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死城
也不知道没出息的加速的心跳有没有透过他的背被他感觉到,不知道他有没有发现她的心慌意乱。整整一路她都没有开口,连喘气都压低了,一点点地呼吸;而莫云庭,却走得很稳,比宫里的软轿还稳,可她却仍然觉得像是坐在秋千上一样的晃荡。
月亮渐渐升上半空,天上一个,地下的水洼里映着无数个,田间蛙鸣,野风吹得路边的细草窸窸窣窣。谢棋终究没有剩下多少力气,片刻后就支撑不住把脑袋搁在了他的肩头。也不知是什么时候卸下的防备,浑身放松的她明显感觉到了身下那个人的脚步顿了一顿,又慢慢稳稳地前进起来。她头搁在他的肩头昏昏沉沉地看路边水洼里的月亮,默默地数着数儿:一个,两个,三个……十个,一百个。每一个都很晃荡,很朦胧。
她其实一直都清楚,莫云庭不是坏人,如果说这是一场化妆的大戏,他只可能是保家卫国的将军、忠心不二的乐官,而唱黑脸的十有八九是她谢棋。谢棋谢棋,也许真的是人如其名,棋子一颗。
这样的夜色、这样的人太容易让人卸下心防,更何况她是那么想得到他的肯定。她趴在他肩头轻轻舒了一口气,闷闷地开了口:“莫云庭,我可能不是好人。”
莫云庭脚步停滞了片刻,又慢慢向前走。
“莫云庭,我不记得以前的事,可是我……我觉得你以前的怀疑是对的,”她悄悄抓紧了他的衣衫,不知道该怎么接下文,良久之后才沉闷道,“要不,要不你想个办法让我不回宫吧。”她怕,真的怕总有一天事情会变得一发不可收拾,怕她会成为伤害重要的人的刽子手。
“莫云庭,我老是做梦。梦里的人……他让我接近萧后……莫云庭,我一直不敢告诉你,我其实识字,好像还会使剑……莫云庭,我万一是坏人怎么办?我想知道我的过去,可我一点儿也不想恢复记忆……莫云庭,喂……”
莫云庭就像是睡着了一样,可是他一直朝前迈着的脚却一步都不曾停歇。谢棋在他背上絮絮叨叨说了一路,说了醒来的时候被告知她是殉情跳楼,说了舞姬画像的事,其实这些她早就想告诉他,一直忍着不说其实不过是抱着一丝希望,希望一切的一切只是巧合,希望她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司花小谢。谢剑的出现打破了她所有的自欺欺人,乐聆更是把真相掀开了一层皮。
所有的这一切,她唯一可以倾诉的人是莫云庭。
莫云庭却一直没有开口,也一直没有停下脚步。她说累了脑袋越发昏沉,趴在他的肩头昏睡了过去。驿站的灯近在咫尺的时候,她在睡梦中听见了莫云庭的声音,他说:“我会看好你的。”
许多年后,谢棋依然记得那个暴雨后的月夜尽头他那一声沉寂的嗓音,我会看好你的。这一句和风花雪月没有半点儿关系甚至还带了一丝丝威胁的话,在她的心底打下了牢牢的印记,任凭脸变了、人换了、身份不再,任凭当时已经是他匡扶朝政、她惑乱国纲,她一直把那一句话放在心底——我会看好你的。
看好你的安全,看好你的作为。保你安然,灭你阴谋,牵你在身旁。只可惜那时候她还不过是个傻傻的司舞,莫云庭这闷葫芦的话中意她并不能懂,她只是——在他肩头睡着了,一觉睡到了驿站。
驿站的烛光下,谢棋的手被大夫上上下下翻着看了许久,谢棋自个儿却依旧挪开了视线:如果不是还连着她的手腕,她都怀疑那不是手,而是一串长歪了的紫色萝卜!
大夫摸着胡须轻松得很,他说:“这位姑娘不过是被点翠蜇了,待老夫开些药草,姑娘的手后天就能恢复原貌了。”
“点翠?”
