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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共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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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夜,风雪很大,寒意侵骨。

    凤殷从梦中惊醒,拖着病体走出大殿。即便已经病了数日,他仍是灼灼如星月,难掩其华。

    寒风吹起他黑色长发,遮住脸颊,模糊了视线。

    他抬眼望去,蒋沉正纵马而来。马蹄踏地寒雪飞起,恣意张扬,是如此的得意。

    飘起的血花落在凤殷眼睑,久久不化。

    蒋沉在马上看着他,嘴角噙笑,这个高贵的帝王终于被他踩在脚下。

    然而即便如此,凤殷仍是那副高高在上不可侵犯的模样——高傲,疏离,从不曾低下头颅!

    但!越是这样他越是兴奋!

    摧毁一个不可一世的高贵帝王,岂不是比摧毁一个狼狈的亡国之君更让人血脉偾张?

    他体内的血液滚烫,难掩眼中疯狂,使尽全身的力气才控制住声音的颤抖。

    剑尖挑起凤殷的下巴。

    “数年不见,陛下可好?”

    然而凤殷眼中看不到他半分影子。

    对!对!就是这样!就是这样毫不把他放在眼中的样子!

    “哈哈哈!”他放肆大笑,一把夺过身旁小兵手中的弓箭,背对着凤殷疾驰而去,然后果断转身射箭。

    “我送陛下最后一程!”

    他想,如果凤殷从枝头坠落,那一定绝美。

    利箭离弦,载着风划破苍茫大雪,卷起凤殷脚下染红的白雪,卷起凤殷的长发,交缠飞舞,融为一体,果然绝美。

    然而,狂喜过后,蒋沉眼中却露出茫然。明明就是他想象中的场景,为什么他的心中却无任何满足?

    他下马想要靠近凤殷的尸体,然而一支箭突然袭来,擦着他的脸颊而过。他翻身堪堪躲过。

    只见一人竟单枪匹马,冲破重重包围,来到凤殷身前。

    他全然不顾身后的蒋沉,纵身下马,将凤殷揽入怀中。

    “陛下?”他轻唤凤殷。

    “陛下?”

    “陛下?!!!”

    然而一声声呼唤,始终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终于在怀中逐渐失去温度的尸体中,他得到了答案——凤殷永远都不会回应他了。

    他瞬间被漫天的痛苦和无助的淹没,痛彻心扉,无法呼吸。

    凤殷死了!凤殷死了啊!凤殷死了他还有什么活着的理由?

    他单手捡起地上的剑,跪在凤殷身前,染血的手指划过凤殷已被冰雪覆盖的脸颊,留下道道血迹。

    他扯出一个苦笑,在凤殷眉心落下轻吻:“陛下,红尘不可再见,黄泉路上你是否会等一等我呢?”

    然后便是鲜血喷溅,伏在了凤殷胸前。

    空灵之中,凤殷听到有人说话。

    谁?凤殷想要看清这人的脸,但他的生命已到最终时刻,终不能得偿所愿,只看到了他手腕处那只黑色蝴蝶状印记。

    不过……同生共死,原来他还有如此忠臣,若有来世……若有来世……凤殷的意识亦陷入黑暗,再无生息。

    漫天杀戮中,二人的尸体被雪掩埋,再无声息。

    凤殷乍然惊醒,眼前豁然开朗。他记得应该是冬季的夜,风雪交加,他在大明殿前,蒋沉趁他大病率军逼宫,然而这是在哪里?

    被利箭贯穿心脏的感觉仿佛还在残留在体内,心口抽疼,他不是死了吗?为什么还会感到疼呢?

    思索间,周围的声音突然清晰入耳,有积水落地声,有门外侍卫的窃窃私语声。

    “你说是太子殿下毒害三皇子吗?”

    “如果不是,陛下又怎会将太子殿下禁足?”

    禁足?毒害三皇子?

    一切都是如此熟悉,记忆不受控制地涌上心头。

    他想起来了,这是距离蒋沉逼宫的十二年前,他十八岁。

    那时他还是东宫太子,于德只是他的小太监。

    那年刚入秋,一场大雨去了几分暑意,落叶纷纷铺满大道,整个皇宫布上一层金色,宁静安详。

    凤殷之所以记得这么清楚,是因为那年发生了件改变他人生的大事——三皇子凤萧被人下毒,性命危在旦夕,而他被指认为凶手。

    父皇大怒,下令将他禁足,为毒害凤萧忏悔,然而根本不是他做的,他如何忏悔?

    那时他还太年轻,以为清者自清,不辩自白,但他错了,错的离谱。

    燕贵妃他们好不容易抓住一个将他拉下太子之外的机会,又怎会轻易让他逃脱?

