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9章 第209章
这一场大火足足烧了一个时辰,我们在谷心深处,逃无可逃,避无可避,山中心的这一个谷地,就像一个火炉,烧起来就没完没了,唯一的出口又被精兵把住,以□□射杀妄图逃出去的人,是真正的格杀勿论。
风携火势,热浪滚滚袭来,我没死在当年夷陵的那一场火里,这里,却是确实逃不出去了。
我已无法呼吸,艰难的跟司马懿说:“没想到,是与你死在一起。”
司马懿没比我强到哪去,叹道:“这是你的福份!我死之后,大魏门户洞开,再无人能阻挡诸葛亮北伐之势。诸葛亮,以你的性命,奠定了胜局,中原自此之后,就都是他的了,整个天下,都归蜀汉了。”
“土地始终都是这一片土地,司马懿,你们这样打来打去,有意义吗?今日姓曹,明日姓刘,可能后日还会姓了你司马,前朝旧事,不变的是政权吗?既然天命无常,为何还要打?”
司马懿没有说话。
我千里奔波只为孔明,却被孔明亲手困在上方谷;司马懿出奇兵,奇袭上方谷粮草大营,却被孔明料尽,同样被困在谷中。
这里山清水秀,也不失为上好的埋骨所在。
只是,孔明,一场火后,处处焦骨,你还能不能识得哪个是我?你会不会为我收敛遗骨,不使我曝尸荒野?
你,还会记得我吗?
“月儿,你怎不与我告别就走?”
看来,的确是需要好好告别的……
我本已被司马懿的人擒住,而今人人自危,也没有人有心情管我,我挣脱了绳索,将衣袖撩起,看着腕上孔明亲手帮我系上的结发发带,我轻轻将它解了下来,拿在手上看来良久,之后抛去了火中,小小的一根发带,瞬时间,燃烧成灰。
可笑至极。
吸入大量滚烫的带着灰烬的空气,我无力的倒在地上,地上也很烫,这冲天的火势,将土地烤的跟铁烙一般,我眼睛渐渐睁不开,恍惚之中,好像听到有人在大喊:“下雨了!下雨了!”
我的眼前已一片模糊,好像真的有几颗冰凉的雨水落在我的脸上,我已一动都动不得了。
似乎……有人携了我在跑……
似乎……有马的颠簸……
似乎……有倾盆大雨……
我无法睁眼,无法挣扎,手足尽皆被捆……
最后一眼,是司马懿掐着我的脖子将我提了起来,我呼吸受遏,脑中更加昏沉……
司马懿一手摘下我的面具,在我耳边狞笑着说:“向月,再见。”
而后,他将手一扬,我从半山坡上顺着山道滚了下去。
碎石。
断木。
我不知在这个山坡上滚了多久,后腰撞上一颗巨大的松树这才止了落势,骨头剧痛,昏迷过去。
朦朦胧胧再睁眼,四周一片黑暗,我挣扎了下,身上无处不痛,手足被绳索捆的牢靠无从挣扎。
风中,有血腥味传来。
似有猛兽出没的痕迹。
一声虎啸震破山林,我再次昏了过去。
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却有阳光。
什么时候阴曹地府也有了阳光神赦?
床榻前殷殷忙碌的这个人好像有些眼熟,只是我还看的不太分明,眼睛半睁半合间,听见他对众人说:“多谢崔大哥从虎口下救出了舍妹!”
胡说,我什么时候有了个哥哥?
这个声音……
我努力睁开眼睛,这般的油腔滑调,这看着就不是好人的样子,除了李鹤还能有谁?
我便又闭上了眼睛。
李鹤打发了众人,却对我道:“别睡了,我刚看见你醒了。”
“浑身都疼……”我的声音无比嘶哑,嗓子疼的像吞了几百斤燃烧的火炭。
“你丫不疼才怪!骨头断了多少根你自己说!”门关了,李鹤便迫不及待的开始数落我,“你说你掉就掉吧,还正好掉进人家老虎的饭碗里!谁啊这是,跟你这么大仇这么大恨,将你捆的这么严实送给老虎吃?告诉我,谁!我帮他揍他!”
“司马懿。”我已极其的有气无力,本来连话也不想说,见他这般义愤填膺,便拼了疼痛,说了这一句。
李鹤将挽起的袖子就又放了下去,清了清嗓子,道:“哦……那,先吃药吧。”
“疼……不想吃……”我问李鹤,“你怎么会在这里?”
当年孔明看见我对李鹤一笑,我们关上门吵了一架,孔明忍无可忍打了我,我一赌气就走了三年……奇了怪了,而今结发发带已失,我怎么还是时不时能想起这个人,还能和这个人扯上关系呢?
