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有命
自从醒过来以后,她就一直是伴随着这张丑陋不堪令人见了就害怕的脸,她从来没敢奢望有一天脸上的这些疤痕会消失不见,更加不敢奢望她能变得和普通人一样。
明明之前用了那么久的锦丝草都丝毫不见作用,怎么一下子变成了这样呢?韩御医临走前留下了一句话,他说:“老臣数十年潜心研究药草,可以肯定锦丝草是疗伤的好药,不过它却只是对鲜活的伤口有奇效。对于陈年旧伤,它的作用根本不到一成,如果老臣猜得没错的话,锦丝草医治旧伤还需要一味药引。小谢姑娘这一趟出宫也许是误打误撞碰到了药引,故而积聚在面部表层的药性开始突然发作,伤口一如数年前的模样……”
药引,她用过什么药引呢?
夜晚躺在床上的时候,谢棋还被这个问题紧紧纠缠着。她这一路虽然惊险,却没有真正地伤筋动骨。如果非要说什么药引……那个蜇她的小虫子是一个可能,还有一个可能是尚雅庄里那一瓶莫名其妙灌进她喉咙里的药。
他们是想让她恢复容貌?
她作为一枚棋子,是他们又打了什么主意想重新使用吗?
托了之前送锦丝草的特权还在的福,她出入莫云庭的住处并没有多大阻碍。夜还未深,她重新穿戴好衣服去了外宫,她想把这一切都告诉莫云庭,向他求助。如果可以,她想彻彻底底地和尚雅庄做个了结,从今往后她就只是司舞谢棋。
出人意料的是,外宫莫云庭的住处今天居然没有人把守,谢棋几乎是轻而易举地进了他的住处。昏暗的灯笼光芒下,莫云庭的身影不出意外地出现在她的视野里的时候,她心上一片颤动。她想上前,却忽然发现他的身边还坐着一个人。
那是当朝的皇帝。
皇帝和莫云庭深夜细谈还屏退了所有侍卫,这架势可不小。谢棋就算缺了一份细腻心思也不敢贸然向前,可是如果现在立刻折返,一会儿内宫的门就要关了,她今晚注定不能把尚雅宫的事情告诉莫云庭……她决定等,等皇帝和莫云庭谈好了正事,等皇帝离开。
傻站着当然是最愚蠢的行为。谢棋想了想,在院子里找了一处枝叶繁茂的树丛,凭着自己身材瘦小钻进了叶丛中,安稳地看着莫云庭和皇帝议事。虽然距离有点儿远,可是夜深人静,他们的声音还是依稀被风带到了她的耳朵里:
皇帝说:“此番妖言惑众,民心骚动是不得不平的,你身为礼仪之官应当明白,太子生辰之日的祭天仪式献舞不可大意,切莫出乱。”
莫云庭道:“下官明白。”
良久,皇帝才又道:“此番民间恐有乱事,不到万不得已,你且少安毋躁。那人若要有什么花样就由他去。”
莫云庭身形一顿,利落地跪地行将礼:“末将遵令。”
谢棋在树丛里大气也不敢喘——皇帝的前一句话再寻常不过,可是后一句话却是个惊天的秘密。莫云庭早在两年前就已经被罢黜将军职位了啊……朝野传闻,说莫云庭是纨绔子弟,靠着裙带关系得了个将军之位,横行无忌,惹得群臣滔天大怒才群谏当朝皇帝,把他由将军贬为乐官……可是就在今天晚上,这个两年前的将军却在皇帝面前跪地接令答“末将遵令”。如果莫云庭并非纨绔子弟才被罢免,如果莫云庭仍然可以在皇帝面前自称“末将”,那这一切究竟有什么别的真相?有多少让人死千次万次的秘密?
今晚要是被任何一个人看到她出现在这里,那绝对是死罪难免!
怎么办?
谢棋心里焦急,脚步却仿佛粘在地上一样一动都不能动,那边的君臣对话她一句都听不进去。良久之后,她才轻轻迈开了第一步,第二步……出了院门后急急奔向内宫。
尚雅庄的事等改天有机会再和他讲吧,来日方长。
也许,正是因为这世上有太多的来日方长,才让人生有了那么多的岔口。
第二天,尹槐带来了一个让人吃惊的消息,太子生辰那一日的贺寿舞取消,取而代之的是祭天舞。跳这舞理所当然只有一个人选,上一次三宫比舞的夺魁者——谢棋。
尹槐坐在案边低眉正色:“这次民乱的源头是南华城的传说,火苗是南华城的仇恨,我们这一次寻舞寻到了南华鬼舞上,居然是歪打正着。”
“为什么还是我?”谢棋愁眉不展,“那么多的司舞,我不该一人独占那么多。”她并非人间绝色,又不是舞艺超群,再这样下去得引发多少女儿家的祸事?
