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第 64 章
日当正午, 连院中的花儿都被晒得有些蔫了,偶尔一阵凉风吹来, 顿时神清气爽。
杜平端坐于自个儿屋中,脑子里挨个数着人头,不得不承认,那家伙想得没错,的确没什么适合的人可派。反正在府中只会想起令人伤神之事,她便想亲自走一圈,权当散心。
婉秀亲自来通报,立于门外,禀报道:“郡主, 古桐寺有客来访。”
杜平颇为意外,她跟古桐寺那帮人并不熟,去的次数也屈指可数, 有什么人值得婉秀来通禀?
“来客名唤元青, 说是郡主的好友……”婉秀看人甚准,自然知道那少年说的是真是假。
话未听完, 杜平已经一把拉开门, 满脸欣喜:“他在哪里?”
婉秀笑着带路。
杜平飞奔而去, 很快就把带路人甩在后头。
只见一个青涩少年坐在椅子上,他腿上还包着木板和绷带,背脊挺直,坐姿端正。听到声音, 少年便转过头来,脸上露出一个细微的笑意,温暖而干净,正是元青。
“你的腿怎么还没好?”杜平第一句话就问候他的伤势。
元青道:“后来又受了伤, 所以重新医治了一回。”
杜平蹙眉:“是张土匪害你受伤的?”
“是我自己不小心。”元青谦虚道,“学艺不精。”
杜平直接坐他身旁,心情一下子明快了,“你怎么直接来别院了?”
“我先到的古桐寺,方知师叔和元源都还俗了,如今就在别院中,就想着一起来看看。”
杜平瞅着他的发顶,乐了,黑色的头发短短的,跟他光头的样子不太相似,整个人显得更加稚气了,不过很适合他。
她想伸手去摸一摸,但是忍住了,道:“你看你,头发都长出来了,要不你也还俗吧?以你的天资能耐,说不定将来还能封个王侯将相呢。”
元青摇头,半点犹豫也没有,拒绝道:“功名利禄乃身外物,我志不在此。”
杜平顽皮道:“不知师兄志在何方?”
元青不在意她的戏谑,望着她,微微一笑:“遇到你之前,我曾以为在山下设粥棚救济穷困便已是慈悲,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便可称侠义,如今回首,实在幼稚。郡主和公主一样,都是有着大善大慈的人,有朝一日海清河晏,路上无乞山中无贼,这是郡主的希望,亦是我的志向,我想照着自己的路往前走,不再跟在你身后亦步亦趋。”
头一回被人这么夸。
杜平脸上微红,她尝到不好意思的感觉,狼狈地别开脑袋:“师兄你学坏了,竟学会溜须拍马了。”脸上的热度褪不下去,她起身走来走去,实在接不上话,便对门口吩咐,“将曹子廷和弥结请来。”
杜平总算找到话题,回过身说:“他们看到你一定会很高兴的。”
漕帮内。
诸人围坐在一间屋内,个个面色严肃。
卫帮主长叹一声:“我也没想到……竟真是厉堂主。”
坐在角落的圆胖男子出声:“帮主可有证据?”
立刻有另一男子帮腔:“厉堂主是总舵三堂主之一,帮主一言不发就出手,想除掉就除掉,我们所有人的命是不是也都捏在帮主手中?”
众人的情绪也被挑起来,这一句话可是戳中了诸人软肋,皆是目光复杂。
有人想起身替帮主说句话,却见卫海摆了摆手,沉声道:“证据自然是有的,若非在总督和郡主面前无可抵赖,我怎会交出厉堂主?”顿了顿,他朝身后使了个眼色,杨东日上前一步,立于众人前,义正言辞,“是我亲手查的证据,厉堂主不冤,诸位若有想问的尽管来问。”
圆胖男子抿唇,目光阴暗,卫海向来滑不留手,真有事也只会推女婿来顶缸。
屋内正在交谈之时,门外有焦急的声音传报:“厉堂主被送回来了!”