李鹤对这些一无所知,捣着药杵,叹气道:“那时丞相回来了,他回来了么,我就自然不用担心你了,我便收拾了走了,继续云游四海,要说这巧也是真巧,我半年前刚到这里,哦,这里叫岷山村……”
李鹤的声音居然还有催眠的效果,我听着听着,眼皮沉重欲睡。
“……这里时常有猛虎伤人,我就留下来给众人治伤,昨夜他们正好去准备打虎……”
这次不光声音,连李鹤的身影都模糊了,我眼睛一闭,又睡了过去。
岷山村其实在山脚底下,是个不大的小镇子,山上零零散散的住着几户猎户,我与李鹤就住在半山坡上。李鹤医术不错,这个镇子的人为了感谢他,就在山上给他搭了间房子,就是现在住的这间,搭的还蛮结实的。
我问李鹤:“你怎么不让他们在镇子里给你盖上一间,非要住山里?”
李鹤则道:“我住镇子里,你给我去挖草药啊?草药么,肯定还是山上最多啊!”
我歪着头,看了眼李鹤捣的绿了吧唧的草药,只想离他八丈远,李鹤还特意将手上捣的这个给我放鼻子底下闻闻,道:“你别嫌弃它啊!要不是这些草,这几天功夫你就想站起来?做梦!”
正说着,外面又进来几个猎户,手上拿了好几只山鸡,放在院中,恭敬的道:“李神医,给你妹妹补补!”
“多谢多谢。”
李鹤一一谢过。
在外人面前,他与我兄妹相称。
我看他一会去倒腾草药,一会去收拾山鸡,忙而不乱,我又帮不上什么忙,便感叹道:“你救了我两次,这般恩德,我却不知该怎么报答你。”
李鹤一双手满是脏污,抬头看着我笑道:“真想谢我,喊一声哥来听听。”
“我到底给过你什么恩惠,让你这般救我?我怎么一点都想不起来了。”
李鹤呵呵笑道:“医者父母心嘛,看见了,总归救一救。”
我微一沉默,而后道:“……你不光想做我哥,竟然还想做我父母……”
李鹤一愣之后,大笑不止。
李鹤这个人吧,其实挺聪明的,要不然医术也不会这么好,人又知趣,比如我为什么会在这里,为什么会受如此重伤,我已在这里修养了几日,几日之间他竟然连问都不问。
“你这般的好本事,不比宫里的国手差了,为什么不去谋个太医的差事?”
李鹤正在收拾山鸡,闻言将他落下来的头发一撩,对我露出他那张脸,问:“我这样的,你觉得你们宫里能收?”
他长的其实也挺周正的,关键就是吧,竟然是怎么看都不像好人,他要是跟司马懿站一起,绝对人人都说司马懿是个风雅俱佳的贵公子,而不会说李鹤是个好人。
“以貌取人啊!”李鹤长叹一声。
这一句,我忽然觉得耳熟,道:“好像,很久之前,也有人这么对我说过……”
“嗯?谁?”
我想了又想,终于想了起来,叹道:“庞大哥,是庞大哥……”
“谁?”
“凤雏庞统庞士元。”
“我发现你还真认识不少人啊,卧龙凤雏,你认全了,司马懿你也认识,你还认识谁?”
“嘁,我认识的人多了去了。”养伤之中闲来无事,我掰着指头跟李鹤瞎掰,“先帝五虎上将,没我不熟的,龙兴虎卫两小将,对我服服帖帖,这还是我们大汉的,曹魏那边我不太熟,也就认识个司马懿而已,东吴那边我认识的也多,他们几个大都督我都认识,”
“龙兴虎卫?”李鹤想了下,道,“你说的是关小将军和张小将军?”
“是啊,没错啊。”
“可惜了啊!”
我一脸莫名,道:“怎么叫可惜了?”
“英年早逝,还不叫可惜?”
我愣住了,问:“谁、谁死了?”
“你不知道?”李鹤洗净了手,取了杯茶喝,说,“张小将军不是病逝很久了吗?”
我脑子里轰的一声,整个人显得十分惊愕。
“英年早逝,真的可惜。”李鹤喝着茶,看了夜空,指着夜空中的星星跟我说,“看,又一颗将星将陨!”
我呆呆的看去,只觉得漫天的星星闪烁,根本分不清哪一颗是他要指给我看的将星。
“谁的将星?”
