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4章
那个男人是谁?凌佳蕊养伤这几日没少想。
自开国以来,太平盛世几百年。历朝历代重文轻武,科考之风盛行。
王侯将相也好,平头百姓也罢,皆以读书为先,学文为荣。
故而如今天下男子,不论高矮胖瘦,多是个白面书生样。
即便是将她掳走的那两个歹人,也算不得多少健壮。
但那个男人不同。
凌佳蕊不曾正眼瞧见,只凭她估量,也少说高她两头。
虽她长得玲珑,即便如此,那男人也着实伟岸。
况她当时头枕着他胸口,感觉胸膛坚韧厚实,背后像靠了块铁皮。
再加上他手掌粗粝,虎口与指腹皆有厚茧,必定是个习武之人。
回忆起那日鼻尖窜入的苦寒气息,凌佳蕊脑海中闪过一人。
会是那传闻中的楼将军吗?
前世历代交好的北狄人突然发难,以边境往南,长驱直入,直指金陵。
这场浩战,北狄人该是准备了百余年,他们本就生得人高马壮,短短几日便大破三城,颇有势不可挡之意。
硝烟四起,荣晟帝才发现无将可用。将门之后仅剩楼啸川一人从武,他自请出征,誓守皇城不倒。
无人看好的楼啸川,带着楼家军北上赴死,那时他缺军械少将士,虽荣晟帝拨了大笔银钱,但铸剑筹兵哪里是几日便能补上的。
传言他带足粮草与伤药,以寡敌众,死守永封城,鏖战几月,终将北边战乱镇压,遂解围城之乱。
后来如何,凌佳蕊便不知晓了。
因这场叛乱裴凌两家参与其中,官家秋后算账,判了个满门抄斩。
前世最后的记忆,便是她拖着虚弱的身体,跪在端头台上,眼睁睁看着全族人,一一将头颅还给了死去的战士与百姓,那其中,也有她的。
回忆沉重,凌佳蕊瞥一眼裴延青手中信笺,不知里头是什么内容,叫他如此看中。
凌佳蕊冷笑道:“想要那人姓名有何难,不过是我动动嘴皮,但裴公子想叫裴家退亲怕是不那么简单。不若等这事办成,再来向我讨要名字罢。”
裴延青摇了摇头,无奈道:“蕊儿,你便真不能再给我一次机会?今生今世,我必不会再像从前那般对你。”
“你要对我好,不成亲也能对我好。你不是说想叫我日日欢欣?现在我能想到最开怀的事,就是同你退婚。”
裴延青眸色哀苦,他深知凌佳蕊心中尚有一口恶气未出。
前世他负了她,今生叫他多吃些苦头也是该的。要真硬碰硬,保不准她还会做出什么无法挽回的事来,索性先顺了她的意罢。
“好,我应了你便是。蕊儿,你信我,这辈子我会弥补。”
迟来的深情比草贱,凌佳蕊才不稀罕他的弥补,一笑而过。
出了明堂,见雪青一脸急色,立在抄手游廊下踮脚远眺。
她今日穿得体面,半新的浅黛色褶裙上新绣了花样,头上簪了花,耳上挂了玛瑙坠子,显然是特意打扮过。
凌佳蕊知她这点小女儿心思,这是穿给裴延青看的,可惜自己没叫她进去伺候,偏叫她等在外头,再待裴凌两家退了婚,她怕是要更加伤怀。
“走罢。”
雪青能否如前世那般,被裴延青抬做姨娘,凌佳蕊不在乎。
眼下最要紧的,是想法子找到那个男人。
却说沙浦巷里有一户人家,远观高阶大院,外镇两座石狮,门楣挂“将军府”牌匾。
近看,石狮经年风吹日晒,碎石剥落,那狮口里缺了牙,着实可笑。
朱漆大门草草翻新过,漆皮落了,露出里头层层老漆并黄梨木来,连门钹也坏了一只。
将军楼啸川便居于此。
楼老爷去的早,把楼家军与头衔一并传给了他。要说这将军,他原也挨不上。
姜氏育有三子,楼啸川上头有个哥哥,是正儿八经的嫡长子。
可楼啸山不肯吃苦,又道学武无用,空有从五品的官衔,实则俸禄低,待遇差,连七品编修都不如。他不想因接了老子的班,而断了从文的青云路,死活不肯袭官。
这才把名头落到楼啸川身上。
然他确也担得起将军二字,他自小冬练三九,夏练三伏,从无一日懈怠,故而练就如今这般强健体魄。
楼啸川身材魁岸,英武不凡,一双长腿强健有力。
前年荣晟帝西狩,带一众王公大臣同游,原只是为取乐,便命人散去百来只鹿,兔这等小兽来猎。
谁料围场却惊现一花豹,皇亲国戚无人敢入,只三皇子有些胆量,策马迎上去。
侍卫们担忧皇子安危,拍马去追,几十人围着那豹子射箭,偏它敏捷过人,逮不到便算了,却转头又朝营帐奔去。
荣晟帝带了好些妃嫔都留在帐子里,听闻噩耗,吓得花容失色,恨不得什么都不要,立刻动身回朝。
此时楼啸川远在猎场另一头,他射猎正欢,闻讯便策马掉头去寻豹。
沙土飞扬,他驾马飞奔,总算赶上。
就在他拉弓欲射之时,不知那个不长眼的侍卫,一箭射中他的坐骑。