大夫颔首道:“点翠是我们这儿山野之地的一种小毒虫,毒性不强,发作起来却够呛,疼上几个时辰肿上几日就过去了,姑娘被蜇了没哭没闹已经不易了。”
这是夸奖吗?谢棋尴尬地回头瞧了莫云庭一眼,她可怜兮兮的时候他可都看在眼里,结果却对上他含笑的眼。含笑,居然是含笑,这分明是嘲笑吧?
谢棋在驿站的房间里喝完了那碗苦得呛人的药。体贴的驿站小厮把她落在厅堂里的包裹送到她房里的时候,一直在盯着她的手瞧,等她抬头和他对上了视线,他才尴尬地挠头:“姑娘很疼吧?点翠这小虫子咬上一口两天没力气呢!”
谢棋点点头。
好管事的小厮很快打开了话匣子:“斗胆问一句,姑娘和那位少爷这么晚了行色匆匆的是要去哪儿?”
“南华。”
“南边的南华镇?”小厮瞪大了眼睛,“真是那个南华?!”
“是啊。”谢棋疑惑道,“有什么不对吗?”不过是个普普通通的小镇,听尹槐讲,传闻那儿有红衣的女子跳舞如仙落凡尘,所以一开始莫云庭就把第一个落脚点选在了南华镇。
小厮的脸色白了又青,最后小心翼翼地看了看周围,关了窗户才凑前小声开口:“姑娘难道没有听说过南华镇的故事吗?”
“故事?”
“南华靠近帝都,却荒无人烟,是一座死城!二十年前我们的现任陛下和兄弟争位,七王爷的将领们就驻扎在南华镇,只等着帝都老皇帝一命呜呼……哪里知道是现任皇帝技高一筹,在他们刚刚扎稳了营寨的时候放火烧城!满城的将士和满城的百姓都……连七王爷都命丧大火。二十年前的夏天,尸体的臭味都熏跑了附近好几个镇子的人!帝王家的兄弟啊……”
“那个放火的皇帝是现在的陛下?”那个会对着舞姬画像暗自忧伤的皇帝,怎么看都是个多情的仁君啊,怎么会?
“嘘!姑娘小声点儿!”小厮左顾右盼,哑声道,“小的是看姑娘一个女儿家要去那种地方才跟你说的,那儿啊,闹鬼!按理说二十多年前的事儿了,也有不安分的人想去开辟片新生意挖金,小的早年有个兄弟不信邪就去过一趟南华,据说那儿的街上还留着不少没烧完的尸骨……手手脚脚谁也分不清是谁。我那兄弟胆大,硬是挨到了晚上,结果你猜他见到了什么?鬼!红衣服的厉鬼!他吓得赶紧跑回来了!”
“红衣?”
小厮惊魂不定,半天才开口:“是啊,戏里面不是都这么演的吗?善鬼弱鬼都是白衣,红衣的是厉鬼啊……姑娘,你还是别去了吧!小的先下去了,姑娘可千万劝着那位少爷一点儿啊,有些个公子哥儿就喜欢玩别人没玩过的,这性命可不好玩!”
小厮下楼的脚步声急促无比,谢棋坐在床上依旧沉浸在刚才的故事里。尹槐说,南华小镇上有红衣女子在月夜起舞,观之夺人心魄,美如天仙。可她在小厮这儿听到的怎么就是红衣女鬼?南华如果真的是个当年被屠城的死城,那哪来的天仙女子月夜起舞呢?还是说,那个跳着美若天仙的舞的根本就不是什么女子,本来就是个女鬼?
谢棋无力地躺在床上叹息,上上次公选是祭祀舞,上一次是剑舞,这一次居然要鬼舞了?为什么好端端的一个乐府不去采集些江南小曲小舞,非得猎奇去送命……尹槐是个舞痴,怎么莫云庭也跟着他胡来?
这南华死城,她到底是去还是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