卫海脸色一变,很快转为关心之色,吩咐道:“快叫厉堂主进来。”
屋中气氛一下子变得有些古怪。
厉堂主被作为主谋送去,如今又被送回来了,永安郡主的意思是觉得他不是凶手?那帮主所言的证据又是为何?一时间,众人看看帮主,又看看杨东日,觉得这个上门女婿估计要倒霉了。
杨东日脸色泛白,他了解岳父,帮主的威严决不可损,他亦担心会被推出去顶罪。
厉堂主被送进门时,是躺在木板上被人抬进来的,血肉模糊,意识却仍清醒。
众人见了触目惊心。
厉堂主挣扎起身:“我是被冤枉的。”言罢,目光炯炯射向帮主,“我心无所愧,愿意对质,求帮主还我清白。”
众人目光徘徊于他们两人之间。
卫海心中顿生不好的预感。
公主别院中,元青叙旧后欲起身告辞,弥结欣慰地拍拍他肩膀,不得不说,弥英那家伙选弟子的眼光真是不错,道:“师叔羞愧啊,还不及你一个小辈道心坚定。”
元青道:“大道至简,人生如河流,有人选择渡船而过,有人选择奋力游进,师叔不过换一条路走而已。”
弥结大笑,送他至门口。
别院门口已准备了一辆不起眼的马车,马车上也没有任何家族标志,行进在路上定不会引人注目。
元青离开前又回头看一眼,温声道:“元源,不,该称你为子廷了,”顿了顿,“人生路途漫漫,我在此祝你一帆风顺。”
曹子廷微笑:“谢谢,我虽还俗,但你我情谊仍在,他日仍可共饮一处。”
杜平一直在旁观看,等他们告别后,跟着他一起跨进马车:“我送你去古桐寺。”
元青道:“不用……”
“反正我正要出门,你腿都瘸了,我不放心。”杜平不容分说,阻止他说下去,“还跟我客气干嘛,本来我承诺接你回来的,结果让你自己回来,已经够不好意思的。”
“若无你在中间周旋,我也未必能这么快回来。”元青诚恳道谢,“你不要妄自菲薄。”
杜平一哂,大眼睛眨了眨,托腮而望:“你好像……有点变了……”
元青露出怔愣的神色:“有吗?”
杜平重重点头:“变了,心性还是以前的元青,但你以前不会这么说话,感觉长大了,”她以拳击掌,忍不住感叹,“看不出来青寨还能教你人情世故?”就姓张的那土匪样,还有这能力?她以为他只会教人强取豪夺呢。
经她这么一提醒,好像确有其事。元青一下子接不上话,总不好说自己以前的确更加笨拙,他咳嗽一声,话头一转,他问出心中疑惑:“你和子廷吵架了?”
从子廷进门以后,这两人的目光就没有交接,子廷会偷偷观察她的神色,郡主却是一直避开对方目光,连偶尔一句搭话也是生硬。
杜平瞥他一眼,透过帘子的缝隙望向车外。
看来是真的吵架了。元青劝道:“子廷性子隐忍,应不会主动挑衅。”顿了顿,他欲言又止,目光中满是未尽之言。
杜平哼一声:“你在讽刺我性子霸道呢?如果吵架定是我的错?”
元青道:“子廷不会和你吵架。”
杜平气呼呼:“有你这么拉偏架的吗?”
元青不再多说,目光透彻望着她。见她也毫不示弱地回望过来,他忍不住笑了:“你和公主殿下尚且会吵架,据说把殿下住处砸得一片狼藉。”
想起那日,杜平脸颊微红,的确有些过了。
说话间,古桐寺已到。
元青不再纠缠这问题,他扶着车身,只一脚用力,也稳稳下了马车,回眸道:“是我多事,其实你心里都明白,一直都比我更加明白。我会继续留在江南,若有我帮得上的事,尽管开口。”
杜平笑着道别:“当然不会跟你客气。”
目送他进了寺庙,她又放下帘子继续前往西街巷子。出门之前,她换了不起眼的衣服,打扮朴素,车上还准备了帷帽,走在路上很容易就泯灭于人群。
凤阳是个大城,即便经历了一次水患,路上也是熙熙攘攘。富商大户都是住在城东,西街巷子这一带都是寻常百姓,一座三进三出的大宅院在这里已算是殷实人家。
巷子是闹中取静,一条街还有市集和酒楼,等走进巷子里,便安静不少,家家户户都关着门,从头到尾也就三五个行人。
杜平停在这座三进院子前,按得来的消息,这就是杨东日的外宅。
她双腿用力,蹬上墙头,翻进去。
宅院里没什么下人,门口的门房正在呼呼大睡,鸟语花香,厨房里有个粗使丫头灰头土脸坐在灶头前。
杜平目光寻一圈,听到主屋里有隐约交谈声,她便缩在窗下,屏住呼吸一探究竟。
