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流苏的雨季与知更鸟传说（十九）
“当然没有。”菲欧娜半蹲在国王身边，“怎么会呢？父亲。”
说这话时，她笑着，纤纤玉手稳稳握在老国王袍袖上，些微用力缓平了震颤。
这样的场景凝固了几秒，老国王抽回了手。
“科林！”
老国王带着一丝怒意呼唤着，他的声音恰到好处，并没有惊扰到宴席上的宾客。
菲欧娜想，或许自己年迈的父亲知晓这是家族内部的事情，不该惹的一众人讥笑，他心里清楚。
亨利国王手中的美酒微微泛起涟漪，侍卫不敢倒酒，远远看着一位身穿环银铁盔甲的英俊男子缓缓走来，无数双浓妆艳抹的眼睛穿过她们老公的肩部飘到他身上。
棕色发丝卷着青春，乌黑亮丽的眸子在国王和菲欧娜之间闪躲。
“我的国王。”
他手执在剑柄上，躬下身子。
“把菲欧娜带走。”亨利撇了撇手，看都没看一眼，“她身体有些不适。”
菲欧娜站起身来，锐利的眼睛看着科林，手指在杯沿滑了一周。
他是国王的御下侍卫之一，铁匠查尔斯的儿子，去年的御前比武赛中，科林代替伤病在床的乔弗里赢下了比赛，保住了荣誉，国王特别给予了他御前侍卫的身份。
加瑞德百年未有平民获得此项殊荣。
科林便是其中之一。
“他负责的是我的安全。”菲欧娜转过头说道，“而不是保姆。”
“菲欧!”
“祝您喝的愉快！”她抬高语调盖过国王的声音，随后转身高喊：“乔弗里，跳的不错！”
面对着欢舞笙歌的座下宾客疑惑的目光，乔佛里红透了脸，不知是羞耻还是愤怒。
不过，她确信的一点。
父亲肯定是因为后者。
“先行告退，父亲。”她熟练的行礼，如同高雅的燕子，“祝您，还有乔弗里，玩的愉快。”
玩——哼，她心想，这一点也没错。
乔弗里，自己的傻弟弟，根本不是做国王的料，这个国家交到他手里便完蛋了。
她告诫自己，也欺骗着自己。
她这是在为国家考虑。
菲欧娜缓缓走下阶梯，装作愤怒的样子，甩开科林伸出的宽大手掌。
“我能自己走。”她不屑的瞅了眼科林，“你不配碰我，注意你的身份。”
说完这话，她残存着怒气看了眼国王。
不知是何原因，他的眉头舒展开了一点，嘴角仍然紧闭着。
“求你了，菲欧娜，离开这里。”
国王带着一丝哀求缓缓说道。
很好，她心想。
自己的不爽他看在眼里。
亨利国王，她的父亲，故意将科林这样一个贫民之子招进来，摆在她身边，这是是在告诫众人，她地位堪忧，以此来为乔弗里铺平道路。
“不过，您还是算漏了一步。”
菲欧娜想着，骄傲的抬起了头。
她偷偷瞥了眼科林，对方正卑微的低着头，眼神闪过地毯上的每一道花纹。
菲欧娜在宾客之间从容的穿过，直到融入进去，她才大呼了口气。
“抱歉。”她面无表情的轻抚在科林耳边说道，“说了那些话。”
科林回头看了一眼，国王在盯着乔弗里笑，那笑容被寄予厚望，却带着一丝无奈。
他挪回目光，深情的看着菲欧娜。
“没关系，公主殿下。”
“是吗？”菲欧娜俏皮的回答道。
“你在床上可不是这样叫我的。”她抬了抬眉，轻举起酒杯，“公——主——殿——下。”
“这还有别人。”他警惕的看了眼四周，诺大的厅堂，布满了宾客，“注意点。”
“别怕，那些狗眼都盯着我弟弟呢。”
“就怕万一！”
科林声音压的很低，但依旧用力。
菲欧娜笑了笑，走到放着甜点的桌子前，拾了块蛋糕抿进嘴里。
“明天之后才有万一。”菲欧娜贴近了些，“这些目光都会盯向我，计划万无一失。”
古艾斯兰存在无数怪异武器。
其中一种极度残忍和无可理喻的。
“sn”，译为蝎子。
它能像加瑞德地下酒馆里随处可见的麻药一样麻痹神经，只不过后者是暂时的，而蝎子的效果却久的足以超过老国王奄奄一息的寿命。
科林摸了摸盔甲内嵌的口袋，皱起了些眉头，舌头不自主的抿了抿嘴唇。