惊马扬蹄,断了前掌,楼啸川踏背而起,翻身朝那花豹飞奔而去。
他追云逐电,霎时已至花豹身侧,一记冲跃,猛然扑到那豹子身上。
扼住那猛兽脖颈的同时,翻掌亮出一把匕首,须臾间,利刃刺入颈侧,那花豹呜咽两声,狠瞪着双眼倒地,死不瞑目。
为此,荣晟帝赏了他黄金千两。
这千量黄金正好救了楼家的燃眉之急,替楼啸山置办了聘礼,修葺了腾云轩,从而风风光光娶了妻。
如今轮到楼啸石议亲,便没了这般好运道。
元宵那日,他街上偶遇一妙龄女子,魂牵梦绕,见之不忘。
前几日乞巧,他抱着一丝期望在淮安河畔苦守,竟真又让他遇到了。
那女子原是吏部侍郎万润杵之女,万卉。
万家世代簪缨,乃真真正正的高门望族,好在那万卉的娘亲本是个通房,生养了万卉才抬做姨娘,不然这桩亲事,楼家是无论如何都高攀不上的。
可偏偏万卉再不受宠,也是万家的女儿。
楼家虽也百年将门,如今却只得楼啸川一人官甲在身。
万家自然是瞧不上的,好在万卉也有心楼啸石,叫她亲娘去求,倒真求来了恩典。
媒人摆着张尖酸的嘴脸揶揄姜氏,说万老爷只要楼家拿出千两黄金为聘,再把婚事风光大办,便许了万楼两姓之好。
姜氏守着楼家祖宅,早就坐吃山空了。
大奶奶刘招儿年前诞下一子,姜氏卖了见底的嫁妆,才给孙儿打了件金锁,如今再摸不出分毫。
长子的婚事是靠楼啸川办下的,幺子为何不可?
楼啸石缠着姜氏讨说法,连哄带骗,又搬出非君不娶那套说辞。
姜氏无法,全家上下只楼啸川吃着朝廷俸禄,况这将军名头独独给了他去,他自该为楼家筹谋。
娶妻生子,开枝散叶乃是大事,姜氏苦思一夜,终把这担子挑到楼啸川肩头。
此刻,楼啸川着一身玄色常服,腰系同色缎面腰带,负手立于桌边,抬手作揖道:“上回出了点意外,未能按时赴约,望三公子赎罪”
桌前坐着位富贵公子,衣着低调不显,却气度非凡,他调笑道:“好几年了,你怎么还这副拘谨模样,快坐下罢。”一扯楼啸川袖子,将人带到凳上。
“找到什么好东西了,快拿出来给我瞧瞧。”三公子又道。
“属下无能。”凳子还没坐热,楼啸川又起身道:“信被我弄丢了。”
“什么?”
“上回我来的早,便在屋里等了片刻,没想到出了意外。被一小丫头闯进来,我见她鬼鬼祟祟,怀疑我们私下见面被发现了,便想着试她一试,谁知后来噼里啪啦进来一屋子小厮,我只顾着藏身,怕是慌乱间弄丢了。事后我也来寻过,东西早不翼而飞,现在想来,那丫头果真十分可疑。”
三公子眉头皱了一瞬便散开,“好啦,这也怪不得你,那日是我有事耽搁了,快坐下来罢。”又想去拉楼啸川袖子。
这回楼啸川没给他这个机会,撤手顺势坐了下来,却突然眉头一拧。
三公子嗤笑几声:“倒还嫌我呢?你这不与旁人触碰的毛病是怎么得的?哎我说你当年杀豹子的时候,怎就没这怪病呢?”
“这能一样嘛。”
“倒是不一样,那豹子是个母的,哈哈哈。”
楼啸川铁着张脸,侧面看,他眉骨硬朗,刀刻的鼻梁英挺非常,此刻更让人见之生畏。
“好啦,别总板着张臭脸,你这样子,哪有姑娘肯跟你,吓都要吓死。我听说你弟看中了万润杵的庶女?我可告诉你,那就是个钻钱眼的人牙子,他家几个不得宠的女儿,都叫他卖出去了。哪个不是漫天叫价,又大操大办的。你弟去年秋闱又没中罢?嗐,整个楼家都指着你那点银子够什么,要不要我帮衬你点?怎么样,那老头要多少?”
这话正说到楼啸川的痛点上,要只是百八十两,他便也开口了,可黄金千两,他就是借的着也还不上。
遂摇了摇头,道:“多谢三公子好意。”
“你就是块犟石头,随你罢,要有需要随时找我开口,咱们之间还怕谈钱嘛。”
三公子想要拍拍楼啸川的肩头,举起遂又放下,“你这毛病真是烦人,哎我说你对姑娘也是这般?”
“我不需要女人。”
“也是,怪道你楼将军二十有一了,你母亲不急你这当哥哥的婚事,反倒操心你那小弟。”
楼啸川似是坐不住了,破天荒送起了客,“三公子,我突然想起今日尚有要事在身,不若下回再约罢。”
三公子当他急眼了,笑得腹痛:“哈哈哈,想不到你楼大将军铜皮铁骨,脸皮倒是宣纸做的,好好好,不说了不说了,有什么情况还是老”
未等他讲完,楼啸川轻咳打断,“我明白。”
三公子也不恼,笑着点点头出了屋子
待人走远,楼啸川关上房门,脸色骤变,他嗓音极冷,叫这暑日的热气冻成了霜。
“出来罢,你听了多久?”
纱帘后头,凌佳蕊抱膝坐着,顷刻间寒毛倒竖,张口哑声,说不出一个字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