“我与你不熟,你这人信用如何也不知晓。”这个声音很陌生,她猜是杨东日。
“呵,你我目的一样就可以,其他小事何必管它?”这个声音就很耳熟了,杜平抿唇,这是张天。
张副指挥使顿了顿,目光向外微微一闪,复又笑道:“东日你的当务之急,应是尽快找出证据堵住帮中悠悠众口,要不然,依着卫帮主铁面无私的作风,你前途堪忧啊。”
杨东日听出他的讽刺,心下不悦,脸上却露出苦笑:“让张大人笑话了,我岳父这个人啊……”他话不说完,甚至流出一丝无奈和埋怨,让旁人无尽遐思。
张天眉毛一动,豪爽道:“还叫什么大人?我的出身凤阳还有谁不知道?哈哈,我脸皮厚,不在意这些,若给面子,东日称呼我一声张兄弟就好。”
搭了梯子就往上爬,杨东日立即道:“张兄弟,明人不说暗话,据闻是你在总督面前指证漕帮,铁证如山,令岳父无法抵赖。”
他见张天一副似笑非笑的模样,便话锋一转,将后半句话改道:“张兄弟在青寨就锋芒逼人,任何人看了都会觉得非池中之物,岳父心生忌惮,这才得罪了你……”
“停。”张天打住他往下说,“有什么直接说。”
杨东日脸皮一抽。
张天看着他,慢条斯理道:“要我反口是不可能的,这不是扔自个儿的面子往地上踩么?你的意思我明白,我的意思你也明白,我只想问你一句,你和厉堂主之间,最后会是谁遭殃?”
杨东日沉默许久,方道:“厉堂主声望极高。”
张天轻笑一声:“东日你这人什么都好,就是胆子小了点。”
杨东日身体一僵,垂下眼眸,辨不出情绪。
“我的目的,你的目的,厉堂主的目的……都是一样的。”张天的手指轻轻敲击桌面,一下一下,仿佛敲在人心上,“明明可以合作,何必互相厮杀?”
杨东日抬眸,目光闪烁,这一回他没像初见面时那样装傻来一句“你说什么,我不太明白”,而是静静思考很久,说道:“这需从长计议。”
杜平在窗外咬牙切齿,她辛辛苦苦栽花种草,姓张的想要窃取果实?
张天挑眉,啧,再计议下去黄花菜都凉了,他望着窗外,嘴角噙着一抹笑,言辞中已生去意:“我一点也不急,就看东日你急不急了。”他起身道,“东日想好可再联系我。”
“且慢,”杨东日心中犹豫不定,但他太清楚卫海的能耐,一旦打草惊蛇就再无翻盘可能,可张天比他急躁,就此放走担心失去一大助力。
他定了定神,语气中满是把握,一言道出对方心中目的:“你想在漕帮分一杯羹。”
张天失笑,不,他想要的是整个漕帮。
他笑道:“我出人出力,自然该收报酬。”
杨东日问道:“多大的报酬?”
“总舵剩下两个堂主都是卫海的死忠,至少得分一个位置给我的人。”
杨东日缓缓点头:“可。”他长长叹一口气,卫海在他头顶上压得太久,虽然他一直想除掉卫海,但总觉得准备不够充分。“计划完善之后我会通知你。”
张天嗤笑一声,心中看不起他的畏畏缩缩,道:“好,那我先走一步。”
杜平见他要出来,赶紧躲到墙后。
张天一直目视前方,似是没有发现她的踪迹,大步离开宅子。
杜平松口气,想去卧室和书房再翻翻找找,看能不能发现有用的东西。
她先去了书房,书案上的,书架上的,她统统没有放过,甚至里书中是否有夹页都一本一本地找过,却什么也没有。
她难掩失望,正要去下一个房间时,只见纸篓里有一团白纸,皱巴巴捏在一起,她伸手捞出来。
上面是一句情诗,簪花小楷,字体秀丽。
【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
杜平眨眨眼,谁写的?总不会是他妻子吧?
她想起厉堂主的画,面现古怪,八九不离十应该是卫海的小妾。
啧啧,她突然有点同情卫海,这看起来不像是为了欢愉而偷情,这女人是真的爱惨了。卫帮主再如何一世威名,也掩不住头顶草原青青啊。
她脑中思绪放飞时,忽然感觉到背后有人。
杜平警觉,压低声音:“谁?”
可还没转过来,整个身体就被人禁锢,男人的手掌蒙住他的嘴巴,粗糙额茧子摩擦在她柔嫩双唇,低沉嗓音吐息在她耳旁:“轻点,被杨东日发现就不好了。”
杜平心下一凉,张天的声音。
这家伙又折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