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可可爱爱
许多年后,谢棋已经不再是谢棋,她依旧能够清晰地记起此时此刻他鲜有的生动表情,然后捧着肚子笑出声来。
“你可以,先试试扶我一把。”
谢棋彻头彻脑成了伤患,脚腕虽然没有骨折,却肿得很厉害。她在房里的凳子上等待被御医把脉的时候,尹槐、如妃、莫云庭,甚至泥猴儿都到了她床边等待着结果。
一个小小的舞姬受伤惊动乐官和舞师不说,居然惊动了三妃之一的如妃和皇子,这架势之大,足够她受宠若惊到担惊受怕的地步了。之前不过和如妃亲近些,就被那些闲来无事的宫婢传成了那样,现在这架势还不知道会被传成什么样。
御医仔仔细细察看了她脚上的伤势后开了药方,叮嘱她这一个月内要安心在床上养伤,切不可再练舞了。
谢棋松了一口气,腿居然没有折断只是肿了一些,这结果已经是最好不过的了。可是尹槐和如妃却一筹莫展,只差没把御医吓得发抖。
尹槐皱眉道:“韩御医,有没有什么快些让她可以下床走动的药?她是司舞,使臣将至,陛下催得紧。”
韩御医摸摸胡子沉思片刻,又铺开纸张在药方上加了几味药。他道:“浮肿乃是血气不畅,老臣可以用药疏解,如果有效果,明日清晨理当消肿。”
如妃插话道:“那如果没效果呢?还有没有其他法子?”
韩御医道:“如果明日再不消肿,只得用银针刺激穴位强行疏解。”
“银针”二字,谢棋听见缩了缩。她可是早就见过韩御医那几根针,足足有两手长,那个针扎进本来就痛得晕眩的脚腕……那不是半条命都得丢了?
尹槐这才笑起来,眉宇间的阴霾一扫而空:“如此,明日就劳烦韩御医了。”
韩御医走后,如妃也走了出去,房间里就只剩下含笑的尹槐和沉默的莫云庭。谢棋在心里纠结无比,可是这两个人一个比一个厉害,她又不敢开口。到最后尹槐也要走人,她才急急忙忙开了口:“师父!”
“嗯?”尹槐回了头。
“为什么那么急?”她抓耳挠腮,“迎接使臣的《如云曲》我并没有参加啊,跳舞的是步月,弹曲的是乐聆,伴舞的人选也已经定了……”她这几日勤练不过是想笨鸟先飞,真要和步月争她怎么可能赢得了?
尹槐瞪大了眼,像看怪物一样看着她,良久才轻笑一声:“小谢,你真以为参选的是《如云》?”
“难道不是吗?”水袖舞如行云流水,姿态曼妙,用这个来彰显大国之仪不是很好吗?
“傻徒弟,如果是水袖舞,我为何要去宫外寻舞?”他的眼里露出一丝嘲讽,嗓音低而柔,“那个《如云》不过是掩人耳目,是做给另外两的人看看罢了,区区水袖舞,又岂会是我尹槐拿出手的?”
尹槐飘然离去,谢棋却在冰冷的凳子上僵直了身体。
尹槐向来说一不二,他说并非水袖舞就一定不是水袖舞,他这么焦急地让她练好基本功,又说是特地去宫外寻回的舞……谢棋有种莫名的忐忑,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却又狼狈不堪,尹槐他该不会是……
“他决定用你。”
莫云庭淡漠的声音打破了谢棋最后一丝幻想。
谢棋发现自己想哭,腿伤还没好,使臣又快到了,很久以前的那场宫选前的惨烈记忆,霎时间在脑海里又鲜活起来,那种生不如死的练习,那种玩命的训练法,那个惨无人道的师父!
他们一个个都走了,只剩下莫云庭迟迟未走。一炷香,一盏茶,半个时辰,他一直静静地站在窗口,仿佛窗外有什么东西吸引了他的注意力。可是窗外明明什么都没有的,只有一堵墙。
他不走,她更不自在。最后,她实在忍不住,小心翼翼开了口:“那个,莫大人,您公务是不是很忙……你到底打算什么时候走啊?”
莫云庭沉默不言,任凭谢棋可怜巴巴地看着他。
片刻后,他做了一件让谢棋目瞪口呆的事:他走到她身边,弯腰揽起她的腿和肩,轻轻一提把她抱了起来,迈步到床边,稳稳地把她放在了床上,拉开被子替她轻轻盖上了。
整个过程并不快,他几乎是慢条斯理一步步完成的。
谢棋在这过程中如同一个扯线的木偶,没有思绪没有表情,完完全全地——看傻了。以至于最后他替她拉上被子的时候发丝划过她的脸颊,那柔滑的触感都成了梦魇一样。
“睡。”莫大人惜字如金。
谢棋木然闭眼,脑海里依旧是空白一片,甚至他什么时候走的她都不知晓。整整一个晚上她都辗转难眠:死人个性的莫云庭莫大人,是不是被人敲坏了脑袋?
噩梦降临在第二天清晨。韩御医在仔仔细细察看了她的脚踝后,沉重地摇了摇头。她的心也跟着一点点地沉了下去。房里的每个人脸色都不大好,如妃皱眉,尹槐阴沉,至于莫云庭,他居然别别扭扭站得很远,脸色不明。
没有一个人出声,谢棋紧张地抓了一把床单,干笑:“韩御医,其实我自己觉得已经好点儿了,真的。所以就别用那个银针了!”
