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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第4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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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后,第二轮胜出者仍是萧恪。

    按照三局两胜的一般赛制来说,此时已经没必要再比下去了,可郭家对外公布,明日将请前两场选拔出的二十名精英共同参与复试,比的是谋略,具体内容是进山寻物,考验综合能力。

    最近郭家招婿成了全城热议话题,一波接一波的比试非但没让人们感到厌烦,反而将热浪继续推高。

    郭启淮选定的比试地点一座山脉的周围客店全都爆满,都想看看青年俊彦们为了争夺佳人又会使出什么千方百计,碰撞出何等激烈的火花。

    看得城中贵女们那个艳羡,自己都想叫父母办一场挑选俊杰的比试了。不过也就想想罢了,她们平民姑娘怕是没有叶东家的名声响亮,怕办了比试也门庭冷稀,反倒不美。至于王公贵族家的小姐早有特定门当户对的对象,也没有这样公然挑选的机会了。

    对于郭家抛出来的又一次比试,都督府的人倒是喜闻乐见。

    虽然他们为了帮主子赢得美人归把头发都揪秃了,但收获是相当满意。

    帮主子排忧解难自是分内,这两场比试,还给萧恪塑造了一个允文允武的正面形象,使很多名士侠士都来投于都督府幕下,都督府里的吏员都跟着与有荣焉、水涨船高。

    当他们听见第三场是比谋略,进山独自寻宝,更是一喜,这可是都督的擅长领域。

    一早,萧恪腿绑行滕,胸缚铠甲,备足水源干粮,在部属的欢送下准备前往山头。恰时,府外有人送来一封匿名信。

    萧恪看完色变,瞬间丢盔弃甲,命人立即去核实信件内容,一面按照信中说的准备亲自过去。

    萧恪一面褪脱装备,一面点兵暗中相随。众人没看到信,见状不解:“都督哪里去,比试时间就要开始了,一旦开始,郭宅就会封山。而且下棋已经破例一次让晚到者参加,可一不可再,这一次断不再能够通融了。有什么天大的事也该放放。”

    放不了,就是天大的事,不,对他来说是比天还大的事。“叶卿出事了。”

    火急火燎的丢下这句话,萧恪火速离开,前往信中所告地点。

    西郊密林里,萧恪凝神环视,竖耳辩听。

    护卫则在暗中潜伏,因为信中只让他一个人前来。

    郝然,旁边茅草发出窸窣动静,萧恪凝神戒备,倏然,上面高高扬起一根竹棍。

    萧恪一把精准攫住持棍者的手腕,触之细腻柔软,手感非常熟悉。

    萧恪就势一拉,又惊又喜:“卿儿。”

    “萧恪。”叶卿也是一喜的丢开竹棍,扑进他怀里。

    萧恪拉开她上下检查:“你没事吧?”

    叶卿摇头:“我没事啊。你不应该在比赛吗,怎么到这荒郊野岭来?”

    萧恪闻言松了一口气,逡扫她头上戴的南珠珠花一眼,解释道:“我收到封匿名绑架信,说你被挟持了,关键信中还画了你的小像,今天早晨我们见过一面,匪徒将你今天穿的衣裳、戴的头饰都画得活灵活现,容不得我不信,我便赶来了。你又是怎么来的?”

    叶卿懵然回忆:“有一位客户约我谈生意,我前一刻还在马车车厢里,行在闹市中,后面不知不觉的就睡着了,醒来时就在这一带。方才我听到动静,怕是坏人,想敲一闷棍再说,不想碰到了你。”

    “你平安无事就好,”萧恪捏了捏她软绵绵的手心,余悸被抚平:“走,我们先离开这。”

    萧恪走在微前,拂开荆棘藤草。

    出去后,萧恪先跟潜伏的护卫报一声平安,叫他们先回去。然后带叶卿来到一处凉亭里赏梅,反正回去时间也不够了。

    叶卿也明白亲爹不可能一而再遭受愚弄,放迟到者通行,不禁愁绪升起:“不知道老天是不是故意整我们,都比到这一步了,竟然前功尽弃。”

    萧恪耸肩:“不行再想别的办法咯。”

    “什么办法,”叶卿转头看他,眨巴杏眸:“不然我们私奔?”