尹槐笑眯眯地道:“这一次南华舞并非我有意安排,而是陛下授意。”
“为什么……”
尹槐的目光渐渐深沉,他盯着她的眼轻声道:“小谢,我当初栽培你不过是因为你有一副和她颇为相像的身形。时间久了,我才发现你是棵练舞的好苗子。”
多少人十年如一日苦练才有的基本功,在她的身上却仿佛是与生俱来一样,只要他用上一些手段强行去扭转它训练它,她就像一片沙漠,无论多少倾盆大雨落下都能吸得滴水不漏。这样的学习能力曾经让他兴奋不已,他明白这样的资质需要在多少年幼的女孩儿中才能挑选出一个,他甚至为她破了无数次例,带她去绿萝山庄,甚至亲自为她去寻剑舞……他一心想把她培养成一个可以和舞姬匹敌的司舞,他想再看一次当年燕晗第一司舞的绝代风华。
“跳一下南华。”他轻轻地道。
谢棋乖乖地跳起了南华舞,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心上却忍不住颤动。
她貌丑,他替她找到最合适的面罩;她举止不雅,他把它们强行扭转。他把她的缺陷一点点改去,把她努力培养成一个十全十美的司舞。可是这一次她归来,却隐隐有什么地方发生了变化。
他看着她跳完了一曲南华舞。她真的已经学习到了舞的神韵,原本笨拙的肢体动作都已经消失不见,乃至于许多神态举止,她都已经和之前的谢棋不大一样。原本的谢棋没有记忆,整个人都是晕乎乎,那一曲剑舞是她最为凌厉的时候,她也在最后收势的时候回到了一片茫然。可是现在的谢棋却好像是被掀开了雾帘的山水——看得出她真的是在控制每一个动作。
如果说原本的谢棋是一个模仿能力极佳的木偶在学舞,那么现在这个木偶已经活了过来,一招一式已经开始有灵气。
她真的可能成长为一个可以和舞姬匹敌的司舞,可他不知为何有一种不安。这种不安深入骨髓,尤其是在她听他的话摘下面罩的时候。
那张脸伤痕累累,他曾经千方百计想去掉那些丑陋的疤痕,让她变得更加漂亮一些,更加完美一些。而如今听如妃说她的伤口已经开始复苏,他却在看到她的脸的一瞬间反悔了。尽管她的脸上疤痕依旧未退,可是已经有些伤口恢复了平整。而那张已经开始恢复的脸,让他的呼吸都差点儿停滞。
——那是一张可以看出当年舞姬神采的脸。哪怕它现在依然难看,可是有些神采是遮掩不了的。
他最担心的事情很可能真的会发生,她不仅仅拥有和舞姬相似的身形,她甚至拥有和舞姬相似的脸!
“尹师兄?”谢棋被尹槐罕见的阴郁神色震慑,半天才轻轻推了推他,“尹师兄,我这个南华舞怎样?我总觉得少了点儿什么却说不上来……”
尹槐的神色非但没有好转,反而更加阴沉。他道:“小谢,以后不准摘下面罩!也不准再用药!”
“啊?”
“永远不许摘下面罩。”尹槐盯着她的眼一字一句地叮嘱,“小谢,你告诉我,除了我还有谁见过你现在的脸?”
“韩御医和如妃。”
尹槐轻轻舒了一口气,长叹道:“小谢,也许我不该因为一己私念逼你入宫。”
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第二个舞姬,可是很多人却希望有第二个舞姬。亲者希望,仇者更希望。恨始终比爱蔓延得久远,倘若她这张脸公之于众……他赌皇帝会因为她的身形像舞姬而手下留情赌赢了,可是他却不敢赌假如她连脸都和舞姬相像,等待她的究竟是荣华富贵还是九死一生,或者是生不如死的炼狱。他不知道这个单纯的毛躁丫头还有没有命活到出宫那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