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第 40 章
董氏在东宫一直掐着算时间, 坐在椅子上也不安稳,眼睛不时往门外张望。
终于, 贴身小宫女从门外跑进来,压低声音禀告:“皇孙殿下回来了。”
董氏颇为意外,儿子回来的时间比想象中早,本以为定亲前最后一次相见,儿子会依依不舍滞留至天黑,却不料,竟是匆匆一别就结束了。
事情如此顺利,她本该高兴,可不止怎的, 心跳得厉害,总有不祥预感。
那两个孩子感情如何,她心里再明白不过。
董氏坐不住, 便顺从心里的担忧, 亲自去看儿子了。
李承业将自己一个人关在屋里。
“承业,给母妃开门好吗?”董氏轻轻叩击, 可里面没有半点反应, 她不由心急, 加大了力气,咚咚咚地敲,“承业!承业!你在里面吗?”
儿子的性情她最明白,这次会答应他出宫去和永安说清楚, 也是担心他走死胡同。
儿子刚知道亲事的时候,面无表情望过来,那个眼神让她浑身发凉。
董氏快急哭了,顾不得其他, 立刻命侍卫把门撞开。
“咣当”一声,半扇门板被卸下。
董氏快步进去,一眼就看见儿子赤着半边胸膛,胸口上血淋淋的,手上还拿着一把刀,正向胸上刺去。
董氏尖叫一声,差点晕过去。
李承业看她一眼,手上稳稳举着刀,继续做自己的事情。
“快!还不快制住皇孙!”董氏慌忙指挥。
侍卫急忙上前夺下利器,低声:“殿下恕罪。”然后将李承业的两只手都禁锢身后,不让动弹。
董氏扑上去颤抖着手去擦儿子胸口的血,“快,快去叫御医。”一点一点地将血迹擦去,她渐渐看清了伤口,顿时整个人怔在那里,久久无法动弹。
那是一个字,还没有写完的字。
“平”字差了最后一竖。
李承业的态度很温和,看着母亲,开口说:“松开我吧,还差一竖,写完就好了。”
平儿要他永远只喜欢她一个。
那他就把她的名字刻在心上,这样,他心里记着她,身体也记着她。
董氏心痛得泪流满面,房里的丫鬟和侍卫都看到了,她又急又怕,喝道:“都给我出去!不准任何人进来!”
下人们吓出半条命,很快就退下了。
李承业被松开手,第一件事情就去捡地上的刀,比划着往胸口添上最后一竖,他的手被握住了,抬头看去,母亲的泪水滴在手上,滴在刀剑,和血水融合在一起,滴滴滚落,他表情没有半分变化,将母亲的手拨开,轻声:“让我先写完。”
董氏整个人都在颤抖,眼睁睁看着儿子在胸口刻完这个“平”字,顿时崩溃:“承业,承业,就那么喜欢她吗?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知道你在干什么荒唐事吗?”
李承业写完字,笑了笑:“这样即便我死了,也和平儿在一起了。”
董氏抚上儿子的脸庞,她知道儿子性格偏执,她猜过儿子会以绝食自杀抗议,也想过对策,却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儿子总有脱下衣服的时候,沐浴的时候,洞房的时候,若被别人看到,到时又该怎生了结?
“承业,你是皇孙,是东宫嫡长子,你生来便该继承东宫的一切。婚配也好,念书也好,交友也好,都应该为这个目的而努力。如今做了这等荒唐事,你在自毁前程吗?”
李承业道:“母妃,东宫不是只有我一个儿子,若是觉得我这样的身体不便成亲,自可换个人与尚书府结亲,对王利来说,对象只要是东宫即可。”
董氏狠狠一巴掌打过去。
自小到大,她都是一个慈母,儿子是她半辈子的希望,也是她后半生的依靠,她不舍得动半根手指,即便儿子痴迷绘画,多少年来也不过指责了事,总盼着儿子会幡然醒悟。
董氏又抬手打自己一巴掌,下手很重,半边脸颊立即红了。
李承业一愣,下意识抬起手:“母妃……”
董氏擦干眼泪,自她嫁入东宫之前,她便得知太子对这桩婚事并不满意,可那又如何?皇上支持这桩婚事,这便是最大的筹码。
作为家中精心培养的嫡女,她并不期待婚姻中夫君的感情,她只要保持自己正妃的地位,保证儿子继承的权力,终有一天她会是最后的赢家。
女人的一生,宠爱不过是镜花水月,随时都会消散。只有地位,才是让人笑到最后的不三法宝。当初看好杜平,是为了儿子的利益。如今结亲尚书府,亦不过是同样的理由。
可是,她怎么就生了一个痴情种子?