    心爱的女子死心塌地跟他,不惜提出私奔的念头,萧恪心中熨帖感动,倒却不赞同,揽着她轻哄道:“游园惊梦、红拂夜奔的故事固然凄美,但放在现实里恐会受千夫所指,我怎能让你受那样的委屈。我会想办法让此次取胜者主动退出,然后再诚心诚意登门提亲,请求你爹把你嫁给我。”

    “他若不同意怎么办?”叶卿对最近举止奇怪的亲爹心中没底。

    “那我就斩断你所有的桃花,慢慢求你爹,一年不行就两年,”萧恪抱着她咬耳朵:“两年不行就三年,三年不行就四年……”

    叶卿喊痒娇笑,心头阴霾随之飘散。

    “快数到一百年了,我有这么铁石心肠吗。”

    梅林枝干后传出一道声响,惊得叶卿从萧恪腿上跳开。

    “爹。”“郭将军。”

    衣袂飒飒飘摇,郭启淮踩上石阶,步入凉亭。

    幽深的目光扫视,停落在萧恪身上:“还叫我郭将军?”

    萧恪心脏直跳,联想这几天一系列事情,心头隐隐有了猜测。

    不管真相如何,眼前机会不容错过,萧恪一撂蔽膝,推金山倒玉柱,屈膝下拜,额头结结实实的磕在冰冷的地面:“小婿拜见岳父大人。”

    郭启淮扶他起来,将他跟叶卿的手合放在一块:“晚上来家里吃顿便饭。”

    纵然得到了父亲的认可,叶卿总觉得心里怪怪的,随郭启淮回家的路上忐忑不安。

    路上,叶卿试探问:“爹,方才我跟萧恪在亭子里……你听到多少?”

    事成定局,郭启淮也不爱跟这群孩子打哑谜了,乜她一眼:“那次盗尸,萧恪处处保护你的安危,我就心存疑窦,后来多加观察就发现了。你们早就背地里相好,想瞒我到什么时候。”

    自诩隐藏得很好的叶卿脸皮一烫,支支吾吾,转移注意道:“既然您都知道,为什么还大费周章的搞什么武试文试?”

    这算问到了几次比试的点子上,郭启淮轻哼:“这就要问你了,成天跟着萧恪跑进跑出,没有界限,你是商,他是官,他日你俩成亲,外人会怎么说,会说你攀权附贵,为了嫁给萧恪,整日追着他跑,这次我偏要告诉天下人,是萧恪千辛万苦求娶我的女儿,不是你上赶着他。”

    叶卿如醍醐灌顶,恍然大悟。郭启淮设比试的目的,是要让萧恪放下身段,去和所有人争,和所有人抢,告诉世人她不是萧恪召之即来的,而是萧恪心心念念、不惜一切想得到的人。

    官商之天堑,自古在人们心中形成固化印象,郭启淮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的,这样做能很大提升她在婚姻中的地位,扫除一些不利于她的言论。

    至于她跟萧恪跑进跑出,没办法,他们是处在不平等地位不正常关系开始的,渐渐的就习惯不分那么清楚,整日形影不离,虽对外以商榷公事为由,仍免不了被诟病。

    琐事太多,叶卿偶尔也麻痹自己,管外人怎么说,以她跟萧恪的身份地位,外界言论也不会传得太过分。但有些时候暗地里,她还是会为一些风言风语感到心烦。

    这些没来得及捋清头绪的事,郭启淮大刀阔斧的给她解决了。人们再提起她跟萧恪时,一些瑕疵大概率会被这几日萧恪轰轰烈烈的求娶所掩盖,传为一桩佳话。

    叶卿想通了以后,又是惊喜,又是惊吓:“爹,那咱们就不能商量一个再稳妥点的法子吗,万一萧恪在比试中落败怎么办,岂不要害您做个言而无信的人。”

    “我每场设置十个晋级名额,不就是为了有暗箱操作的空间,”郭启淮道:“萧恪的武试要是连前十都入不了,他也不配当我女婿。最终胜负由我裁定,你慌个什么。”

    叶卿点点脑袋,好奇兮兮的挽着他手臂凑近:“那最后一场怎么回事,是您把我们骗到这来的吧,既然萧恪前两场表现都不错,何不让他参与完成第三场。”