“诸葛丞相啊!”李鹤叹了一声,“几日前,哦,就是谷中起火那一日,我还遥遥的见了丞相一面,那时观他面色就觉得他身体有恙,没想到啊,这将星还真的快陨落了。”
“胡说。”我人是木着的,说,“你在山中采药,他在主营端坐,你如何能见到他?”
“我是在采药啊!可是那日,诸葛丞相也在山上啊,我就大老远的打了这么一眼,就被他护卫发现了,将我赶走了。”
“你是说,上方谷起火那日,他就在山上?”
“我骗你作甚?我又不是没见过他,我认识他的!”李鹤指着自己,好笑的说,“我连草都不会认错,人还会看错?”
我的心,跳动的有些疼痛,面上却很平静的问:“他在做什么?”
李鹤想了想,说:“我被他护卫驱赶没多久,底下就轰的一声开始起火了,我没敢多留,就回来了。不过丞相约束下属还真的秋毫无犯让我敬佩,换了别的将军,大概我已是死了吧,他的护卫却只将我驱离而已,连碰都没碰我一下。”
“他的情绪如何?”
“情绪?”李鹤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琢磨了许久,道,“想不起来了,我光看他面色了,唉,我是大夫,看人肯定先看他面色啊,看什么情绪,不过他当时面色挺平静的,不像要有大事的样子,我当时还以为诸葛丞相是亲自去勘察地形的呢。”
我心里疼痛,脸上却带了一丝笑容,笑着问:“你是先看见的他,后起的火?”
李鹤见我一再问当日的情形,却不问其他,先是疑惑不解,而后一指我,难以置信的说:“难道那一日你在……”他一把捂了自己的嘴。
李鹤是先看见的孔明,而后被孔明的护卫驱离,下山的时候正看见山谷中火光冲天,看来司马懿这一次,还真的没有骗我。
要我性命,要我葬身火海的,这一次,的确是孔明。
只是,为什么呢?
孔明真的要用我的性命来奠定北进的道路?
不,他不像这样的人!
这样的事情,庞统干的出来,陆逊干的出来,司马懿干的出来,我甚至可以相信诸葛瑾也能干的出来,但是孔明……
我还是不能相信!
“你骗我。”我平静的和李鹤说。
哪怕射来的是蜀箭!
哪怕谷中火海冲天!
我宁愿相信是姜维背着孔明做的!
或者是魏延,或者其他任何一个人,但不可能是孔明,绝对不会是孔明!
李鹤吓了一跳:“我骗你什么?”
“你不可能在山上看见孔明!你不可能看见他!”
“我这一双眼睛我明明……”李鹤觉得很委屈,“好好好!我不跟你争!你说不是就不是吧,反正是不是的,也没什么差别。”
“什么意思?”
“我刚不是指给你看了,将星将陨。”
“将星将陨?陨了会如何?”
李鹤一捂脸,说:“我就说你怎么这么淡定……将星陨了,丞相也就魂归西天了啊!”
“你胡说八道!一颗星星,还能看出人的生死?”
李鹤快被我气死,只说:“观星之术这方面,你的夫君,诸葛丞相是大家啊!你不知道?这怎么能说是胡说?当年丞相人在荆州,只观星象便知凤雏之死,此事天下尽知啊!”
一晚之间,诸多消息袭来,我头疼的要命。
李鹤见我不说话,以为说服了我,又仰望着天空,道:“诸葛丞相一旦陨落,那真是……一个时代的终结啊……”
李鹤不知道我和孔明内里纠葛,他只知道孔明是我夫君,但是他也知道孔明在成都有夫人,这个不光他知道,天下都知道,所以其他再多的,他身为一个大夫,并不去问。
“咦……”李鹤嘶了一声,指着天空跟我说,“看!诸葛丞相果然有通天的本领,这一颗摇摇欲坠的将星今夜居然稳下了!居然没有陨落!”
“……你看错了吧,你观星靠不靠谱?”
李鹤平生最不喜别人质疑自己,一指他的眼睛,跟我拍了桌子:“观星靠的什么?眼睛!眼睛!我连这么丁点大的小草都不会认错,还会观错星?”他很生气,“我不知道诸葛丞相是用什么法子今夜保了将星不坠,但是将星不稳已是事实!天命可期而不可违!最多明夜此时,此一颗将星必陨!诸葛丞相苦心孤诣延了一天寿命,刚刚好够交代一下后事了!”
我撑起身子,一摇三摆的向外面走。
李鹤看见了,在后面喊我:“你要去哪?”
“你说呢?”
“你现在这状况还不宜长途奔波!”
我郑重的对李鹤一拜,道:“李鹤先生两次救我性命,此番恩德,我向月一定会报答先生!江湖路远,我们江湖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