她问:“承业,你一辈子只打算为感情而活吗?你对权力真的没有丝毫兴趣?”
李承业道:“我姓李,我自然明白权力的好处,我也喜欢它,可是母妃,我还有更喜欢的东西,对我来说,不值得交换。”
董氏点点头:“我这一巴掌,是想打醒我自己,若再顺着你走下去,承业,我们母子就在宫中没有活路了。你会说出这话,说明你还不懂权力的好处,看看永安为什么行事乖张也无人置喙?因为平阳。看看平阳为什么嫁娶自由?因为权力。别说是因为你皇祖父的宠爱,平阳有钱有地有人,就差再来支军队了,她想要支持谁,连皇上都会考虑再三。今天,如果你有平阳的能力,别说迎娶杜平,你就是想纳她为侧妃都不过是一句话的事。”
李承业欲张口否认,却被董氏阻止。
她继续道:“若只考虑我的喜好,我自然选择王落英,大家闺秀,温婉聪颖。若考虑你的喜好,我当然支持永安,何况有平阳在背后支持,这桩婚事不吃亏。可是承业,这些都不重要,既然皇上表示了他的意见,我们就只剩下一条路可走。”
她从儿子手中拿过那把刀,在手掌上摩擦两下,冰凉尖锐的触感,她自嘲一笑,远远将刀扔了出去:“我不会自尽,不管你做什么选择。”
她站起身,居高临下看着儿子:“你若想为感情而活,现在就离开,我就当没生你这个儿子,你想和谁在一起就和谁在一起;你若愿意给我一条活路,那就好好做个皇孙,也许将来有一日,你能完全按自己的心意行事。”
董氏强迫自己抬头站直,兵行险着,她背脊上已满是冷汗。
赌儿子对自己的感情。
李承业看了她很久,冷静地说:“平儿已经拒绝我了,你不用担心。”
董氏顿时松一口气,这盘棋又能活了。随即,心中勃然大怒,杜平那个小妖精!有什么资格拒绝她儿子!
她掩住怒气,尽量让神情自然,点点头,“我找人帮你处理伤口。”然后转身离开。
这天晚上,东宫暗暗处死了一个侍卫和两个婢女,皇孙自伤之事仿佛从未发生过。
喜欢一个人是什么的感觉。
放弃喜欢的人又是什么感觉。
杜平在这一天同时尝到了两种滋味,冰火两极,至悲至喜,让人喜之欲狂,让人痛彻心扉。她怔怔躺在床上,双目无神地望着自己手掌,就是这双手,这双手亲手放开了承业哥哥。
是她自己放弃的。
恨自己恨得要死。
她在床上躺了三天,什么也不想吃,好奇怪,肚子仿佛不会饿了。郑嬷嬷每天都在旁边说话,她什么都听不进去,只有嗡嗡嗡的声音,好烦。
杜平听到开门的声音,皱眉,把脑袋塞进被窝里,不想见人,不想说话。
门又被关上了。
床边凹陷下去一块。
她知道有人坐在身旁,可那人迟迟不开口说话,连呼吸声都轻不可闻。
明明没有声音,明明也没有干扰到她,可杜平就是满心烦躁,猛地将头露出来,没好气道:“出去!我想一个人呆着!”
