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5章 第185章
我怎么说也是凤侯嘛,杀的又是敌方的探子,虽然杀人是我不对,那人已经无力反抗了,按理来说,是不该当街动手了的。可是我就是当着孔明、轻王等人的面动了手。
九月将我带到府衙,也不敢往牢里丢我,找了间空屋子,让我暂时待在里面。我听见他走的时候,再三跟守门的侍卫强调,这是凤侯!尔等不许对她有任何不敬!凤侯这几日身体不适,若是她有什么不舒服的,必须要报给我之类的。
我听了只觉得,九月现在比莲子还婆婆妈妈。
九月走了之后,这里便安静了下来。
这一间房不大,可能原来是用来会一些客人的,除了四面墙壁,就只一张矮桌了,外面北风咆哮,屋内没有点火盆,我有些泛冷,将厚毛氅从头上披了下来,趴在矮桌上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响起人说话的声音,我微微醒了过来,门开了,我看见轻王独自一人走了进来,坐在我的对面,很关切的问:“还好吗?”
我本来就病着他不是不知道。
我对他勉强笑了一下,说:“还行吧。”
轻王手指在桌上点了几下,说:“我来问你几个问题,职责所在,希望凤侯不要介意。”
“你问吧。”他问是正常,不问才不正常,“他呢?”
“丞相得避一避嫌。”
我一点头,示意他问,跟他说:“你不要介意我趴在桌上啊,我现在没什么力气。”
轻王很无语:“你下午动手那会可完全不像一个病人啊!”
“生死交关,怎能容病?”我将手从厚氅底下伸出来给他看,手上青白交加,在微微的发抖。
轻王惊讶的问:“你这是怎么了?”
“没什么,我是突然间动手,一动手就是生死交关,全身绷的太紧了,所以现在没什么力气,不是故意不敬你。”我将手缩了回去,说,“问吧,问完该定罪定罪,不定罪我就回去了。”
轻王从外面喊进来一个人,执着笔墨和纸张,伺候在一旁,然后轻王才问:“敢问凤侯,今日此人是何人?”
我没精打采的说:“轻王没查?”
“查了,此人姓楚,名立,是城西一家车马行的老板。”
我冷冷一笑:“你信?”
“不信,车马行的老板,没有这么好的身手。”
那时莲子站在巷子口,楚立携风雷之势朝莲子飞扑过去,迅捷无比,我紧追在后,多少人都看见了的,而当我拨开莲子之后,他那一剑明晃晃的对我刺来,招招都是要命的招式。
我乐了:“轻王你还不傻啊!”
轻王无语,交代文书:“这一句不要记。”
“丞相大军从陈仓回来进城的那天晚上,我去了城北的桥上看戏,当时九月来找过我,这一点九月可以为我证。”
我突然说到了两个月之前的事情,轻王有些意外,但是他不发一言,继续听着。
“那时,我看戏看的有些晚了,当时桥上已没什么人了,突然来了一个人,唤我凤侯。”我指了下自己现在的装束,“喊这样的我,凤侯。”
轻王若有所思的问:“就是这个楚立?”
我反问轻王:“我认识司马懿你应该知道吧?”
“知道。”轻王坦陈。
“我和司马懿有旧,有过几面之缘,当时那个人,说他奉司马懿的令策反朱昌,朱昌却欲辱我。这事你应该也知道了吧?”
轻王还来不及审朱昌,但是这事是已经报去他那里了,他是知道的。他微一沉默,说:“我对丞相和凤侯很歉疚,居然没能收到一点风声。”
“歉疚倒不必了,反正他也没得手。”
“他若得手了,我估计得在丞相面前自刎谢罪了。”轻王苦笑。
“司马懿策反朱昌,是想在丞相身后阴丞相一个狠的,但朱昌好色,他又觉得这样的人不能成大事,再加上那时,丞相班师在即,所以他就弃了朱昌,又找来这样一个人,假惺惺的对我说什么牵扯到我很对我不住。”我忍不住骂了一声,“我又不是真没脑子,他若是真对我歉疚,不会在朱昌对我动手前给我透风声的?需要他事后跟我假惺惺的说一句对不起?若是我当时真失了手,被朱昌所擒,他当真会来救我?别逗了。”
轻王很沉默。
“所以我当时掰了桥上的石狮子去丢他,他闪避之间让我记住了他的身法。后来,我有跟丞相说过城里有这么一个人,但是巡城司怎么搜都搜不到这个人。”我看着自己的手,说,“那巷子里,那家的酒最好不过,他家祖传了梨花白,那真是祖传了多少代的好手艺了,清甜馨香,入喉清雅,所以我带了莲子出门,去寻那酒,想献给……”
轻王点点头,表示明白。
“然后就遇上那个人了呗!我认出他了,就把他堵在小巷里了,我今天病了你知道的,怕万一抓不住他,想再把他找出来就难了,所以才会燃放讯号,说起来,你们来的倒是挺快的啊。”
“不快不行啊。”轻王叹气,“我们本来都在丞相书房,听丞相调遣部署,你倒好,你放了一个讯号,丞相当时脸色就变了,他回去找你没找到,带着我们就往你那里赶,我说,你是笃定他不会不管你的是吧?哦,这句也不用记。”
我对轻王一摊手:“反正事就是这么个事,他是司马懿派来策反朱昌的暗探,旁的我也就不知道了。”
轻王手指点点桌子,道:“凤侯,我也审过那么多的人了,真话假话我一眼就能看出来。”
“是吗?”我笑了一笑,“那你觉得我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
“你为什么要杀他?”
