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心凉
他又开始发疯了,间歇性的。一旦他进入这种状态,谢棋就会自动地选择闷声不响,尽量把自己挪得离他远一点儿,再远一点儿。果然,不出片刻他又开始唱曲儿,曲到终了,他才叹息道:“这里不是有生有死的天牢,是等死的天牢。我虽不知小丫头你究竟有什么来头,能让老三把你关到这里来,但是你既然来了这里,就肯定是死不了了,但是也出不去。你会在这里被关到老死。”
“这里是哪里?”谢棋一惊。她也曾经好奇,莫非燕晗真的那么国泰民安人心大善,这天牢里就只有两个人?现在听男人讲的意思是这里根本就不是普通的天牢。
男人灌了一口酒,竟然又笑起来:“这里啊,是老三关押不愿意杀又不能放的人的地方。进了这里的人名字就被从档籍上勾去了,说不定小丫头你在外面已经是一个死人了,宫里的人明明知道你在这儿,却没有一个人敢把你当活人。”
谢棋呆滞:“为什么?”
“那要看你是什么来头了。小丫头,你如果只是一个普通舞姬,怎么会有这么大面子?”
谢棋听完男人的一番话已经没有力气开口。如果真的一辈子出不去……真的要在这暗无天日的地方待到白发苍苍垂垂老矣吗?
天牢再一次响起清脆的铁链声的时候,谢棋已经分不清过了多少日。她原本没有心力去关心究竟天牢又关了个什么样的囚犯进来,可是那清脆的铁链声居然停在了她的牢房前。看守牢房的侍卫面无表情地打开了牢房的大门,那个被押着的人便被推进了她的牢房。
同囚?
牢房昏暗,谢棋只依稀辨认出了那个囚犯也是个女人,和她差不多的个子,披头散发,面上……如果不是阳光正好落在她的脸上,她根本不会发现,那个女人的脸上居然也是刀疤满布!而且,那是新伤。
“棋儿,出来吧。”一个熟悉的冰冷声音响了起来。
谢棋在牢里过的这一阵子别的没有进步,唯独听力比以前好了许多。她能一下子认出那个人的声音,那是她最不想见到的人之一——谢剑。
此时此刻,她终于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有人打通了天牢的关系,用一个和她身形相似的女子偷梁换柱,代替她在这天牢老死!如果是别人,比如隔壁的男人,这方法并不可行。可是她是谢棋,是一个毁了容貌的人,只要把那个人的脸也割伤,这个世界上恐怕没有谁能够认得出来。
她不动,谢剑便低低笑出声来:“棋儿,不想出天牢吗?”
不可否认,谢棋被这一句出天牢诱惑了。没有什么比自由更可贵,更何况莫云庭还在遥远的边疆生死不明,她不可以再在这天牢里继续待下去……
她在原地踟蹰了片刻,终于脚步发软地踏出了牢门。
“小丫头,出去以后帮我带个话儿!”隔壁的男人灌了一口酒,含混道,“告诉老三,二十年不见,大哥心里念着他!告诉他,因果到头终有报应,大哥等着他和七弟喝酒!”
“皇长子别来无恙。”谢剑慢条斯理道。
男人笑道:“我道是谁,原来是七弟的心腹大将闻人兄啊。怎么,这个小丫头是七弟余党?”
他竟然是皇长子,当朝皇帝的大哥?!而谢剑居然是那个烧死的七王爷的心腹?!
谢棋被男人这一句话震慑得迈不开脚步,却看到谢剑慢慢引了一个火把走了进来。她第一次看到了男人的脸,那是一张乱糟糟却依旧可以看出几分慑人心魄的皇族威仪的脸,和当朝的皇帝居然有几分相似。男人的目光炯炯有神,对上她的脸时他却好像发现了什么鬼神似的大笑出声,笑得整个牢房都跟着颤抖。
谢棋往一旁缩了缩,木然地往前走。男人最后的声音在牢里回荡着,他说:“小丫头,我终于明白老三为什么留你性命了。果然是有因必有果啊,你终于还是来了啊!”
谢棋终于见到第一缕真正的阳光的时候,已经是两个时辰后。出了牢门,谢剑让她换上了干净的衣服,又用一块湿透的透着药味儿的锦布细细地替她擦脸。整个过程中,她像一个人偶一样任由他摆布,最后,她在谢剑冰凉的眼里看到了诧异,还有一瞬间的失神。他的眼眸里模模糊糊倒映着她的脸,只可惜那个时候她并没有仔细去看。她居然是光明正大坐着马车从宫廷正门离开的。没有一个侍卫拦路,没有一个人投来惊讶的目光,她就这样轻轻松松出了宫门,一路乘着马车到了帝都的郊外。
新鲜的空气,新鲜的太阳,新鲜的草和地。谢棋闭着眼睛在原地喘息,谢剑也不催促,只是静静地在一旁等着她。
“我被关了多久?”
谢剑低沉道:“两个月。”
“你们到底想做什么?”
谢剑沉默了片刻,缓缓道:“棋儿,不是‘你们’,是‘我们’。你姓谢,从来没有变过。”
莫名的火气渐渐升腾而起,谢棋几乎是暴怒着开口:“姓谢又怎样?我不想再和你们有瓜葛!”跑不过谢剑,轻功不如谢剑,武功不如谢剑又怎样?她现在只想拼尽所有的力气逃离这个姓谢的噩梦!
谢剑并没有追上来,她只听见了他一声微微诧异的疑问:“药性还没全然起效吗?”
谢棋逃了。
没有方向,没有钱,甚至没有一个完好的身体。几个时辰后,她找到了她的方向——只要一直向西走,就能到燕晗和西昭的边境,就能到战场,找到莫云庭!
这两个月实在发生了太多太多的事,她每一件都想告诉他,每一件都想和他商量,请他指点一条正确的道路。可是现如今要见他就只能去战场。
从帝都到边疆,即使骑着快马都需要足足半个月的行程,就算是莫云庭那样的将军也需要四五天,还得换七八匹最好的马。谢棋站在城门口粗粗地估算着,假如用两条腿……半年?半年过后,还剩下什么呢?
如果四个月之前,有人告诉她,她会为了莫云庭拖着病怏怏的身体万里迢迢去边关,她一定会大笑着告诉人家:怎么可能!为了那块冷冰冰的木头可能吗?可是四个月后,她真的这么做了,而且是步行。一站接着一站,渴了吃野果,累了喝溪水,过去的记忆一点点地在脑海里复苏,可事到如今她却情愿永远都不要记起来,永远做一个简简单单的丑陋司舞。
好心人帮了她一程。那个年老的兵士在运送稻米的粮车上为她腾出了一方小小的位置。他说:“莫将军用兵神武,区区西昭坚持不了多久了!”
谢棋坐在粮车上舒心地笑了,却惹来了老兵一声叹息。他说:“姑娘貌美,去往那种骚乱的地方恐有不测啊!”
“貌美”二字让谢棋再也笑不出来。时隔多日,她犹记得那日在溪水里第一次看见自己脸的时候的震惊——
两个月囚禁,说是天翻地覆也不为过。她终于明白为什么那日出宫她堂而皇之地坐在马车上却没有一个侍卫拦截,为什么谢剑在擦干净她的脸后脸上露出了那样诡异的神情,因为他们看到的根本就不是谢棋。
那一天,她结结实实地栽进了水里,遍体都凉透了,比身子还凉的是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