们最好的承诺。”

    樊成云笑着说:“不仅会归还雅韵,他还愿意将哈里森贝卢博物馆全部有迹可循的沈家藏品一并归还。”

    毕竟,贝卢家族的生意遍布全球,哈里森倚老卖老不在乎名誉谴责,可莱恩在乎。

    如果哈里森死了,新的当家自然不会因为一张琴和樊成云闹僵。

    钟应想了想,低声说道:“师父,贝卢收藏雅韵的房间里,有沈先生的信。”

    樊成云好奇看他。

    他说:“我想把它们也带回去。”

    贝卢连夜送往医院,新闻报道铺天盖地。

    除了关心这位伟大的慈善家、音乐爱好者之外,关于《金色钟声》的讨论,褒贬不一。

    不少人认为这是绝无仅有的天籁之音,史无前例的中西合璧。

    不少人认为,音乐应该符合主题、符合需求,而不是把一位年老的绅士听进医院,还受到大众的欢迎。

    争吵争论围绕着十弦古琴的演奏者和名声在外的作曲家,希望他们能够主动站出来,阐述一下创作和演奏的心路历程。

    可惜,他们只等到钢琴家兼音乐剧院老板,多梅尼克的公开声明:

    哈里森贝卢喜欢厉劲秋创作的《金色钟声》,更爱钟应演奏的华彩。

    他是一个热爱音乐的人,无论发生什么,他都不会怪罪音乐,更不会给音乐套上任何枷锁。

    事实如此,仅此而已。

    然而,钟应和厉劲秋始终没有回应。

    钟应不知道厉劲秋怎么想,他只知道自己的手机,每天都能收到无数厉劲秋传来的截图、链接,以及长篇大论的评价。

    他完全没空回复,忙碌于他们和贝卢家族的交涉。

    清泠湖博物馆派出专家团,亲自到达意大利,与贝卢博物馆成员一同清点馆藏文物。

    钟应不仅要帮忙接收国内传来的扫描件,递交给清泠湖专家团做鉴定。

    还要和师父一起去拜会贝卢家族的新当家,和莱恩当面协商后续的事情。

    比如,他们想要带回更多哈里森贝卢博物馆展出的文物。

    比如,十弦雅韵真身回国之后,清泠湖博物馆希望继续展览仿制品。

    比如,贝卢书房的意大利语书信和中文书信,钟应也希望带回中国。

    漫长的谈判,已经无人关心躺在医院里的贝卢。

    莱恩面对钟应他们掌握的史料,再无辩驳机会,犹豫再三后说道:“其实,我们前两天清点了祖父的一些私人物品,里面有他的日记。”

    私人日记常常记录着重要的东西。

    樊成云和钟应默契的对视,觉得莱恩不会随随便便提出这件事,日记里必然有什么特殊的地方。

    “您有什么别的要求吗?”樊成云客气的问道。

    他们相处不久,但他明白商人不会善良的做好事。

    果然,莱恩期期艾艾的说道:

    “祖父的身体不大好,可能就在这几天了。他说……他想见见钟应。”

    贝卢躺在医院,享受着意大利最好的治疗,任何人都觉得他时日无多。

    他经常睁开眼睛,盯着天花板,不知道在想什么。

    如果有人问他问题,他只会气息微弱的说:“沈聆……钟应……”

    临死了,他眼前走马灯一般跑过人生,觉得自己一直在等。

    他等到了中国新任大使,带回来三年前沈聆亡故的死讯。

    他等到了贝卢博物馆落成,一件一件藏在仓库的沈家古董,成为了保护文物。

    他等到了意大利音乐剧院揭牌,亲自命名了第一厅的雏菊,第二厅的紫罗兰,第三厅的玫瑰,第四厅的冬青。

    他等到了中国数十位古琴演奏者举办音乐会,却听不到任何一个符合心意的古琴声音。

    太婉转,不如沈聆那一声肃杀。

    太尖锐,不如沈聆那一声低沉。

    太温柔,不如沈聆那一声凄凉。

    然后,他等到了樊成云。

    舞台上的演奏婉转精妙,古琴曲经典优雅,众人如痴如醉如泣如诉。

    只有他,一直在心里把樊成云和沈聆作比较。

    演出结束,贝卢惯常的与这位琴家见面。

    樊成云笑道:“我与贝卢先生颇有渊源。我听人说,舅祖父生前曾与您是朋友。”

    “什么?”贝卢眯起眼睛,十分不屑。

    那时候,想跟他沾亲带故的音乐家数不胜数,他厌恶的想,这个家伙又在攀什么莫名其妙的关系。

    可樊成云并不生气,依然云淡风轻。

    他说:“舅祖父是我祖母早逝的兄长,名为沈聆。”

    那一瞬间,贝卢看樊成云就像看到了四十多岁的沈聆。

    他的琴,确实远胜所有琴家了。

    然而,樊成云也只想要这张琴。

    无论贝卢如何许诺捐赠文物,给予樊成云事业上的支持,他都固执的要这张十弦雅韵。

    怎么每一个人都将雅韵从他身边带走?

    中国那样的地方,根本不适合沈聆这样优秀的琴家。

    沈聆应该来到意大利,应该来到他身边……

    他却迟迟没有等到沈聆。

    “——你想说什么?”

    贝卢混乱的回忆被提问打断。

    他眼前朦胧,只见到一抹影子。

    黑色的头发,黑色的眼睛,穿着黑色的衣服,仿佛是地狱来的使者。

    用近似沈聆的腔调,冷漠问他:“哈里森贝卢,你到底有什么话要跟我说?”

