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记忆
冬去春来,她已经能够下床走动。她才知道原来她的大哥哥师父是个威风的王爷!可是,那年冬天,他就带着她离开王府到了一个小岛上。
那个小岛上有各式各样的人,她见到了一溜“师兄师姐”,他们的名字居然是谢一、谢二、谢三……一直到谢十一。还好她不叫谢十二!他们每一个都稀奇古怪,脏兮兮的,有的还拖着鼻涕……她后悔了,抓着他的袖子不肯放,眼泪鼻涕通通抹到他的衣摆上:“师父,棋儿不要待在这儿!这儿的人都脏兮兮的,棋儿比他们白嫩好多!”
楚暮归坐在轮椅上比普通人要矮了很多,她能够站在他身后用胳膊环着他的脖子撒娇。可是这一次他却没有妥协,他只是浅浅笑了笑,拉过她还不是很灵便的手放到放到自己的手心,手指戳上她的脑门:“棋儿是想永远慢吞吞走路吗?”
她被戳中了死穴一样哑口无言,默默地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腿脚,软声答:“不想。”
他笑:“尚雅庄的师父能够治好棋儿的脸。”
她真真正正地犹豫了。这大半年来论行动她已经能够慢慢走路了,可是这张脸却……她第一次照镜子的时候吓得哭了好几个时辰,后来看多了才习惯的。可是就算习惯了它也丑呀!如果能够治好……如果能够变得漂漂亮亮,师父会不会更喜欢一点儿呢?
“棋儿想得如何?”
“好,我留下来!”
楚暮归缓缓笑开了眼,他的眉宇间透着一丝温和,眼睛却是明亮的。他说:“乖,等你的手脚灵便一些的时候,师父会来接你。”
他不知道,这一声乖让她拼着性命在尚雅庄里足足坚持了五年,甘之如饴。
五年里,她总共见了五次楚暮归,每年的三月初三,楚暮归会来到尚雅庄里,带来她最喜欢的糕点。
如果不是因为楚暮归……如果不是他的救命之恩,如果不是他的温和的笑容,她大概死都要跑出尚雅宫去。尚雅庄的女庄主是个疯子,她收养了无数个孩子,把他们培养成人,然后在他们十五岁那年送他们出庄。五年里,她见过无数个师兄师姐琴棋书画色艺双绝,有人习武有人抚琴,他们被一群群地送出庄去,却很少有人能够回到庄里……谢一谢二到谢十一,谢字辈的人年纪小,他们中间出类拔萃的开始有了名字,比如剑术高超的叫谢剑,比如琴艺卓绝的叫谢琴,而什么都不会的,不分男女通通叫谢无。
五年后,她已经学会了用手里的剑去完成自己的梦想。因为曾经差点儿残废的手脚,她并不擅长剑术;因为生性浮躁,她也不擅琴棋书画。这些年来,她琴棋书画剑术舞术通通只学了点儿皮毛,若不是她进庄的时候就已经叫作谢棋,她可能也会被叫作谢无。而被叫作谢无的人,他们在十五岁出庄后没有一个回过庄里。
尚雅庄主偶尔会在花开的时候喝醉酒,醉了就朝着她冷笑:“谢棋,谢棋,那么多年了,我写了无数封信只求他来和我看一次花他都没有来过,他却肯为了你一个丑陋的丫头年年到尚雅庄来,你说,你凭什么呢?”
她每每弯腰低声回答:“二师父,您醉了。”
“我醉了?我是醉了!我醉得收你入尚雅庄,治好你的腿脚,只为了让他能够年年来这儿一次!”
“谢棋多谢二师父五年教导。”
尚雅庄主放声大笑起来:“他想让我替你治好脸?痴心妄想!谢棋,你永远是个丑陋的人,永远站不到他身边!”
“二师父,你醉了。”她被尚雅庄主点燃了心里的火苗,五年来第一次咬牙顶撞,“二师父,谢棋敬你三分,你不要忘了你并非我师父。”
她的师父只有楚暮归,那个带她离开火场的男人,那个救她一命的男人。他人如何关她何事?
为这一句话,她被罚鞭刑三十,曝晒于尚雅庄校场上整整三个时辰,小命差点儿晒去了半条。当视野开始迷蒙,当饥渴已经在身体里燃烧成了燎原大火,她都不曾后悔。那一日的骄阳烤得她的伤口几乎干裂,仿佛许多年的坏运气都在这一天发挥到了极致。她在日暮西山的时候再一次见到了他,楚暮归。他踏着暮色而来,肩上犹有一丝残阳的余韵,眼里盛着揉碎的光。
“棋儿我来接你回府。”
只一句,她就已经泪流满面,五年来第一次哭得稀里哗啦。
当记忆彻彻底底地串联成线的时候,谢棋内心的愤恨已经渐渐平息。她躺在柔软的床上却不愿意睁开眼,即使不看她也知道此时此刻她在哪儿。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墨香,是她记忆中非常熟悉的气味。脸上依旧有些冰凉,居然还带着面罩。她起初有些诧异,不过想明白了也不难理解,在这里,谁敢摘她的面具呢?即使她不省人事,恐怕也没有一个人敢摘下她的面罩。
“棋儿姑娘醒了?”
“棋儿姑娘,早些起来吧,王爷准备了接风宴呢。”
“棋儿姑娘,王爷说您该醒了,您就别为难奴婢了好不好?”
谢棋忍了忍,终于还是睁开了眼。屋子里的一切她都非常熟悉,却因为这两年的记忆空白而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所有的东西都如同隔着一层云雾,她明明看见了却看不真切,就连站在门口的楚暮归也仿佛隔了生生世世好几个轮回。
身上的衣服显然是有人为她换过了,长长的裙摆拖在地上累赘得很。她扯着裙摆走到门口,和站在院子里的楚暮归面面相对,却不知道如何开口。似乎有什么东西横跨在两个人中间,让所有的事物都隔了很遥远的距离。她沉默地看着他,踟蹰着要不要迈出门槛。
他还是楚暮归,可是她却分不清他究竟是哪个楚暮归。混混沌沌的记忆里有个楚暮归,他抱着她离开火海,他握着她的手教她诗书琴棋……可她也是在朝凤乐府里第一次见到了他,他乘着华丽的马车而来,被人簇拥着到了朝凤乐府的正殿,高高在上的他想要接她奉上的贺礼差点儿跌在了地上,还红了一张脸语无伦次……
她是朝凤乐府的小小司花,被尹槐责罚,被莫云庭瞪,被乐聆欺负……她是贤王府的谢棋,从小被送到尚雅庄学习技艺,结果却学了个半吊子,十三岁那年他亲自接她回府给她委派任务……
两份记忆全然不相融,两段人生是被割裂的。她站在门口和他遥遥相望,那感觉,就像是前生与今世在一次意外中相见了,明明是全然不同的两个人,却被强逼着揉进了一个人的身体里,那种混乱比生生把身体割裂成两个人还要难受十分,还要混乱万分。而楚暮归像是在等着她一样,既不开口也不上前,他只是站在院中遥遥和她相对,脸上带着一抹淡淡的笑。
他在等她开口,可她却找不到称呼去叫他。贤王?楚暮归?还是……师父?
“你的腿,好了吗?”
楚暮归出门必定是轮椅,可她的师父不是。她的师父甚至能把她从火海里救出来,不是吗?司花谢棋遇到的楚暮归羞涩温煦,会轻声请求她“推我过去”,可是此时此刻的楚暮归却直挺挺地站立在院中,说是玉树临风也不为过。
“棋儿,你还是没有完全记起来吗?”
“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