    “萧恪赢了两场,第三场赢不赢已经不重要了,”郭启淮道:“重要的是,他没有在胜利的宝座上被熏晕头脑,放弃唾手可得蝉联三胜的名誉,赶过来救你,把你看得比一切都重要。”

    郭启淮其实也不知这样做是对是错,顿了顿,他心虚软声道:“别怪爹给你们使绊子,我只是想萧恪更加珍惜你”

    “爹,”叶卿打断他,脸颊温顺的贴靠他臂膀:“谢谢你为我设想这么周到。”

    郭宅晚宴开始时,都督府和郭家军队都收到一封来自苏州的捷报。

    秦百川面对朝廷的狂轰乱炸,终于坚守不住,节节败退龟缩至松江。

    现萧恪的副将周青正在苏州料理残局,恢复民生,同时打算继续进军,抓捕秦百川,解救松江百姓。

    消息传来,家宴的热闹可谓更上一层楼,这是双喜临门啊。

    席上人人觥筹交错,酒酣耳热,唯有孟丽娇时不时看向郭启淮,面容始终覆着层淡淡隐忧。

    比试对外就不了了之了,郭启淮要的是萧恪追求女儿的过程,不是结果。得到父亲的认同祝福后,叶卿跟萧恪的婚事也该提上日程了,叶卿本该开始筹备婚礼,但一封信的到来,中断她的计划。

    收到信的叶卿怒不可遏,窗外细雨霏微,她拿上一条镶白绒边麂皮红斗篷系上,径自往外。

    思虑片刻,出门之前,她叫薛亭去准备一艘去松江的船。

    套车到了商会后,叶卿先去找何心澄印证信上内容,何心澄不知叶卿如何知晓的,顿时心慌意乱。

    瞧她神情,叶卿洞悉了然,脸上怒意更盛,又去找裴云焕。何心澄见状不放心跟了上去。

    彼时,裴云焕正在值房里办公,看叶卿怒气腾腾的进来,他屏退左右:“何事?”

    视线在叶卿和何心澄之间打转,裴云焕隐约猜到了什么。

    果不然,如他所料。

    面对叶卿的兴师问罪,裴云焕挑了挑嘴角,供认不讳:“不错,何心澄肚子里的孩子是我的。怎么,是她告诉你的,要你来讨还公道?”还是,想逃脱他的禁锢,仍不想要那个孩子呢,裴云焕袖底掌心紧攥。

    “事到如今你还不知悔过,这般冤枉她,”叶卿压了压火气:“马上立刻,跟我去松江一趟。”

    裴云焕漫不经心的默然,反正朝廷自以为慈悲为怀的捏着他的小命,叶卿要他去哪里,他都无从反抗。

    何心澄闻言,赶忙凑上去:“姐姐,你们去松江干什么呀,正好,我也好久没外出散心了,带我一道去吧。”

    裴云焕正想劝她,叶卿已然开口相劝:“不行的阿澄,你有孕在身,不宜远行。”

    “姐姐,我真的没那么脆弱,带我去吧。你若不带我去,等你们走了,我自己也要偷溜出去玩。”何心澄围着她,好说歹说的央求。

    叶卿知道,何心澄是怕自己冲动起来,撕毁信约,对裴云焕不利,想从旁看着。

    饶是恐怕叶卿再三保证不会伤害裴云焕,何心澄不亲眼看到,在家里会一直牵挂忧心,反倒成拙。

    “好好,带你去。”叶卿无奈应允。

    何心澄眉开目笑:“多谢姐姐。”

    何心澄未婚怀孕的事不宜外传,叶卿又走得匆忙,只传话回去跟萧恪和郭启淮交待,自己外出谈生意,三两天便回,等回来再同他们详细解释。

    两个男人早就同意习惯她偶尔远行,均派了得力护卫在她身边,因此传信回来没有多加过问,只叮嘱她路上小心。

    隆冬冻人,多了一个孕妇,行路就要加倍当心了。

    水路可能碰到礁石、风浪,乃至倭寇,危险增倍,叶卿只得改水路为陆路,坐马车行官道比较保险。

    马车还得围上厚厚的毡布,座下放着无烟的暖炉,才开始出发。

    叶卿要求暂时和裴云焕同乘一车,有话单独同他说。亲卫担心裴云焕对主子不利,劝之。

    有何心澄在,叶卿相信裴云焕不敢胡来,屏退护卫。

    外面雨滴啪嗒啪嗒击在车顶,车厢里,叶卿首先要澄清的是:“是你表妹王妙音来信,告诉我这件事。”