“……”
这一句迟早得问。
轻王又说:“凤侯,你不要想着编一些话,我方才就说了,真话还是假话,我能辨得出。既然此人是暗探,又已被擒,为什么不交给我,你却要动手杀了他?若无必要的理由,你是绝对不会在丞相面前杀人的,不是吗?”
我沉默一会,说:“他一直在暗中窥伺丞相,连今日府中请了大夫,丞相几时出府,几时回来的他都知道,这样下去太危险了,我不得不除掉他。”
“他已被擒,不一定要你来动这个手。凤侯,他是知道什么秘密吗?你怕我审讯的时候知道,所以才不得不杀了他?”
“关心则乱,丞相是我此生最重要的人,我不能让他处于危险之中,你多虑了,并无什么秘密。”
“你三番回身,都是因为他说了什么。他说了什么,让你一定要杀了他?”
“哦,他说,他会逃出去的,他一定会杀了丞相,所以我不能容忍,才会出手杀了他。”
“凤侯,你不要骗我。”
“轻王不信,可自去查问,若是问完了,等会你出去的时候烦请记得让他们帮我点个火盆,我病中,有些怕冷。”
屋里点起火盆后,暖和了许多,他们还给我带了晚饭,挺丰盛的。
吃过晚饭后,我见外面淅淅沥沥的下起了小雨,夜雨阑珊,雨打芭蕉,格外的好看,便出了房门坐在院中的亭子里看着夜雨。
我是凤侯嘛,只要孔明不给我定罪,轻王不给我定罪,我起码门还是能出的,最多就在院子里看看雨,我也不想跑到什么别的地方去。
雨声沙沙,残叶落地,萧瑟又好看。
我依在亭子里便睡着了。
这一睡着,我做了一个梦,梦见了黄月英。
我已有许久都未梦到她了。
我这才明白,我的心里永远都没有表面上看上去这么平静。
这一梦是曾经发生过的事情,只是已被我遗忘了许久。
那时候黄月英与孔明新婚不久,我陪着孔明和她下山去城里买日常用品,路上正碰到有人出殡,白色的纸钱撒的漫山遍野。
黄月英拉着我恭敬的避在道旁,她很是感慨说:“生老病死,真是无人可以例外啊。”
那时我还小,对死没有什么太深刻的感悟,便问他们:“何谓死?”
孔明答我:“死就是离开这个世界,再无法感应阳光雨露,再无爱恨。”
我又问:“那何谓生?”
黄月英答我:“生就是生命的降临,生,总能给世间带来希望。”
我说:“听上去,生不是一件坏事,死也不是一件坏事。”
黄月英抚着我的小脸,说:“死是一件很可怕的事,你当年随你爹娘逃难,父亲发现你们的时候,你爹娘都已经气绝身亡,只剩你这么一个婴儿。”
“哦?”那时候孔明还是第一次听说我的来历,“豆豆的身世如此可怜?”
“豆豆几番差点救不活,我娘熬了米汤一点点的给豆豆灌下去,后又去庄子里,有妇人新育孩儿,父亲恳求人家,才换的人家愿意哺给豆豆几口乳汁。”
梦里,我不耐烦听他们这些深奥的道理,自去一旁的草丛里抓虫子了。
此时梦外,我才可见当时孔明和黄月英的目光一直落在我的身上。
孔明问:“岳丈为何会对一个没有名姓的婴儿如此费心?”
“孔明想说什么?”黄月英看着孔明反问,“难道真要见一个婴儿饿死在我黄家的门外?”
“卿念多虑了,我并无此意,我只是好奇豆豆是什么人,会是什么人留下的孩子。”
“孔明不是很聪明吗?那,这个谜题孔明能解得开吗?”
