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乖巧
阳光正好,暖融融一片。
她几乎睡过去了——如果没有宫婢突然响起的声音,她说:“如妃娘娘有请。”
谢棋跟着宫婢入了如妃的内寝。内寝静悄悄的,拐了好几个弯才到厅堂。如妃坐在厅堂之上,她身边一个白胡子老者端着个巨大无比的竹编篮子。见了她,如妃明艳的脸上绽开了笑,颔首示意领路的宫婢出了门。
偌大一个厅堂就只剩下了三个人。
谢棋正想行礼,却听见如妃轻快的声音。她说:“小谢,不必跪了,这儿没有外人。”
她茫然抬头,对上如妃含笑的眼。
“小谢,我特地把你从乐府里挖到了我这儿,可不是让你每日抱着果盘看舞听曲儿。”她笑道,“有正经事儿的。”
“什么?”不能弹琴不能露脸,连舞技都是速成的,她还能派上什么用场?
“你猜?”
谢棋的目光落在了房里最不搭的东西上,那个老者手里的竹编篮子。篮子上盖了层锦布,如妃的手轻轻掀开了它,露出了里面鲜亮的绿色。一阵芳香淡淡而来,让她浑身一震:这香,居然是满满一篮子锦丝草。
莫不是莫云庭的伤势复发了?
她的疑惑落到了如妃眼里,如妃笑了:“小谢,韩御医是宫里最好的御医,我特地把他找了来替你治脸。韩御医说陈年累月的旧伤无药可医,不过却能用治伤的药慢慢调理让伤口活起来,再治可就方便许多了。”
治伤?
谢棋摸了摸面罩,警觉地看着如妃。她仔细盯着她的眼,却没有从那儿找出一丝恶意或者是嘲讽。她的目光真诚,反而让她局促不安起来。
御医上前一步抱拳行礼,恭敬道:“还请司舞姑娘摘下面罩,好让老臣一诊。”
谢棋闷声不响。这世道还真是疯了,人人都想摘下她的面罩。如妃瞪眼:“小谢,你这副样子姐姐看得只能干着急,你还想不想治?小谢,女儿家天性是爱美的,你还是司舞呢。小谢,女为悦己者容。”
谢棋默默地摘下了面罩,为了如妃这最后一句话,女为悦己者容。脸上的肌肤触着外界的空气,冰冰凉凉的触感立刻蔓延开来。她抖了抖,睁着眼看韩御医越来越凝重的神色。
“上次师父带御医给我看过的。”她干咳,“说治不好,娘娘,别白费劲了。”
结果,如妃一瞪眼:“胡说,韩御医都还没开口呢!”
韩御医仔仔细细诊察了良久,紧锁的眉头一直没有松懈的征兆。末了,他叹息:“娘娘,这位司舞姑娘的伤势乃是烧伤,而且年代久远。老臣虽有师门秘方,非要治的话办法倒有,不过少则余年,多则三四年……若是想在数月内治好,那是万万做不到的。老臣觉得治也是徒劳。”
如妃稍稍一思索,笑道:“太医此话何解?能治为何不治?”
谢棋沉默片刻,尴尬开口:“娘娘,御医的意思是我留在宫里只有一年,明年此时我就不在了。你就算治好了我也是白治,我不能为你跳舞。”
如妃一愣,捡起了一根锦丝草拿在手里把玩。良久,她才轻笑:“谁说我为了让你跳舞才要治好你的脸?”
“那是为什么?”
如妃不答,只是指了指厅堂侧边安放的一张小榻。谢棋会意地躺了上去,太医便从包里掏了些瓶瓶罐罐,倒了粉末在揉碎的锦丝草里面,一点一点涂抹到她的脸上。
那天,直到她躺在榻上昏昏欲睡,她依旧没有想明白如妃这最后一句话是什么意思。不过从那之后,她成了如妃内寝的常客,如妃命她每隔三天便去涂一次御医配的药,日复一日,从不间断。
在那儿看到莫云庭是个意外,此时谢棋已经昏昏沉沉,门口传来极轻的脚步声,紧接着是一阵说不出的怪异感……她缓缓睁开了眼,看到房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个人。白衣黑发,清袖如云。是莫云庭。
脸上贴满了药草,她不能张口,只能眨眨眼示意:莫大人啊,我瞧见你了。
莫云庭眉头紧锁,他的目光落在她脸上,锐利无比。
谢棋偷偷翻了个白眼。莫云庭似乎想往她这儿靠近,只是他才迈了两步又停下了,目光越发凛冽。他开口道:“为何?”
如妃见了莫云庭原本就已经笑开了眼,这会儿听到他冷冰冰的话语,她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一样,一副憋笑的模样徐步到了他身边,扯了扯他的袖子凑到他耳边耳语几句。
谢棋远远看着听不见他们在讲什么,心里有些痒。
不知道如妃讲了什么,莫云庭万年冰山的脸上起了一丝怪异,他恶狠狠别过头去。如妃笑得越发狡黠,她转过身凑到他另一边,几乎是攀着他耳语,不一会儿,那张苍白冷厉的脸居然……慢慢红了?