    王妙音被送回老家,心里越想越不甘,遂写信揭发此事,颠倒黑白,说何心澄勾引裴云焕。

    一来她不可能说是裴云焕强迫的何心澄,以免叶卿一怒之下杀了表哥。

    叶卿跟何心澄情同姐妹,叶卿肯定不会同意何心澄跟乱臣贼子搞在一起,王妙音想借叶卿的手拆分他们。

    饶是王妙音弄了这么多弯弯绕绕,叶卿一看信就知道哪些真哪些假,又找当事人了解一番,便知道了来龙去脉。

    叶卿贝齿轻咬:“她一心一意为你,你却对她做出禽兽行径来。”

    “一心一意为我。”裴云焕语透讥诮。

    关于裴家被灭门的事,叶卿还隐瞒了许多:“你以为自己是紫微星降世,这么幸运吗,多少通倭的家族都被抄家灭族,罚没财产,朝廷盼不得杀鸡儆猴,也好有余钱充入军饷,你家呢,都督府只是杀掉了一些心怀异心、不肯配合做密谍的骨干成员,不让他们反去告密而已。就这份幸运,也不是裴家多富裕,在倭寇面前多有话语权,是何心澄苦苦求来的。”

    见裴云焕眉心紧拧,叶卿微撩车帘,隔绝的雨声瞬间撞入耳膜:“那天下的雨比今日大十倍,各路知情军官强烈要求萧恪将你们和以往那些通倭豪族一样处理,阿澄在都督府外长跪不起,跪了几天几夜,加上我从旁打边鼓,萧恪才封锁消息,降低这件事的影响,给裴家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不信你去看,她的膝盖大夫说差点跪坏,至今应该还留有旧伤,”叶卿顿了顿,想到他俩的关系:“你应该相信。”

    叶卿道:“你光想她出卖你,怎么不想她这么做背后的深意。通倭毕竟是一件触犯律法、遗臭万年的事,没有她及时制止的话,你们能抱着侥幸过多久。还是你明明知道是裴家的错,却不肯承认,否则你对阿澄”

    裴云焕瞳孔微缩,不想谈论感情的事,打断道:“她从来没跟我提这些事。”

    叶卿想了想:“她不提,是不想你去报复她的家人。一个人揽下你的仇恨。”

    在傍晚天黑之前,叶卿命车队停下,找一间客店歇脚,备足下一站的干粮。反正行程不急。

    裴云焕跟何心澄同住一间,叫小二烧了一桶热水提进来后,裴云焕便把门栓上。

    他们自带的暖炉熊熊燃烧着,屋子里很温暖,没有烟雾,还有一股淡淡好闻的沉香味道。

    何心澄坐在柔软的床铺上,懒懒打呵欠,郝然,一双手来解她的衣襟。

    何心澄瑟缩了下,却没有反抗。不过裴云焕很心疼孩子,大夫说前三月不能行房以来,裴云焕就没碰过她,今个怎么把持不住了?

    俄而,没有往日的狂风暴雨,裴云焕只是帮她解下层层衣裳,没干别的。

    他们虽做过亲密无间的事,这样坦诚相对还是头一遭,被他盯着,何心澄微感不适:“你干什么。”

    “帮你擦身。”裴云焕说着,扭头去拧了一把热水巾栉。这小店不如家里设备齐全,泡澡怕会感染风寒,只能将就擦拭一下。

    “喔喔,不用麻烦你。”何心澄赧然不适的微拢衣衫,伸手去接毛巾。

    裴云焕不松手给予:“这里没有丫鬟婆子伺候你,不麻烦我你想麻烦谁。”