“这个天下间就没有我解不开的谜题,不过……”
“孔明还有何疑虑?”
“卿念,豆豆不问生,先问死,这非吉兆,恐她日后,可能不得长生。”
“孔明,若你日后有能力,求你多多看顾豆豆,尽量周全她,保她一条小命。”
“卿念言重了,你我夫妻,何谈一个求字?再者,她也算在我跟前长大,难道我能看着她走向死路不成?我自问还没有这么硬的心肠。”
“多谢孔明。”
身上沉了一沉,我从迷迷糊糊的梦中醒来,夜幕深沉,雨声阑珊,孔明在我身旁拿了大氅帮我盖着。
“你怎么来了?”
孔明见我醒了,用大氅帮我盖严实了,才说:“侍卫来报你独自坐在亭子里睡着了,他们不敢动你,便来报给我知晓。你还在病中,就这样坐在这里吹冷风?”
我靠着他笑了笑,说:“不算很冷。”
这一靠近他,才发现他身上有好闻的梨花的香气,我便凑近他的脸庞闻着,问:“我给你寻来的酒如何?是不是很好喝?”
我这嗅着他脸上的香气,离他这般的近,他便抱着我吻了下来,他的唇齿间是郁馥的梨花白的香气,我便也有些醉了。
“你给我寻来的,自然是最好的了,你一向知道我的喜好。”一吻之后,孔明揽了我,笑着说,“你真与卿念不同,卿念每每最厌恶酒味,你倒是不讨厌,不但不讨厌,你还挺喜欢。”
“她经常说喝酒会变笨的,她怕你变笨,所以不喜欢你喝,还有啊,你当年喝酒的身边都是什么人啊?元直哥哥,广元哥哥他们哪个不是海量?先帝,二爷三爷,那也个个都是一身的好酒量,他们每一个喝倒十个都不在话下的,小姐可不敢让你去和他们喝,说怕把你给喝死!”
孔明笑出了声,笑了好久,问我:“坐在这冷吗?”
我往他的怀里靠了靠,说:“不冷,我喜欢在你怀里,看这天下的风雨。”
我们俩便一起坐在这里,看了许久的风雨,看雨水从树叶上落下来,落到泥土中,听那风声鹤唳,搅动天下风云。
他一直陪着我坐了许久。
待到风雨捎歇的时候,我问:“先生这次准备如何罚我?”
“为何要罚你?我大汉的军候,在我们自己的城池里杀了敌方的暗探,何罪?”
我讶然仰面看着他,说:“可、可是……我在你面前杀人了啊。”
“月儿看我可像那等见不得血之人?”
我静默了片刻,低声说:“谢谢先生。”
孔明如此说,这是要把我护在他的羽翼之下了。
毕竟这事可大可小,我虽然杀的是暗探这是事实,但是我知,死掉的那个知道,剩下的还有什么人能证明这是个暗探?就因为人家的身手很好?现在是三国乱世,人家学一手功夫自保难道还能成为获罪的理由?如果他足够机警没有留下任何证据,他的家人又来执意搅闹的话会很麻烦。
只希望轻王手脚快一点,早点拿到这是个暗探的实证才是正道。
但是,如果确实证明他是个暗探以后也会很麻烦。
一个暗探,必然都不只是一个人,上次在许都的时候,我可是见识过的,曹丕一揪直接揪了一个窝,足足十几个人呢!抓到藏的这么深的暗探这是大功一件,他会知道很多的秘密,有这么个暗探在孔明的手上,他甚至可以用来反计司马懿也说不准的。
榨干他身上的一切秘密才是应该做的事,但是现在,这么个人却被我一刀砍了,就此完结了。
所以现在我知道轻王应该很头疼,他现在是证明这个人确实是暗探不妥,不证明他是暗探又不妥,还不知道他心里把我骂了多少遍了!估计在头疼自己为什么想不开要跑一趟汉中呢!
一般情况下的孔明都很通情理,他连自己都能自贬,赏罚之事简直做到极致了,但如果,他存了保我的心思,执意要保我的话,这大汉境内还真没人能动的了我!