在菲欧娜的眼里，他的表情动作就像话语般清晰明了。
这样做真的好吗？
他是这个意思。
“这么做是为了这个国家。”菲欧娜将手抚在他脸上，“也是为了我们。”
科林的目光在菲欧娜的脸上上下打量的一番，随后转到一旁的乔弗里王子。
“为了你，公”他停顿了片刻，“不，我的爱人，我愿付出一切。”
菲欧娜听完露出了欣慰的笑容，满眼爱意的看着科林，随即又毫无痕迹的转为了恨意，瞥了眼远处正举着酒杯，侃侃而谈的乔弗里。
很巧的是，对方也在看自己。
那眼神菲欧娜从未看过。
她急忙甩回来眼睛，回到了科林身上。
“那，我先走了，按照计划行事。”
菲欧娜说完便欲转身离去。
“这玩意真的毫无察觉吗？”
科林打断了她的动作。
“绝对查不出来，我试过了。”
“试”
“动物。”菲欧娜斩钉截铁的说道。
菲欧娜走路的姿态极为高雅，她轻拽起裙摆，走向宴会厅富丽堂皇的大门。
纤纤玉手放在门上，她深呼了一口气。
从这里出去后，便没有回头路了。
她早已做好准备，但此刻还是犹豫了。
那毕竟是自己的亲弟弟……
突然，她的手背上传来一阵冰冷的寒意，像是冷季最无情的风。
“我亲爱的妹妹。”一只白皙手盖在了她手上，“你这是要去哪啊？”
一声，两声，三声，三次悸动的心跳。他来干什么？心跳不断索求她的思绪给出合理解释，跳的愈发剧烈。
“乔弗里~”菲欧娜摆出微笑说道，“你怎么不去接待那些姑娘了？”
“那怎么行。”乔弗里牵起菲欧娜的手，“我还没跟我亲爱的姐姐跳一支舞呢。”
他领着她向舞台中央走去，她惊恐的看着自己弟弟的身影。
亲爱的,这三个字读的尤为重。
暴露了吗？这怎么可能？不，绝不是。
她告诉自己，告诫心脏，计划天衣无缝，只有他和科林知道。
菲欧娜瞥了眼科林，他正一脸疑惑和惊慌的看着眼前的一幕，不时闪躲着视线，看向国王，像是在确认自己是否掉落进陷阱里的兔子。
菲欧娜咬牙强笑着，她第一次感受到了所有人的视线，不过是看待附属品的。
“乔弗里王子真是有位沉鱼落雁的姐姐啊！”
“菲欧娜公主简直是和乔弗里王子绝配的家人。”
“……………”
周围窃窃私语的言论，每一句她都是衬托，绿叶，好像她是乔弗里脚下增高的凳子。
不，她想当鲜花，最美的那一朵。
唯一的那一朵。
从小她便在偏见中长大。
礼仪，舞步，她志不在此。
公主，这个身份她恨透了，她爱政治，爱国家，却只能去孤儿院看望儿童，只能如吉祥物一样站在王座左右。
她想要的，唯有在王座之上，才能看的到，摸的着。
兄妹二人缓缓走至舞台中央，国王不解的看向他们，不知心中作何感想。
音乐渐起，“流苏的雨夜”相比“阿修斯的凯旋”音调平和，起伏也并不剧烈。
创作者苏安根据他故乡流苏的变幻莫测的天气为灵感，从缓和的小雨，到磅礴大雨，整取过渡缓和，仿佛真的置身其中，感受雨点划过脸颊，菲欧娜很爱这首歌。
她强装着笑意，优雅的迈开脚步。
优雅的像一只燕子。
“真是罕见。”菲欧娜说道，“我亲爱的弟弟竟然邀请我跳舞。”
“我的问题。”乔弗里回答道，“对不起，姐姐。看来咱们扯平了。”
菲欧娜的笑容凝住了片刻，瞳孔瞪大，眉头不自然的皱了片刻。
“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你不用向我道歉了。”
乔弗里盯着她的眼睛，露出了一抹她从未见过的笑容，带着一丝阴冷和诡异。
“你没送我生日礼物，对吧？”
她愣了片刻，自己心中有鬼，她清楚。
“你吓坏我了，乔弗里。”
“哈哈，你认真了！”
“才没有！”菲欧娜笑道。
幸好，他还是自己的那个傻弟弟。
乔弗里的舞步十分精湛，他握住她的手，在硕大无人的厅堂中央划出数个圆圈，菲欧娜华丽的裙摆晃动在每一位宾客的目光之中，说不准有多少位男士看呆了。
科林便是其中之一。