    他们走得匆忙,叶卿倒没考虑到这一点,毕竟看起来活蹦乱跳的何心澄没有随时需要人伺候的样子。

    在男人坚持下,何心澄只好硬着头皮躺平任君。

    裴云焕先解开她肩头的衣裳,进行小范围擦拭。

    情不自禁的灼热视线随着动作移动,第一次被这样细瞧的何心澄耳尖发烫,别过脸去紧闭双眼。

    就这样揭开小片肌肤擦一点,立刻覆上衣服锦被,继续擦下一处的循环下,裴云焕来到她的腿膝处。

    褪下中裤,裴云焕痴醉神情仿遭如雷一击,禁不住凉凉吸气。

    果真像叶卿所说的那样,何心澄两个膝盖处皮肉红紫,骨头都有些变形,这旧伤是做不得假的。

    在女孩儿雪白无暇的胴体上,这两处毒瘤一般如蛆附骨,刺目扎心。

    这伤口,他以前没有见过。跟何心澄同房,他每次都直入主题。

    因为告诉自己,也告诉她,他是在报复她,不是喜欢她,他是在她身上发泄愤怒而已。

    如果不是浮皮潦草的行事,而是仔细赏玩,那他的行为就违背了初衷,改变了性质。

    翌日,叶卿从客房里走出来,去厨房找早食吃,听见有两个伙夫在灶边窃窃私语。

    叶卿懒得听人八卦,但伙夫谈论的涉及住她胳膊的客房客人,亦即裴云焕何心澄他们,叶卿便不由得顿步倾听。

    听到什么客房要水啊,还很多次,以及俩伙夫的暧昧笑声,叶卿登时怒火中烧。

    伙夫怎么知道女子怀了孕,洗澡要万分小心,裴云焕一等水稍凉就要换新的热水,如此反复打了好几盆水才够呢。

    今日,叶卿仍要求和裴云焕同乘一车。车厢里,叶卿冷冷乜他:“禽兽,今晚阿澄跟我睡。”

    裴云焕皱眉,对莫名其妙被呵斥恼了,对她提的条件更恼:“我知道你讨厌我,难道朝廷就没半点错吗,整天嚷嚷着军饷不足,卫所空虚,泱泱大朝为什么没钱,是因为他们实行海禁,让我们生产的货物卖不出去,换不来真金白银。”

    叶卿冷声:“难道以暴制暴就对了吗。如果说海禁像令人上瘾的毒药,你们的行径就如同杀人纵火,前者危害深远尚还可以改正,你们给百姓带来的危害却是立竿见影的。官、绅、商、民、倭寇是互相勾结在一起的走私集团,参与者谁都摘脱不了自身。你自以为你给家族给工人带来经济收入,却是滋长倭寇无法无天的风气把痛苦建立在那些手无寸铁被倭寇侵略的百姓上换来的,你还真是慷他人之慨啊,裴公子。”

    裴云焕直直被说得瞠目结舌、哑口无言。

    裴衡从小灌输给他的思想同叶卿的话在他脑海中激烈碰撞,使他难以抉择,将面部抽动的脸转到一边去。

    叶卿也懒得搭理他,将脸转向另一侧窗。

    他连何心澄都能残忍对待,怎会听进她一个外人的话,她没有想说服裴云焕,此行主要目的是惩罚他。

    马车沿官道停停走走,不日后抵达松江。

    途中他们尽量避开松江以西的部分地方,秦百川大军溃逃至松江,打下几座城池自立为王,仍在跟朝廷死磕当中。

    抵达地点,下了马车,裴云焕被眼前的场景惊到了。

    这不是裴家,是一个村落,确切说,是个荒僻萧索的村落。

    这里应该经过过残酷的战争,地面有阔大豪宅的地基印记,只不过被烧毁了,新建起来的房屋不能算房屋,只是几块板子搭建的庇身之所。

    村里壮丁一个不见,只有些老弱在游荡,连空气中都透着一股草叶腐朽的味道。

    裴云焕惊讶的是,这里不是裴家,叶卿带他到这来干嘛?