只是这多少有违了他处事一贯的原则。
风急雨骤。
我起身,在孔明身前单膝一跪,说:“若是难以周全,请先生不必顾念我,弃了就是。”
孔明伸手将我拉起来,拥入怀中,说:“月儿,他说的不是真的……”
我将他嘴捂住,说:“先生不必多说,我都明白的。”
当时暗探对我说的那几句话,只有他自己,九月,和我三人听见,连轻王都看出是暗探对我说了什么,再三挑衅我,我才动手取他性命的,孔明怎会看不出来?所以孔明必然会去问九月,九月一向知道轻重,他不会对轻王说,但一定不会瞒着孔明,会将他所听到的一切都告诉孔明。
如此深夜,孔明身上带着酒意而来,现在轻王忙得很,肯定没空陪他喝,那孔明定是独自饮酒,他心中也有排解不开的心事,才会一人独饮。
我了解孔明,和孔明的一切习惯。
呵,除了这事,还会是何事呢。
我和孔明说:“司马懿惯会挑拨人心,此人身为他的暗探,学的十足,实在可恨!他竟然能编造我的身世,编造我是逆臣之后,他这话说出来,一旦给轻王知道,给天听知道会给你带来多少麻烦?虽然轻王信你,但是这话要是有一星半点露了出去,你日后还怎么在朝堂之上处理事宜?有些人,本来就不服你,若是借此生事,说你包容逆臣之后,其心可诛,你要怎么辩?我父母当年带着我死在黄家门口,只留下我一人,世人捕风捉影,虽然他们不能证明我是谁,但是同样的你也不能证明我是谁给他们看啊,干脆杀了他,让他闭嘴。”
孔明问我:“你是因为这个才杀他的?”
“不然还能因为什么?”我反问孔明,“我全身上下你都看过,你还有个朱砂痣呢,我是一点胎记都没有,你上哪给我找个清白的家世去?”
我跟他,有过最亲密的事,他自然见过我的身体,他自己也说,为何我一个胎记都没有,我当时还和他开玩笑,说,可能我生来并不是和人有约的,自然就没有胎记了,然后他还指了自己心口锁骨上的那颗朱砂痣,问我,何解?按你这么说,我是和谁有约?
当时我还笑着说,我做你的朱砂痣啊。
这一句说完,他当时就变了脸色,他当时那个神情我真是永远也忘不了。
“杀了他,一了百了,反正他是个暗探,杀了他也不冤枉,最多说我行凶伤人,你骂我几句,老臣们弹劾我几下,大不了军候我不做了,我就陪在先生身边,他们总不能杀了我让我给一个敌方的暗探赔命吧?他们真敢要我偿命,你肯定不能答应的,有先生在呢,生死之事,先生肯定还是护着我的,对吧?”
我抱着他的腰,厚脸皮的嘻嘻一笑。
孔明看着我仰面看他的笑的样子,忍不住抱了我在怀,低声对我说:“月儿,我不是不愿和你有子嗣……”
今夜他饮了酒,与平日的他不同。
“先生多虑了,我怎会信他?他眼看逃不掉了,就想离间你我二人,这么简单的计我还会上当?”我看着院中的一片芭蕉叶被雨水打落在地上,跟孔明说,“先夫人跟你多年都没有生育孩子,我又不是不知道,这得看天意,可能我没有这个福气给先生生育子嗣,一直觉得对先生很歉疚,若不是你还有个瞻儿,恐怕就算你骂死我,我也要帮你纳侍妾回来了。”
“你真这么想?”
我很无语的说:“我敢骗你么?”
孔明抱了我许久,说:“等战事一毕,我们就回南阳去,我们一定会有一个善果,会有一个可爱的孩子叫着你母亲。”
“先生,这事你说了可不算啊!其实我一直觉得可能是那年刺杀曹操的时候,那一次伤的太重了,伤到了身体,才不能为你诞育孩子,很对不起先生。”
我俯身欲跪,他拉住了我,亲吻着我的面颊,他应该是醉了吧?自从先帝崩逝以来,这么久了他几乎都是滴酒不沾的,偶然喝一下是会醉的,我又不清楚他到底喝了多少,只从他身上残存的酒香来看,估计不会很少,早知道就不出去给他找酒了……
只是上次路过的时候,偶然闻见酒香,觉得孔明可能会喜欢,再加上孔明下午说晚上留轻王和姜维吃饭,那不能只宴无酒啊,我才会想去找这个酒回来给他们喝,谁能想到遇上这事!
不过孔明的酒品一向很好,就算他醉了,也不会有什么。那一年在吴王宫中,他推辞不掉,被灌了许多,鲁肃送他回来的时候,他看上去还一如往常,鲁肃十分钦佩。只有我一眼看见他就知道他给灌醉了,赶紧打发走了鲁肃,扶他去榻上歇息,他几乎是挨着榻就睡着了,没有发疯,没有梦话,更没有乱性,所以王老说的对,孔明的确很难得,他守着心中的信义,守着为人处世的那根线,始终都能堂堂正正,顶天立地。
孔明来了后,侍卫们也都纷纷退下了,院子里和屋外都一个人都没有了,孔明执了我的手,说:“走吧,跟我回去吧。”
我点点头,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