谢棋怀疑是她眼花,想揉眼睛却碰到了一堆药草。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眼前那幕不知道是幻觉还是什么的景象,悬着的心狠狠晃悠了几下。
莫云庭啊莫云庭,这个人也终于碰到克星了吗?
末了,如妃后退几步放声笑:“云庭,你这脾气,一不小心就一失足成千古恨啊。”
莫云庭神色淡漠,并不理会如妃。
“云庭,真的不考虑下?”
莫云庭沉默片刻,忽然转身就走——
被莫云庭漠视的如妃脸色无恙,依旧笑眯眯地等谢棋敷完了药。谢棋临走时如妃说:“拿去,安抚下那个嘴硬心软的莫云庭。他身上的伤很久没人料理了,还死活不让旁人插手。”
一篮锦丝草被递到了谢棋手里。
听如妃讲,御德宫是专门给住在宫里办事的大臣们设的别馆,他们身为男子不能入后宫,那就只能在外宫。而在大臣中,乐官又是个例外。所以,莫云庭和尹槐成了宫婢以外能在后宫自由行走的人,即便如此,住处依旧是在外宫。
莫云庭住在外宫的御德宫里。外宫和内宫的距离有些远,谢棋带着面罩和令牌穿过层层把守,终于安然到了那儿。结果,临到门口却被一个侍卫拦下了:“来者何人?”
谢棋把如妃的令牌交了出去,却无济于事。那侍卫一脸冷然,只是僵硬道:“御德宫内后宫令牌不作数,恕难从命。”
“那要谁的令牌?”
侍卫冷冷地道:“请姑娘离开!”
“这位大哥,如妃派我来的,我找莫云庭莫大人,就送个药……”
“请姑娘离开!”
铮——侍卫的剑出鞘了。
吃了个闭门羹,谢棋有些泄气,抱着篮子在大门外直咬牙。如妃给的令牌能出入后宫,居然还进不了一个乐官的住处!
这药既然送不到,那她就不送了!荷包玉坠什么的,让他自认倒霉吧!
谢棋很愤恨,转身就走,却不想迎面结结实实地撞上了一个人。她踉跄几步,好不容易才稳住了脚步,就听见刚才那个凶巴巴的侍卫毕恭毕敬的声音:“见过莫大人。”
莫大人,莫云庭,莫乐官。谢棋撇撇嘴抓紧了手里的篮子,对上他漆黑的眼。
他冷冷地道:“你来做什么?”
她干笑:“散步。路过。见过大人。小谢告辞。”
“你来做什么?”他又问一遍。
谢棋咬牙切齿地从喉咙底挤出两个字:“送、药。”
锦丝草好好地待在篮子里,散发着一阵阵的清香。她和他面对面、眼对眼,一个愤慨,一个冷然。
末了,莫云庭稍稍缓了脸色,他说:“进来。”
谢棋咬着牙跟他进了宫门,锦丝草被她提在手里,一路散发着清香。她跟着他在长廊上走走停停,伴随着锦丝草的气味,不期然地想起了不久之前在朝凤乐府的岁月。那时候,他和她似乎也有过一段和平相处的日子的。他安静地躺着,她虽然心有畏惧却静心给他上药……
这样的日子,如今想起来已经很远。
房间内,莫云庭宽衣解带。黑发被撩到一边,侧影很美,很利落。
谢棋傻傻站着,用力去回想:刚才,她说的好像是“送药”吧?不是“上药”吧?
她总有一天要砍了自己的手,因为她已经不自觉地配合莫云庭捣鼓锦丝草了……莫云庭没有上床,他坐在房里的雕花椅上,轻衫已经落到了腰间。她捣碎了锦丝草,找到了他肩膀上的伤口。
这是上一次晚上遇袭留下的……谢棋忍不住心头泛起一阵愧疚,手上原本粗鲁的动作渐渐放轻了。她努力回想着当初上药的手法,一点一点地把锦丝草铺到他的伤口上。韩御医给她配的药粉还多出一些,说是有去疤的效果。她想了想,从怀里掏出那包药,也撒了一些到他的伤口上。
谢棋微微笑了笑,从房里的抽屉里找到了绷带,小心地缠在他的肩头。边缠边嘀咕,要是平常他能够这么温顺多好,她好歹算是他的死党,老是窝里斗何必呢?
莫云庭不知道什么时候睁了眼,等她系好他身后的绷带回过头就对上了她的眼。那双眼难得地平和、温驯,她一不小心就松懈了情绪,某些不经意的话脱口而出。
“莫大人,你到底是信任我还是讨厌我?”
莫云庭稍稍迟疑,眼里露出些许疑惑。
谢棋尴尬地说:“莫大人,伤口最好天天上药,这样才好得快。”
莫云庭静静地看着她,良久才轻轻地道了一声:“嗯。”
那声音,居然带着几分乖巧温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