    裴家的故乡及大本营是在松江,因为陪都是南直隶的政治中心,他们才将生意发展到那里去。

    裴云焕虽然不知道叶卿带他来松江干什么,但笃定跟裴家有关,叶卿提出的条件,肯定需要裴家参与共同完成。

    如果是对他一个人就能解决的事,何必迢迢来到松江。

    面对裴云焕的眼神询问,叶卿先慢条斯理将何心澄安排在车厢里等候,不要下车,他们停歇会还有一站要走。

    让护卫去附近装点新鲜水源备用,叶卿叫上裴云焕进村里走走。

    “去岁,这里还曾是一个以做木材家具为生的富庶村落,人口近千,之所以变成这样,是因遭到了倭寇的洗劫,朝廷本在此处设立有岗哨,是你的好三叔,应倭寇所求,对村民利诱哄骗,暂撤了岗哨巡逻,使敌寇悄无声息的入侵。”

    瞥见裴云焕脸色瞬间涨得铁青,眼底浮现质疑、羞恼的复杂情绪,叶卿直接甩出一卷关于这个村消亡的详尽档案。

    “这是我着人誊抄的副本,你若不信,回去可以去都督府查看求证。”

    裴云焕手抖的摊陈档案,脸色变幻纷呈。

    等他消化了一会,叶卿道:“现在你还觉得,裴家走私只是为了养活更多人,其它人的死活与你无关吗。”

    “你到底想怎样?”裴云焕抬眸。

    无所谓他听不听进去了,叶卿只管实施她的惩罚,因为替何心澄不值:“阿澄为你做了太多了,多得我一时半会都说不清,现在又告诉你一桩吧。朝廷对裴家的罚款里,还有对这个村子的补偿裴家不够钱,阿澄不想裴家境况雪上加霜,主动揽下了这笔债务。现在我要让你来还这笔钱,重新将这里建造得跟以前一样人烟阜盛、耕种自足。这笔钱你还不起就让你下一代来还,下一代还不完就下下代继续还,直到还清为止!”

    裴云焕此人阴晴不定,何心澄又对他心存愧疚,予取予求,这让叶卿感觉何心澄实在处于危险的境地。

    不管任何时候,多些钱保命总是好的,何必把钱浪费到一个忘恩负义的男人身上。

    裴云焕听了无所谓道:“不就是钱吗,好我答应,我不稀罕何心澄替我还钱。”

    瞧瞧,为了这种狗男人背债值得吗。叶卿不想干涉他俩的感情,但帮何心澄保住一些安身立命之本还是可以的。

    口说无凭,他们还得去裴家签立还款的契书。

    穿过苍莽静寂的平原,马车逐渐过渡到闹市当中,裴家产业覆盖面在松江首屈一指,裴云焕撂起帘子随意一看,就能看到在街边最繁华的地段开设有裴家的瓷器店。

    以往裴云焕看到这种场景会感到开心光荣,尤其他对家乡暌违数月,应该热泪盈眶才对。

    但这会他只有无尽的堵闷,方才不以为意的看到的那个贫瘠乡村,老是在他眼前挥之不去。

    他自诩的各取所需、相得益彰的合作,其实是建立在无数个家庭的分崩离析上。

    裴云焕放下帘子,闭目静一静。

    少顷,马车辘辘行驶到一座清幽豪华的宅门前。

    两尊石狮子威武的守在左右,进入广亮大门,迎面一座石雕松鹤长青的影壁,出月洞门,又是回复精美的曲廊呈现于眼前。

    密集的仆人穿着鲜亮的衣裳,井然有序的打扫着这个偌大的宅邸。

    因为还需要裴家当卧底,表面不能改变多少,非但如此,他们还得想办法让裴家俘获倭寇的信任,以便到时汪凯泽发动战争时起作用。

    管家闻讯赶来,到裴云焕面前,含泪扫袖打千儿:“少爷,您回来啦。”

    自从裴家出事后,内部知情者惶惶不安,而裴云焕处理在陪都的生意都忙不过来,还没回老家看过。

    乍一终于见到了主心骨,管家可不激动得老泪纵横。

    裴家一下子死了大批骨干,腾出很多空缺,剩下的族人为此争得你死我活,正需要个人主持大局,饶是裴云焕在信中遥领,也不如亲自出面来得震慑。

    管家于是道:“我去叫族老们过来,他们许久没看到您了。”

    “不必了罗叔,不用惊动家中长辈,等我稍作休整,自会去拜访他们,”裴云焕道,向管家介绍两个人:“她们是何姑娘跟叶姑娘,是我的朋友,你帮她们找一间干净的客房,她们住在一起方便照应。”

