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花间清风
莫云庭终是沉默。
话不投机半句多,尹槐替莫云庭满上了一樽酒就掀帘进了船舱内。
莫云庭的脾气他是熟稔无比的,他刚才的话尹槐也听懂了七八分。
他是想让他彻彻底底地把谢棋控制了,以防万一。
彻底控制的方法有二,一是废她声音,二是喂以毒药。无论哪一种,都会对她学舞造成莫大的阻碍,所以,他不想。
船舱里的谢棋如同砧板上的鱼,正缩成一团静静地酣睡着,浑然不知自己的危险状况。这让尹槐的心情好转了些,他在她身边坐下,细细地看她的脸:
她的脸毁得相当彻底,应该是陈年的刀伤,每一道疤都像蜈蚣一般狰狞。难怪她笑起来的时候比魑魅魍魉好不了几分。
这样一个人,居然痴痴恋着那个冷心冷血冷面的木头,还跳楼示情?
这世间,还真有癞蛤蟆追着瘸腿天鹅的状况?
尹槐心情大好,伸手戳了戳她的脸蛋。
软乎乎的,倒不像他想象中的那般结着硬皮。
她的身体微微颤了颤,缩得更小。尹槐故意又伸手戳了戳。
这下,睡梦中的谢棋彻彻底底郁积上了。
她双眼紧闭,眼睛周围的一圈皮肤带着细细的战栗,似乎是闭着眼眼珠乱转。
这是……噩梦?
尹槐思量了片刻,开口叫她:“小谢?”
他不知道她丑陋的脸上露出的是什么表情,只看到她脸上所有的刀疤都到了一处,下唇被她狠狠咬住了,浑身的战栗让她瑟瑟发抖。
尹槐伸手推了推她:“谢棋,醒醒!”
岂料就在他触碰到她的一刹那,谢棋陡然睁开了眼,眼眸漆黑似墨,目光如冰,衬着疤痕遍布的脸,森森然透着阴霾。
那是如沉夜一般的眼。
如果说谢棋原本的眼神是黄土一般的,她失忆初醒后成了撑破黄土的嫩芽,此时此刻,在她的眼里蕴含的光芒却是如刀剑冰凌一般能划破人心的东西。
这种眼神绝不会属于一个毁容的平凡丑丫头,却宛若梦见一般,出现在了她的身上,矛盾到了极致,成了诡异。
尹槐愣了半晌才道:“小谢?”
谢棋原本就看不出神情的脸上没有一丝动静。
她只是微微侧了头,陌生的目光停顿在尹槐的脸上,而后渐渐浮现在她眼里的是茫然。
如同白云过山涧,一点一丝,迷蒙渐渐笼盖了原本的冷冽,到最后只剩下一片混浊,仿佛方才的变化都是幻影一般。
尹槐迟疑地摸了摸她的额头道:“你怎么了?”
谢棋的神色总算恢复了一点儿生气,她眨了眨眼,撇撇嘴道:“噩梦。”
“梦见什么?”
“大火。”
尹槐松了口气,转过身替自己斟了杯酒,忍笑道:“吓成了这样?”
谢棋揉了揉眼,用几乎轻不可闻的声音轻叹:“疼得。”
方才的噩梦究竟是什么她已经不再有记忆,只是按照惯例隐隐约约记得几个火中的场景。往常还只是惊恐梦中的女孩儿要被火烧死,可是这一次,在这出朝凤乐府的船上,她却仿佛能感受到女孩儿身上的疼痛……
她还记得,女孩儿的脸上红成了一片,身子火辣辣地疼,脚上手上却是一片木然,没有丝毫知觉……
她的手脚,是废了的。
女孩儿满身的血满身的伤,七成是刀剑,三成是烧伤,身上的衣服都被染红了……
谢棋提着一颗心悄悄撩起了袖子:
她的手臂实在算不得什么纤美的玉臂,那儿,分明留着淡淡的刀伤。
尹槐没有听见谢棋最后两个字,他笑着出了船舱。
谢棋的思绪尚未从方才那噩梦中清醒,她裹紧了衣服,望着榻旁小小的一方窗户走了神。
一路的昏昏沉沉,待到她清醒,船已经慢悠悠靠了岸。
码头不远处是片热闹的街市,谢棋的心思随着喧哗声活络了起来,下了船早有几顶软轿等在岸边,上了轿一路颠簸,她还没有看遍这罕见的热闹街景就直接到了那个绿萝山庄门口。
绿萝山庄在城中最为繁华的街道上。谢棋坐在软轿之上,掀开了轿帘往外看,隔着长长的一条街道就已经瞧见了一座朱红雕花的豪门,待到软轿晃晃悠悠摇到了绿萝山庄门口,她忍不住扶了一把自己的下巴——
她憋了一口气,提着尹槐送的烦琐无比的裙子下了轿,眼睁睁看着眼前富贵无比的朱红大门缓缓打开了。
小厮一脸谄笑,朝着莫云庭点头哈腰道:“大人可算是回府了,大人请。”
莫云庭熟门熟路,自顾自进了门,谢棋却在他身后傻了眼——
这是一个富丽奢华的府邸,明明是威武庄严的模样,却处处透着奢华。
门口的石狮子足有一人半高,门柱是两人合抱的朱木,庭院内更是处处富贵满是华丽。这哪里是绿萝山庄,根本就是“朱门豪庄”。
“想什么呢?”
谢棋一个不留神,又被笑眯眯的尹槐戳中了脑袋。她愣了半天神,缓道:“国舅府?”
世人都道莫云庭是个不学无术横行霸道的裙带国舅,她一直没有瞅出端倪来,直到今天见到这名不副实的绿萝山庄。莫云庭本来长着一张木头脸,眼神就像冰渣子,初见时她还险些觉得这是个遗世独立的高人。
结果和着今天这绿萝山庄里的景致再看那一袭青衣,果然像个目中无人的纨绔子弟……
尹槐笑眯眯,不知从哪儿摸了把扇子在手里,轻轻敲了一记谢棋的脑袋道:“将军府。”
“啊?”
将军府?谢棋不可置信地看着府上华美无比的装饰,不像啊……军纪军法,无不讲究一个“严”字,将军府上,威严第一。
尹槐笑眼微挑,眼底闪过一抹光晕,“啪”的一声开了手里的扇儿,他说:“曾经的将军府。”
谢棋这才记起,莫云庭这将军国舅,乃是被贬的。
他身上的伤也是那时候留下的旧伤吗?她偷偷朝他投去一眼,却发现那一袭青衣早就走远了,只留下沉青的衣摆在画廊尽头划过最后的弧度。
那一抹身影,竟是如同行云流水、花间清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