但更多的还是惊慌和不知所措。
“那你还记的我送你的生日礼物吗？”
乔弗里带着一丝疑惑问道。
“那只燕子？”
“是的，那只燕子。”他轻轻点了点头，“就像你一样，姐姐。”
“优雅，迷人”
“谢谢你，乔弗”
菲欧娜迫不及待的感谢道。
“致命。”
他抛出这个词，丝毫没在意她的感谢。
菲欧娜抬起眼，乔弗里的眼神中再次闪出了一种从未见过的光，但又那样熟悉。
镜子里，没错，在镜子里。
那是自己的目光。
女音婉转出现在细雨朦胧之后，一道雷鸣拉开了流苏诡异莫测的天气，暴雨将至。
“我没听懂。”菲欧娜装傻般的说道。
“你明明听懂了。”
“不，我真没”
“Эc ！xaлx ta scorpion！”
轰隆！
乔弗里的声音被雷声盖住。
她的心跳愈加剧烈。
—————蛇蝎之人。
他用古加瑞德语说了出来。
这更加庄重和狠毒。
她眼前的弟弟，十多年的循环往复，她以为她足够了解他了，但此刻却徒增了无尽的陌生。
管弦乐器的黄铜色泽里迸发出雷声。
一道，两道，三道。
“给我闭嘴！乔弗里！”
轰鸣之中，菲欧娜的表情依旧淡然。
野心撑开面具，她没漏出一丝发怯。
两人的舞步仍在继续，曼妙的音乐之下，他们仿佛置身于流苏的暴雨之中，任雷声左右，雨水倾泻。
流苏的雷呼唤来风声，狂风裹挟沙尘与世间一切的轻蔑之物，如同幽魂尖鸣。
“这些宾客你都认识吗？”
乔弗里挑眉笑道。
“当然！我当然”
菲欧娜嗅到了一丝不安和危险。
来宾都是由乔弗里敲定的。
“无数双眼睛盯着我，姐姐。”乔弗里的笑容逐渐狂放，“但有一双眼睛会始终盯着你。”
她呆呆的看着眼前的陌生的弟弟。
乔弗里的意思不言而喻。
自己便是那掉进陷阱里的兔子。
她转过头，看向科林，饱含着深情和诀别似的目光，像是在呼唤，求救。
“流苏的雨季，我知道你喜欢这首歌。”他紧紧握住了她的手，“对吧，姐姐。我去过那里，很久以前。那里的燕子是全弗鲁姆大陆飞的最快的，它们很狡猾，会勾引虫子出来，再一口气吃掉它们，多么无情，对吧，姐姐。”
科林的嘴巴微微张开了，他向菲欧娜奔来，用力撇开挡路的宾客，全然不顾身份。
那代表雷鸣的琴弦拉出恐惧的波长，像是在警告所有人，敬畏二字。
乔弗里继续说道：“但，那里的燕子后来越来越少，虫子却繁荣昌盛，你知道为什么吗？”
菲欧娜看向亨利·卡维尔国王，他正在叹气，像是终究无法挽回一样。
她知道自己酿下大错。
自己才是最愚蠢的那个人。
“高傲，我的姐姐，它们飞的太快，太高，流苏的雨季，会将它们击落。”
她转过头看着科林，泪水打湿了眼眶。
周围宾客依旧欢声笑语，欣赏着华丽的舞蹈，她能嗅到食物的香气，酒的醇香，与流苏的雨季里，甚至有泥土和雨水的混合香气混入其中。
呼吸伴随着幻觉，神经流奔袭在她全身上下每一寸肌肤之下，让她恍然于大雨之间。
乔弗里紧握着她的手，语气愈发凶狠。
“待它们陨落，虫子会啃噬它们，即使平日它们卑躬屈膝，在土里，苟活。”
风声渐息，科林还有几步之遥。
那双闪着银光的手已然放在剑鞘之上。
“那些虫子，它们会吃掉燕子的每一寸肉，如同阳光之于植物，成为养分。”
刹那间，流苏的雨季在一声尖鸣中走向末尾。
它来剧烈，走的悄悄。
他感到一双手环抱在腰间。
冰冷的寒意凝住了每一寸思绪。
“所有人都会敬仰你的，姐姐。”乔弗里缓缓说道，站在了原地。
“因为你的英勇牺牲，乔弗里·卡维尔国王侥幸躲过了来自身前的致命一箭，可恶的凶手，正是一个卑微铁匠的儿子，科林·科顿，他因不满身份的差距，设计了刺杀。”
菲欧娜的背后一阵发凉，身子颤颤巍巍，一种简单的，原始的情感涌上心头。
恐惧，她无法挪动身子分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