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不记得
所以才保住了一条命吗?谢棋有些冷,悄悄往墙角缩了缩就不想再理这个疯疯癫癫的男人。她的沉默并没有引起他的注意,他开始引吭高歌:“生不欢,死不惧,铁打的江山血肉为墙,父子仇敌兄弟残,笑话一场书上一笔……”
第二个消息到来是大约十天后。满身酒气的侍卫心满意足地抓着一壶酒,倚在栏杆上打着哈欠,他说:“西面是莫将军挡着,这里面乱起来谁来挡呢?你啊,别看是个小小的跳舞姑娘,你这一出事不知道是着了谁的道哟,哪有那么巧的事情?这儿一出事西面就立刻十万大军压境,西面这还打得不见分晓呢,老百姓又闹起来了……陛下都急出白发了,嗝……”
“那,什么时候会处置我?”她急得满头大汗,死也好活也好,早早出个结果才是最好。如果能活,如果能活下去,她再也不想在这宫里待下去了,去边疆去山村,怎么样都行。
侍卫和隔壁的男人面面相觑,哈哈大笑:“小姑娘,这生死存亡的关头谁还记得你啊?你是死是活谁还关心?你等战事过后一年半载再问吧!”
谢棋顿时无言,她想告诉侍卫和隔壁的男人,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人记着她,那个人虽然远在边疆,可是终有一日他会回朝,终有一日他会扬鞭策马带着一身英雄气概回到帝都,带她离开这囚牢。
她日日等着,却不想,等来的是第三个传闻。
传闻说骠骑大将莫云庭以一当十,数骑杀入西昭军营不幸被俘,生死不明!
如果莫云庭战死边疆……
脸上的伤口已经不大痒,却开始掉一块块的坏皮。谢棋不敢让隔壁的男人看她的脸,那一张本来就很丑的脸现在是什么样子她根本就不知道。她开始做梦,不分白日黑夜地做梦。梦里都是些细细碎碎的小事,有踏进河里学游泳的画面,有许多个十来岁的孩子念书的画面,有朝凤乐府的大门徐徐打开的画面……半个月后,她第一次有了一段完整的记忆。
梦里,她成了个小小的女孩儿。
江南春早,二月时分下了几场春雨,柳芽新出。
清晨下了场雨,地上湿漉漉的,浅草鲜嫩。时候尚早,街上还不见几个行人。一扇紧掩的朱红色雕花大门前杵着一个小小的身影。
那是一个十三四未及笄的女孩儿,她顶着一头乱糟糟的头发,身上的衣服已经破烂得不成样子。脏兮兮的脸上两眼通红,几道暗红泛黑的伤口蜿蜒着爬过脸颊、鼻梁,攀爬至额头,整张脸狰狞不堪。
她默默跪在那儿,像是一尊小小的石雕。算不得清亮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眼前巍峨大门上的匾额:朝凤乐府。
路上陆陆续续有了行人,时不时有人在不远处驻足,小声议论着这个面目狰狞的女孩儿,却没有一个人敢靠近——这样的早晨,这样的面容,没有人确定她究竟是不是什么逃犯之流。
嘎吱——
巍峨的大门终究是敞开了,一个小厮从里头探出脑袋,望了一眼跪在门前的丑陋女孩儿,他哆嗦了一下,撇撇嘴道:“我说丑丫头,你不用跪了,就你这长……大人是不会收留你的!你趁早走吧!”
女孩儿的眼里闪过几抹光亮,狰狞的脸上挤出一个笑。她重重地朝小司磕了一个头,木讷道:“求你,让我进朝凤乐府……”
“你……”小厮语结,气得直跺脚,“痴心妄想!快点儿走吧!”
女孩儿好像听不懂,又重重磕了一个头:“求求你了。”
看她的神色,恐怕不仅是长相残缺,指不定连脑袋都不怎么灵光。小厮恼怒起来:“小爷说了,你不可能见得着我家大人的,你这丑丫头怎么这么不识抬举!识相的就快滚!明日我家大人回来见了你这脏东西在门口,小心你的腿脚也给打残了!”
女孩儿愣愣地瞧着小厮火冒三丈的模样,眨了眨眼,默默地缩了缩身子,却再也没有其他动作。一如既往地,她选择了略过他的话,呆呆傻傻地跪着。
小厮别无他法,“砰”的一声重重关上了大门。
女孩儿眼睁睁看着雕花的大门又关上了,她不着痕迹地轻喘了一口气,埋下头弯曲了身子,笨拙地调整了一下跪姿,又是一尊小小的雕像。
朝凤乐府的大门不常开,自然也没有人注意到,那个面目狰狞的丑丫头低下头后浑水一样的眼眸里一瞬间闪过的清亮,还有嘴角那一丝嘲讽的笑。
这淡淡的一抹笑,和之前木讷痴傻的模样是天壤之别,居然让她晦涩的神态消失殆尽。
只可惜,没有人看到。
又是一轮日出和日落。太阳再一次东升的时候,一顶官轿停在了朝凤乐府的门口。
轿帘掀开的片刻,女孩儿重重地磕下头去,咬着牙沙哑着嗓音开口:“求大人收我入府!”
大门外一片静谧。
良久,又是清晰的磕头声——
“求大人收我!”
“求大人收我!”
“大人,求您让我入府!”
女孩儿不敢抬头,只是盯着地上青砖的纹路,直到一抹青灰的衣摆出现在她的眼帘里,停下了。
“名字?”一个温凉的声音响起,言语间带着一丝调笑。
女孩儿似乎是手足无措,慌乱了一阵子才笨拙答话:“小谢,不,我、我叫谢、谢棋……”
“抬起头来。”
抬起头来,伴随着这慢条斯理的一句话,女孩儿小小的身子止不住地颤抖战栗。她脏兮兮的手茫然无措地抓着撕裂的衣摆,揪了一把才咬咬牙抬起头,直视站在她面前的那个青灰色的身影——
她第一眼看见的是一双如玉的手,一把油纸伞遮住了初升的太阳,伞下一摆墨绿的衣摆,一块玲珑美玉系在腰间,一缕发丝如墨。
她悄悄揪紧了自家衣摆,犹豫要不要凑近——太阳刚刚升起,又是二月出头的日子,女儿家都不会打伞,更何况是个七尺男儿?
油纸伞稍稍停顿之后扬起,谢棋终于看见了传闻中的君王宠臣莫云庭。
那一张脸白皙如玉,水墨画般的眉眼。
谢棋木讷的眼底闪过一丝诧异,却转瞬即逝。传闻这礼乐大臣莫云庭是个佞臣,仗着君王宠爱横行朝野,他曾经为了一曲羽裳舞倾了整个城池寻找秀女,还为了一场悦君舞建造了七十七丈高的凌云阁,劳民伤财惹得百姓怨声载道。她本以为这样的贪图美色喜好虚荣的佞臣,会是个肥头大耳的人物,没想到居然是这副模样。
谢棋对上温顺的视线,清晰地看到他眼里满满的诧异。她在他的眼瞳里看见了自己狰狞的脸,慌乱地低下头去。
莫云庭眯着眼,眼里光芒莫名。他柔声问她:“哪儿来的?”
“不、不知道……”谢棋咬着嘴唇左看右看,最后木然地伸手指了指人来人往的大街口。那儿放着一张破旧的席子,上面盖了一些破棉絮。
“爹娘呢?”
“不记得……”
“几岁了?”
“不知道……”
“脸上的伤怎么来的?”
“……不记得。”谢棋被戳中了痛处般捂住了脸,浑身紧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