    贝卢倏尔睁大眼睛,死死盯着钟应。

    他看不清楚,仍旧想要凝视那张年轻的脸庞,仿佛在凝视早逝的沈聆。

    钟应没有什么耐心。

    他皱着眉说:“如果你没有话说——”

    “树老心不老……”

    沉默了许多天的贝卢,终于断断续续的发出了声音。

    他颤颤巍巍抓住床沿,想要努力爬起来,又徒劳的僵在病床上,呼吸急促的问:“这句话,是谁说的?”

    钟应没有骗他。

    眼前躺在病床上的贝卢,说话已经极为吃力,仍是瞪着眼睛,等待钟应的回答。

    钟应凝视他,说道:“这确实是我爷爷说过的话。但我没有告诉你,他来找过你两次。”

    “第一次,你闭门不见。第二次,他见到了你。”

    二十年前的第一次,钟应尚未出生,只听师父简单提过。

    十四前的第二次,钟应仍旧没有亲自经历过,但他可以直视贝卢,说得一清二楚。

    “那时候,爷爷问你,能不能让他加入十弦雅韵的修复团队。他懂琴,他研究十弦雅韵整整四十年,找回遗音雅社流失的乐器是他一生的愿望。”

    说出这样的话,钟应克制不住语气里的低沉,还有沉重回忆带来的颤抖。

    他视线冰冷如刀,质问道:

    “贝卢,你还记得你是怎么拒绝他的吗?”

    贝卢混乱的思绪,渐渐复苏。

    他眼前一片模糊,觉得自己想不起任何事情,偏偏又因为钟应的问话,浮现出无数画面,历历在目,仿佛回光返照。

    他记得。

    他记得清清楚楚。

    ——你毫无名气,居然敢说自己懂十弦琴?也不知道从哪里跑来招摇撞骗!

    ——我和沈聆的友谊,有《千里江山图》摹本为证,我和他共谈高山流水的时候,你这骗子恐怕还没出生。

    ——再敢污蔑我,我就送你去监狱!

    贝卢混浊眼珠流出泪水,难以置信地盯着钟应。

    那个叫林望归的斫琴师,第一次登门,将来意一五一十的说了出来。

    他听管家转达后,惊恐又心虚,急切的找到了一张相似的烂木头,放出了自己从拍卖行买回雅韵的消息。

    谁知道,没几年林望归又来了。

    他说了很多斫琴的技巧,说人就像古琴,树老心不老,十弦琴是千年乌木斫制,不可能损毁如此严重,他努力的证明自己是修复雅韵最佳人选。

    他想亲自为沈聆修复雅韵。

    可他越说,贝卢越害怕。

    因为林望归懂琴,懂沈聆,懂遗音雅社。

    这样的人只要碰一碰假琴,就知道他做了什么,就知道他是骗走了沈家的财物不肯归还!

    贝卢躺在病床上,睁着眼睛流泪,嘴巴微微张开,只有呼吸证明他还活着。

    钟应居高临下的看他,心中没有半分怜悯,唯有无止境的厌恶。

    “师父告诉我,当初爷爷想了很多办法,都没能见到你,更没机会见到雅韵。”

    “二十年前,爷爷是个毫无名气的斫琴师,师父也只是名声平平的演奏者。”

    “他们为了见到你,精于钻营,结交朋友,想尽了所有能够想到的办法,在遥远的中国不断的去询问来过音乐剧院,为你演奏过的音乐家——”

    “哈里森贝卢,到底喜欢什么样的乐曲?”

    远在钟应出生之前,早就有许多人为了一张琴付出数不尽的努力。

    为了躺在病床上这个无耻可恶的老人,详细研究制定完美的计划,一次又一次的不断练习。

    从樊成云名声大振,到樊成云接二连三拒绝意大利音乐剧院邀约,都经过了精心的规划。

    二十年、十四年、十年、五年。

    有的人没法见到计划的结果,溘然辞世,有的人小心翼翼,砥砺前行。

    他们都没有钟应眼前的贝卢幸运。

    “贝卢,你快死了。你死了也见不到沈先生。”

    钟应不介意周围诧异看他的贝卢亲属和医生护士,笑着祝福贝卢,“因为他会在天堂,而你会下地狱。”

    贝卢眼睛震惊般眨了眨,流下了数串泪水,发出模糊不清的呜呜声。

    医生护士敬业的围上去,紧张的检查他各项指数。

    钟应退到一边,只听见呓语般断断续续的声音。

    “原谅我,沈聆,原谅我,中国人……”

    哈里森贝卢要死了。

    钟应没有丝毫怜悯。

    他活得够久了,比任何人拥有雅韵的时间都要长。

    但他永远不是沈聆的知音,因为他永远不会知道沈聆临终前的期望。

    钟应站在病房,眼前是慌乱的白色,耳边是低声议论和啜泣。

    他想到的,却是沈聆最后一篇日记。

    那是沈聆的绝笔,也是沈聆的遗书——

    “前线节节胜利,小叔荣升师长,继续在部队参与作战,不少人前来祝贺,又询问遗音雅社什么时候再做演出。”

    “可惜,遥远的意国,乘船需半月颠簸,我身体日渐虚弱,只盼快些好起来,亲自去寻雅韵。”

    “友人们去往美国,已五年有余,不知他们是否安好,是否寻到了视为性命般珍重的乐器。”

    “只望终有一日,我们皆能如愿归来,重聚于遗音雅社,再奏乐府佳音。”

    终有一日……

    终有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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