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毒药
之后的几日,春暖花开,暖阳和煦,平静而美好。《如云》既然已经找好了领舞的人选,谢棋就真成了实实在在的米虫。早起早睡,喝茶赏花,这一切的宁静被一个许久不见的人打破。
她在她的地盘上见到了那个人:锦衣束发,笑眼如月牙儿,两只脚却大大咧咧搁在石凳上,朝她抛来一个暖融融的眼色。这宫廷大内,有如此风华者,唯有尹槐。
他噙着笑,软声道:“小谢,好久不见了,可曾挂念师父?”
谢棋本能后退,干笑:“挂念。”
尹槐眯眼笑:“真的?”
“假的。”
“不肖徒弟。”尹槐一指戳伤她的脑袋,“为师为了你亲自去寻舞,在外艰辛奔波风餐露宿,你不念恩也罢,居然连安抚下为师都不屑!说,真挂念还是假挂念?”
他的眼里闪动的威胁是真的。谢棋唯有妥协,自动挨到了他身边,惨烈道:“……真的。”
尹槐满意点头:“不枉为师特地寻了舞。为师昨日看了步月在练习的《如云》,拙劣是拙劣了些,不过倒是个基本功扎实的舞。从明日起,你跟着她练那个水袖舞,她练一个时辰,你练三个时辰。”
“我也要练?”谢棋讶然,“为什么?”
尹槐道:“你以为一曲《绿腰》你就补全了舞技?你这三脚猫,可跳不了我寻来的舞。”
“我为什么要跳?《如云》从领舞到伴舞,不是都有人选了吗?”
“你为什么不跳?”尹槐冷下了脸色,“你以为我送你入宫,只是让你来赏花喝茶的,嗯?如妃善待你,你是不是真的忘了你的身份?你和她们一样,是乐府司舞,你还是落后她们一大截的三等司舞!”
尹槐嬉笑惯了,鲜少有认真的时候。谢棋很少见他这般神情,居然一下子说不出话来。他的话如同一瓢凉水,把她彻头彻脑浇了个透彻。
她是什么身份?她入宫是为什么?尹槐以身家性命保她以三等司舞的特例入宫,她却在这儿悠哉度日,不思进取……当初入宫,一半为报尹槐知遇之恩,一半为查那个舞姬,可是她怎么就通通忘记了呢?
“对不起。”她低下头,真心道歉。
尹槐却早已收敛了方才冷厉的神色,恢复成满面春风的模样。他说:“乖。”
“可……”
“小谢,你身体的柔韧比得过一等司舞,可不许给为师荒废了。”
“嗯。”
“乖。”尹槐眯眼笑起来,“不如,我们现在开始?”
“你!”
尹槐的手段向来是让人毛骨悚然的,那是一个惨烈的午后,他含笑盈盈神态轻松地让她倒着下了腰。这不难,难的是尹槐把手上的茶杯搁在了她的腰腹上。这不过分,过分的是尹槐临走前,留下不轻不重的一句话:“小谢,要是我回来看到杯里的水洒出三成,我就有法子让你从今往后不敢喝水。”
尹槐其人,说到做到。这依旧不算惨烈,惨烈的是整整一个下午,尹槐都没有回来。
日落西山,黄昏已至。
第一个时辰,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光,全身的血液都冲上脑门,脑门又热又涨;第二个时辰,热涨已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点点上升的冷意;等到第三个时辰,眼睛看到的事物纷纷变了样儿,各种颜色交织在了一块儿,周遭的声音都开始模糊不清……谢棋不知道自己会不会随时晕倒过去,甚至不能肯定会不会直接背过气去。
她终于明白,这才是尹槐的惩罚。门口响起敲门声的时候,谢棋已经没有心思去关心了。房门“嘎吱”一声被轻轻推开了,她只见到了一抹裙摆在眼前晃了晃,继而是一声幸灾乐祸的声音:“这么狼狈?”
这声音,是乐聆?
“两个时辰前,尹大人托我转告你说你可以起来了,可我一不小心,忘了。”
谢棋很冷静,一动不动,一声不吭。不是不气,而是根本没有力气,她甚至已经忘了怎样才能把身子重新放松下来。乐聆的声音仿佛是隔了无数层的纱幔,近在咫尺却远在天涯:“怎么,不气恼?谢棋,你不是很威风吗?谢棋……喂,谢棋!”
究竟怎样才能让身体恢复知觉呢?直到昏迷之前,谢棋依旧在想这样一个问题,她只是想放松下紧绷的心轻轻舒一口气,却没想到紧随其后的是漫天的黑雾,再也看不见一丝东西。
又是梦。
她已经很久不曾做梦了,自从入宫之前被那个神秘的人绑着说了一番奇奇怪怪的话后,她的生活一直很安逸。可是在这样一个超过身体承受能力而昏厥的午后,那火光刀光血光的噩梦又重新占据了她的大脑。
断壁残垣,乌黑的焦炭,嘶喊的人群。她疼得想打滚儿,却有好几双手按着她的手和脚,冰凉的汁液涂抹到她的身上,那是撕心裂肺一样的痛楚,暗无天日的折磨。
那时候,一直伴随在耳边的只有水声,滴答,滴答——
还有那一声轻柔的低叹:疼不疼?
那个声音说:记住这疼痛,记住每一道伤口,不要忘记,也不许忘记……
那是梦,还是记忆?
梦里的女孩儿已经不是很久之前的那个小小的血人,她已经有十来岁模样,头发长到脚踝,提着两桶水在小小的横木上摇摇摆摆地走着……底下是个水池,池上的横木只有一手宽,水桶却是实实在在地盛满水的。女孩儿的胳膊已经不能支撑重负,可是离岸边还很遥远,一根窄窄的横木,如果摔下去,会掉进冰凉刺骨的水里。
她在湖面上看到了女孩儿的倒影,那是一张刀疤遍布的脸。
那是她自己。
这个,是记忆。
谢棋的梦绵延了很久,她在昏昏沉沉里挣扎,在夜晚的烛光下睁开了眼,模模糊糊摸了摸自己的身下,是床,床边坐着个人。片刻后,她能看清床边之人的脸了。乐聆居然还没有走?
她看起来神色有一点儿焦急,眉头紧锁,不停地在房里打着转儿。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她害她昏迷不醒又不敢请御医的缘故。
活该。
谢棋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幸灾乐祸地在心里偷笑:尹槐虽然对徒弟够狠,却是个十足的守家癖,他折磨她不要紧,她被人折磨了,他是怎么都不会袖手旁观的。乐聆这一顿罚可是省不了了。
“怎么还不醒……”乐聆忧心忡忡,自言自语。
——现在还不想醒,反正已经是晚上了,大不了一睡到天明。
“谢棋,醒醒……”
乐聆的声音陡然间带了一丝颤意,不一会儿带了哭腔。
——你也有这时候?
“谢棋,谢棋……”
——不醒又怎么样?
她安安稳稳躺在床上,把那些个乱七八糟的哭腔都抛到了脑后,可是随之而来的“扑通”声却让她心里慌了一下,挣扎许久终于睁开了一条眼缝悄悄打量房里,却迟迟没有见到乐聆的身影。
细碎的呻吟在房里响起来,似乎是压抑着无法言喻的痛楚。谢棋没能忍住心软坐起了身,却发现乐聆已经倒在了地上缩成一团蜷缩在桌脚,一副不堪痛苦的模样。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香味,越来越浓烈。
是藏天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