    天启十八年腊月,他成为废太子。第二年,三皇子凤萧被封为太子,再半年他终于走出软禁房门,被派往边疆,彻底放逐。

    蛮荒边疆,数年的戎马生涯,风雪为餐,日月相伴,他从不平到坦然,从愤怒到接受。

    就在他决定在就这般了此残生的时候,父皇竟突然下令让他回朝。

    他急匆匆回去,到了凤阳都城内才知道,凤萧做太子的这几年惹得朝堂上下怨声载道,父皇不得已废了他并将自己召回。

    想到此处凤殷不禁摇头,燕贵妃一派机关算尽,却唯独没有算到凤萧是个扶不起的阿斗,到头来竹篮打水一场空。

    或许是真的重活一世,抑或是逝去的十二年只是黄粱一梦,但都不重要了,重要的只有当下。

    ……

    凤殷推开房门,日光罩在他身上,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色。

    天启帝年少时便是有名的美男子,后宫妃嫔更是美人中的美人,生出的皇子个个长相不俗,凤殷更是其中翘楚。

    他只是站在那里便胜过了所有皇子,耀眼,夺目,难掩光辉。

    王林听到响声,转身便看到凤殷,即便是见过太子殿下多次,他仍是被其风华所惊。

    他过了片刻才猛地回神,低头掩住慌乱,道:“卑职参见太子殿下。”

    凤殷的目光落在他的背上,缓缓开口:“你叫什么名字?”

    王林没想到他会问这个问题,懵了一下,而后才回道:“回殿下,卑职王林。”

    “好。”凤殷只说了这一个字,然后就是沉默。

    王林喉结滚动,终是忍不住问道:“太子殿下可有何吩咐?”他们隶属羽林军,由陛下亲自调遣,此次便是被陛下派来看守太子的。

    凤殷轻笑:“孤吩咐了,你们就会照做吗?”燕贵妃他们的目的便是让自己与外界隔绝,孤立无援,然后在朝堂上一步步瓦解他这个太子本就不稳的位置,又怎会让他与外界传消息?

    王林哑然,来时陛下便吩咐了他们,只负责殿下安危以及守卫之事,其余事情一概不管,所以太子殿下的吩咐他们大都是不用管的。他这般问,不过是例行公事,没想到被太子殿下看穿。

    片刻后,王林才答:“陛下亲口下令您不可出房门,亦不可向外传递消息,还请太子殿下不要为难卑职。”

    王林身旁还有另一个人,跟着补充道:“陛下还吩咐,除非您有悔改之意才可向他通报。”

    悔改之意?凤殷笑了,他若真有了悔改之意,岂不是就是认了毒害凤萧之事?

    这是左右都要让他背下毒害手足的罪名啊,真是好算计。

    凤殷未说话,只是淡笑转身,回房拿了条白绫。

    苏勤与王林相视一眼,太子殿下这是做什么?未等他们想明白,便见凤殷从袖中掏出匕首,对着自己掌心便是一刀!

    二人脸色陡变,齐整惊呼:“殿下不可!”

    然而已经晚了。

    鲜血从凤殷的掌心渗出,点点滴滴,滴在地上、白绫上,鲜红刺眼。

    他们惊慌失措,太子殿下身为储君,任何劳寒伤病皆是国事,如今却在他们的眼皮子底下自残,他们轻则降职,重则可是要殃及性命的!

    王林率先反应过来,慌忙上前按住伤口,同时急呼门外的太监宫女:“快!传太医!传太医!”

    凤殷始终未有波澜,眼皮都未动一下,任由鲜血滴落,任由他们慌作一团。

    他只道:“去向父皇传话吧。”

    什么?苏勤和王林一怔,然后才明白过来。

    太子殿下自伤关乎国体,是必须要想陛下禀告,现在他们是不去也得去了。

    原来这才是太子殿下的目的所在。

    凤殷从袖中抽出一张纸:“这块白绫、这封信一并交给父皇,纸上写的便是我自伤的缘由。”

    他的目光略过苏勤和王林:“你们二人谁去?”

    短暂的沉默过后,王林率先跪地:“卑职愿前往。”

    “好。”凤殷将白绫与信交于他,“你只需将刚才的事情如实禀报父皇即可。”

    “是。”王林接过白绫与信,飞快出了院门,往天启帝处理政事的承德殿前去。除去早朝与就寝,天启帝几乎都在承德殿,去那里找他自不会错。

    待他远去,凤殷便转身回了房,手上还在滴着血,但他浑然不在乎,这点伤他还不放在眼中。

    因为被冤枉毒害凤萧之事,他顶撞父皇,父皇大怒,罚了他三十大鞭。他后背的鞭伤可比这严重多了,甚至让他昏昏欲睡,这份疼痛反而让他清醒许多。

    他现在最需要的就是清醒。

    他母后去世的早,舅舅们与祖父也死的死,流放的流放,朝堂上已没有任何亲信,无人为他说话。

    此种境地,他要想证明自己的清白何其困难,甚至可以说根本不可能,所以燕贵妃一派才会如此胜券在握。

    不过……有一个人可以让他轻松脱困。

    那就是他的父皇。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不需证据,不需辩驳,只要父皇信他,他就可以脱罪。

    所以他才无论如何都要见父皇,让父皇信他。

    这便是帝王,掌控对错,掌握黑白。否则燕贵妃、蒋沉,也不会一个又一个机关算尽赌上性命,也要爬上这个位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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