    做出这个决定时,裴云焕下意识存着心思,不能让老家人看扁何心澄,就不能够像在陪都那样随便住在一起耳鬓厮磨。

    否则,何心澄以后不能令裴家上下服众。

    “好,两位姑娘请随我来。”管家恭敬引手道。

    管家安顿完他们回来复命,眼见正值到了用晚饭的时间,裴云焕又提点道:“两位姑娘口味轻,给她们备一些清淡有营养的饭菜送去。”

    “是少爷,”管家压低嗓门感慨道:“官府把裴家通倭的罪证都搜集去了,老奴日夜忧惧,都想找绳子上吊了。幸亏有少爷旋乾转坤,保住了裴家,让这一家子人幸免于难。”

    裴云焕对不起死去的人,没有及时规劝他们,也对不起活着的人,让他们担惊受怕。裴云焕诚恳道歉:“罗叔,是我害了你们。”

    管家连忙摆手,宽慰道:“少爷哪的话,其实这样也好,正途才是大道。别看表面一时光鲜,那些落马的豪族下场何等凄惨,挣那么大的家当,最后还不是充了公,连性命都不保。现在少爷不仅保我们的命,还让我们吃饱穿暖,我一直庆幸又疑惑得很。”

    看来何心澄的确帮了他很多,被查处的豪族几乎都不能幸免于难,裴家结局算好的了。

    裴云焕眸光定定道:“罗叔放心,有我在的一日,都会确保你们安全无虞。”

    “诶诶。少爷也别自责了,人求活得心安理得,从前我不敢说,现在这样真的挺好的,”管家瞅了眼天色,扫袖告退:“那老奴先告退,去给少爷的朋友备饭。”

    晚间,裴云焕在拟定还款契书时,触类旁通的想到其它事情上。

    朝廷要他办的事情可不止还款,最重要的是做密谍这一桩,要是做不好,对方随时可以撕毁信约。

    念及此,裴云焕搁下笔毫,趁夜深人静时,去了一个名叫文轩馆的地方。

    这个看起来像是什么文人聚会的地方,实际就是他们和洋人接头的据点。

    其它据点的运作模式裴云焕并不清楚,这一地方只有裴家,还有叫钱忠、李茂的两位家主在里面。他们三家的层次差不多,聚在一起便于掩人耳目。

    裴家生意曾受过重创,近几年才崛起,如叶卿所说,裴家在倭寇面前的话语权并不高,能接触到内幕也不多,能不能完成朝廷下达的任务未可知。

    到了会馆,裴云焕收起凝重的心情,随意择一处品茶休憩。

    以往他都是同裴衡一起来,要接什么生意主要是裴衡去跟洋人沟通,所以裴云焕对这里不够熟悉。今天来的目的就只是为了深入了解一下。

    裴云焕想去找个洋人聊聊,还没动作,就听隔壁桌的男女说话声。

    文轩馆内部格局是和酒楼无二,底下是大厅,楼上有房间,有些家族的纨绔子弟谈完生意累了,顺便和女人在这消遣也是有的。

    只听隔壁桌男人搂着粉红佳人炫耀自己的战绩:“……又给你在郊外置了一座五进宅子,开不开心。”

    女人两眼发亮,捧场的捂嘴:“哪来这么多钱。”

    “最近从倭人手中捞了一笔。他们看中一个镇,想要我卖个情报给他们。最近秦百川不是打来了嘛,一切的动乱都可以推到秦百川头上,这种天赐良缘的机会傻瓜才会错过。”

    女子咯咯娇笑:“郎君真懂得审时度势,奴家佩服。”

    愤怒的情绪在裴云焕心中蔓延滋生,对方口中轻轻松松一个镇,说得好像比一块木头一张纸还不如。

    裴云焕倏地恍惚,脑海里闪过些记忆。

    曾几何时,那似乎也是裴衡在做的事,虽然过程不完全一样,但裴衡间接提供银钱给那些倭寇军,那些倭寇后来反杀了沿海居民。不杀伯仁,伯仁的死也不能说跟他们毫无干系。

    裴衡隐瞒他的,间接做的,桩桩件件数不清。

    而他是裴衡的侄子,裴衡做的他做的又有什么分别,甚至走私货物上他是知情且参与者。

    回到裴家,裴云焕来到祖宗祠堂,点燃线香,跪于蒲团,祷告上拜。

    你之死皆因他人之死,冤冤相报何时了,不如相忘罪愆,各自安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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