韩御医摇头;“并未起效。”
“可我觉得有……”谢棋收了声,因为尹槐的狠狠一记瞪眼。
“韩御医,请动手吧。”尹槐笑道。
“我……”谢棋顿时慌张起来,掀开被子想示范一下伤势真的已经转好了。她不是非常怕痛,当初庭审的时候被打得血肉模糊她都能忍,可是不知为何,韩御医的针能激发她心里说不清道不明的恐惧。那一根根针刺进皮肤里,火辣辣的,酸痛的,还有奇痒无比的……她宁可那是一把把刀。
她的慌张并没有影响到尹槐,他笑靥如花,只轻声细语说了四个字:“来人,绑了。”
所谓绑,是真真正正地绑在床上。谢棋用力挣扎着,甚至动了口,可是双拳难敌四手,到最后她还是被按着绑到了床上,眼睁睁地看着韩御医从他贴身的盒子里取出一卷布。
眼看着布慢慢展开来露出大大小小、数不胜数、长度各异的银针,她遏制不住地身体发抖,完全无法自已地在床上挣扎。
惊恐之中,她对上了莫云庭的视线。他似乎有话想说却又迟疑不决,只是隔着长长的距离看着她欲言又止。
如妃坐到了床边急道:“小谢,不疼的,针灸之术,扎对了完全没有知觉的,你别乱动就好。”
谢棋早已听不见她的话,她满心满腹的只有那些针,眼里已经没有了光泽。
“娘娘,这……”也许是没有见过反抗如此激烈的病患,御医犹豫了起来。
如妃红了眼望向尹槐:“尹槐,实在不行的话,换一个司舞去比试?”
尹槐却轻声道:“不,小谢是唯一的。”
如妃只得再安慰她:“小谢,你相信御医,真的不疼的……”
谢棋听不进任何话,甚至视野都开始模糊,整个房间仿佛变成了另一副光怪陆离的场景,有水声滴答滴答地传来,还有冰冷刺骨的泉水,数不清的人跪在那儿,黑压压一片。有一个少年匆匆地跑上来,笑容好比阳光。
——棋儿师姐,我有名字了,我叫谢无!
——棋儿师姐,你忍一忍,忍一忍马上就过去了!
——棋儿师姐,你快点儿认错,快一点儿……
第一根针扎进的并非是脚踝,而是额上的太阳穴,谢棋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为时已晚。原本积聚了一晚上的力气都被这一针巧妙地抽光了,她躺在床上只能喘气,可偏偏脑袋还是清醒的,眼睛还看得见。
她能看到韩御医从那布包里拔出长长的针,慢慢地旋转着插入她的肌肤里。
惊恐已经不足以形容她此时此刻的心境,那早已不是惊恐,而是绝望。如同驾船游荡在死亡的沼泽里,没有尽头……第一根针扎进脚踝的时候谢棋已经没有了动静,不是晕厥也不是冷静,而是茫然,仿佛连呼吸都不会的茫然。
所有的人都被这情形震慑了。刚才用力挣扎的时候她不过像个怕疼的小孩儿,也不过是吵闹了一些,可是现在却根本不像是个活人。
“小谢,小谢?”如妃轻轻拍打她的脸,却没有一丝反应。
尹槐的脸上没了笑容,他终于意识到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儿,赶忙到她床边去解绑着她手脚的绳子,边解边轻声喊她的名字:“小谢,小谢,你怎么了!”
谢棋并没有晕厥,她甚至在喃喃自语。
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静静地听她的喃喃,一遍,两遍,等到第三遍,如妃才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转述了她的话:“她在说,棋儿知错了。”
所有人都不再开口,半晌,韩御医徐徐道:“恕老臣直言,谢姑娘似乎并不是怕疼,而是……之前,可能有人对她用过这类的酷刑。”
“没有。”如妃皱眉,“入宫后她一直在我宫里,没人敢对她怎样。入宫前她应该是在朝凤乐府,也不会……”
“你们出去。”一直沉默的莫云庭终于说出了今天的第一句话。
“云庭……”
“出去!”莫云庭的声音已然带了乖戾之意,他神色僵持,眼里的光芒已经凝结成冰。
这宫里,敢对如妃如此大呼小叫的只有莫云庭一人,只因为他是如妃的亲弟弟。
如妃静静地看着弟弟罕见的反常表现,又看了看躺在床上的谢棋,给尹槐和韩御医递了个眼色,几个人陆续出了房门。房间重归宁静,莫云庭坐在床边,静静地,一动不动。
床上的谢棋在发抖,虽然只有细微的一点点,可在她几乎不会动的身体上却让人心惊。丑陋不堪的脸上居然也会浮现如此鲜明的神情,他实在无法想象她究竟惧怕成了什么样子,才能陷入这样的境地。
小谢。他在心里默念了一遍,替她盖上了被子,犹豫片刻后笨拙地、僵硬地摸了摸她的脑袋。
她现在这副模样比平常乖顺许多。
可也就是这份被逼到极致的惊恐让他……手足无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