她想发出严厉的声音,可惜三天没吃东西,好好一句话被说得只剩下气音。
好像刚出生的小猫一样,有气无力。
平阳公主说:“这里是公主府,我想在哪里就可以在哪里,那一天等你有了自己的府邸,再来命令我该在哪里,”轻笑一声,“就不知道等不等得到这一天了。”
如果是平时,她听到这话早就跳起来了,还会插腰表示有朝一日定会有自己的府邸。
现在,却完全激不起她的情绪。
杜平闭上眼,疲惫道:“出去吧,我不想说话。”
平阳公主头一回看到女儿死气沉沉的模样,小小年纪,姿态却像个老太婆一样,实在让人看不下去。她好奇地问:“你到底喜欢李承业什么?长得好看?我可以给你挑几个貌美的小厮,想要几个就几个,你想要长得像他的也行。”
杜平无力地望着她。
“喜欢他画画好看?不对啊,你又不喜欢书画。”看到女儿投来的眼神,平阳立刻了解她心里在想什么,挑眉一笑,“你以为你这个人很难猜?你读书虽好,可是你并不喜欢读书,你只是为了赢过别人而已,琴棋书画更不是你的喜好,相比之下,下棋稍好一些。”
杜平闭上眼睛,不看她,不理她,随她说去。
“喜欢他身份高贵?呵,靠身世他可以当上皇孙,但想更进一步,也要看他的兄弟肯不肯,”平阳说话难得如此直截了当,“李承业不是那块料,德不配位会是什么后果,你心里应该清楚。”
杜平终于忍不下去:“母亲,他是我喜欢的人,你羞辱他就等于在羞辱我。”
平阳公主看都不看她,自说自话,继续数着她侄子为数不多的优点:“李承业也就这么几点好处吧?他脾气也不算顶好,哦,对你还算不错,但他那人骨子里犟得很,你确定你能适应?”
杜平想坐起身,却没有力气,只能用目光狠狠看过去:“不管承业哥哥好不好,他都是我喜欢的人,不需要你来评论。”
她撑着身体,扶住床沿,慢慢坐起来,直视母亲的眼睛深处,口齿清晰:“我喜欢他在我最孤独的时候陪伴我,我喜欢他每一次都尊重我的想法,我喜欢他每一个缺点每一个优点,我喜欢他把我放在心里最重要的位置,我看到他就感到欢喜,我看不到他就开始想他,你明白吗?”
平阳公主微微一笑:“我明白。”
她是真的明白。
谁不是从少年时走过来的呢。
杜平语噎,这么三个字,她感到使出去的力气都没地方着落,好像一拳打在棉花上。
“是你拒绝了承业。”平阳公主虽没亲眼见到那情形,可说出的话异常肯定,“这是你自己做出的决定,不要为自己的决定后悔。”
杜平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放开承业哥哥的那双手,轻声说:“我没后悔。”
“那就好,总会走出来的。”平阳公主冷酷道,“就希望你走出来之前别饿死自己,自己选的路,跪着也要走完。”
杜平不说话,只低着头。
“你考了第一,我说到做到,江南省那边还有兴趣吗?”平阳公主谈到另一件事,“过不了几天,灵佛寺那边就要出发了,这次我不去,没有人在旁边盯着你了,这不是你梦寐以求的吗?”
杜平还是不说话。
“江南水患之后,无人主持大局,官员倒是派过去了,赈银也放下去了,你不想去看看,那边到底变成什么样了?”这是女儿以前最感兴趣的事情,小姑娘一直都想知道,天有多高,地有多大,京城之外的天下是何种模样,“你不常说,要帮我好好看看江南省吗?”
杜平沉默很久:“母亲,”她吃力地说,“我好像对什么都不感兴趣了。”
平阳公主也说不出话了。
当一个人不想振作的时候,旁人做再多也无济于事。
平阳站起身,离开之前最后说了一句:“卢谦已进京入牢,我明日会去牢中一探,你跟我一起去吧。”
杜平拒绝:“我不想……”
“跟我去。”平阳的语气不容拒绝,“你还没去过天牢,我想让你看一看,”她回眸,目光坚定却有穿透力,“平儿,你要让你知道,写在书上的和亲眼看到的,差别到底有多大。你需要感情,每个人都需要感情,可是,你要明白,这世上有很多问题靠感情是解决不了的。”
她转过头望向门外,目光投向遥远的苍穹:“我以为,你经过这次,最需要的不是难过,而是明白自己最缺少什么,平儿,你明白吗?”
杜平神色怔忪,低着头,慢慢将手握紧。
门关上了,母亲也已离开。
她依然保持原来的姿势,低着头,看着手。
这双手,拿过刀剑,也举过文笔,但又能抓住什么呢?
真正遇上大事的时候,没有人会在意她的想法;别人想要伤害她的时候,没有人会在意她的感受。她想把握住重视珍爱的人,却无能为力。
她缺什么呢?
杜平从床上下来,一件一件穿好自己的衣服,她脚步虚浮,可每一步都很稳,走到门前,打开屋门,对外面说:“我饿了。”
她吃得很慢,饿了三天,吃一点点就感觉到饱意,她喝着润胃的暖粥,一小口一小口地咽下去,吃饱了就停一会儿,少吃多餐,每一口都化成身体亟需的力量。
她要走下去。
只有走下去,才有会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