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酸甜
沐玄消失的同时,伤痕累累的修长手掌伸过来，却什么都没有抓住。
染血的手掌停滞半晌，被池云镜缓缓收回。
池云镜垂头看着斑驳掌心,凌乱的鸦发散落到脸前，给霜雪般的精致面容投下一道阴影。
遮挡明月的乌云彻底移开，少年坐在坍塌土石上，脸一半沐浴在月光下，依然冷静,墨瞳却透不进光,再结合掩在阴影中的另外半边脸，莫名显得有一丝阴郁。
直到听见诡异的动静，池云镜才抬起头。
被切成两半的鬼核掉落在地,正在缓慢移动朝彼此靠近,要重新融合。
池云镜眼睁睁看着两半鬼核合二为一,溃散飘荡的黑气以鬼核为中心再度汇聚,只是凝聚得不再像上次那般紧密，也无法再变成人形。这时,池云镜才手持残月剑走来,一剑捅入鬼核的位置。
他付出更多伤势为代价，再度击杀了鬼修一次。
鬼修复活多少次，池云镜就杀多少次，从一开始的下手平稳利落,到后来控制不住泄出些冲动狠厉。
直到鬼修彻底死绝，一缕鬼气都不剩下，鬼核化为齑粉,他又来到王家二狗的破碎尸首前,一剑刺下,炸开的剑光彻底将尸体碎块挫骨扬灰。
这么大的动静，村里没有任何人出门查看，只有灯光静静亮着。
因为池云镜看破幻境，想起了一切，融雪化烟阵不会再继续推演下去。
“醒了？”心魔闲闲道，“你在意阿玄的死因，影响了心魔，导致演变出这样的幻境。”
若沐玄听到这话，就会明白，他的记忆为何会成为池云镜的幻境主体。
池云镜问：“幻境不正常，是你的手笔？”
“不是我主动让幻境出问题的。”心魔笑道，“别忘了，池云镜，我是你的一部分，你有如此严重的心魔，入阵后自发就会出问题，不用我多此一举。”
“能刺激你恢复记忆，多亏了阿玄献身，你心里的阿玄居然这么真善美，啧啧。”
池云镜：“阿玄好像不是假象，而是真的。”
“哪来的根据？”
“直觉而已。”
“你何时开始相信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心魔嗤笑一声，“哦对了，你之前就是靠直觉抓到了阿玄，那就继续这样相信下去吧。”
池云镜并未动摇，“阿玄消失的方式也不正常。”
“这倒是。”
池云镜与它对话颇多，证明已经到了心乱如麻的地步。
无论阿玄是真是假，心魔都乐于看他这样，“你打算怎么做？”
“自然是找。”池云镜轻声道，“他受了重伤。”
“加油啊，池云镜。”心魔没有提及，如果阿玄是真的，那他出现在融雪化烟阵意味着什么，一旦戳破这件事，乐子岂不是减半，“我第一次给你加油，感动吗？让我看看心魔缠身的你要破多少个幻境，才能找到阿玄。”
“还是在此之前，你就被融雪化烟阵拖垮。”
“有没有想过，你感觉阿玄是真的，或许也是幻境的一部分？”
沐玄感觉身体没有重量，强烈日光照在闭合的薄薄一层眼皮上，产生微弱的刺目感。
长睫扇动，沐玄缓缓掀开眼皮，一张放大的少年脸庞映入视野，少年正目不转睛专注看着他。
沐玄下意识开口：“楼雾？”
见沐玄醒转，楼雾刚绽开笑颜，听见沐玄叫出他的名字，顿时怔愣，“你认识我？”
沐玄起身，双足微微离地悬浮，打量四周。
他位于一片旷野，阳光明媚，在空气中出现了虹彩现象，将草丛间的阴影逼得无所遁形。
面前的楼雾身着青衣，黑发用青色缎带束成蓬松马尾，显出瓷白如玉的脸，身周缥缈云雾萦绕，一看就不似凡人。
这是剑灵时期的楼雾。
他来到了楼雾的幻境。
沐玄低头打量自己，身上的大洞依然存在，他清晰感觉到自身的虚弱无力。
苍白的透明灵体在太阳下仿佛快要融化，楼雾目露担忧，身周萦绕的云雾分给沐玄，帮他遮挡阳光。
然而，沐玄被雾霭淹没后，身体愈发若隐若现，楼雾又把云雾扒开一些，亲眼看着沐玄，免得一不小心他就消失了，“你感觉怎么样？”
“还好。”沐玄的声音重回干涩，哑得厉害。
楼雾转头喊：“哥，你快过来看看。”
年轻时的楼崖走过来，气质稳重，与现实里酗酒过多的散漫截然不同。
他的脸部线条锋锐凌厉，英俊的五官如刀刻，带着些年少天才的意气风发。
“原来剑灵醒了。”楼崖道，“他伤得虽重，但不致命，能醒过来就没事，今后慢慢休养。”
楼雾的目光频频落到沐玄身上，一看就容易走神，沐玄没注意到这点，问：“你们怎么知道我是剑灵？”
楼崖扭头看向不远处，沐玄随他看过去，熟悉的黑剑躺在草丛间。
沐玄在楼雾的认知里就是剑灵，所以在幻境里的身份也是如此。
同样的，他在幻境内的形象也是基于楼雾的记忆，一身黑色宽袍，与毫无血色的皮肤形成鲜明对比，阴森如鬼魅。
“一开始，楼崖险些将你误认成鬼修，一剑杀了。”楼雾道，“幸好我也是剑灵，能分辨出你的身份。”
“那是我的疏漏，抱歉。”楼崖拥有剑灵，也随身携带着为剑灵疗伤的宝物，递给沐玄。
沐玄接过，“多谢。”
“等等，是我救了你。”楼雾睁大眼睛，“楼崖拿给你的，也是我的东西，你怎么不谢我？”
沐玄也对他道了声谢，楼雾这才心满意足，勾起少年气洋溢的笑。
“你叫什么？”
“叫我阿沐就好。”
“那剑呢？”
楼雾一伸手，身周云雾便涌向黑剑，将黑剑带过来。
他看着黑剑，皱了皱眉，“这么粗犷的剑不适合你。”
沐玄道：“剑没有名字。”
楼崖开口：“怎会没有？”
“剑是主人从一个普通摊贩那里买来，在此之前，剑已经在外流落了很久。”沐玄为了伪装剑灵，早将身世一条龙编好，“我是到处流落期间诞生的，不清楚剑被锻造出来时的命名是什么，只记得一个沐字，我就叫自己阿沐。”
楼雾问：“那你的剑主人在哪？”
沐玄模糊实话：“他已经不在这个世界。”
“难怪你伤得这么重。”这个时期的楼雾颇为单纯，直接相信了他，“哥，我们带着阿沐吧，否则他身负重伤，落到心怀叵测之人手里就糟糕了。”
楼崖欣慰：“这段时间在外历练，你成长了不少。”
然后，他问沐玄的意见：“你愿不愿与我们一同？”
破解幻境的关键绝对在这两个人身上，沐玄点头，“自然。”
“对了。”楼雾想起一开始的问题，“你怎么认识我们的？”
沐玄察觉，楼崖看着他的目光带上了审视。
幸亏他看过原著，了解些楼崖的过往，“楼家大公子乃楼家不世出的奇才，被授予传家之宝雾霭剑，我的剑主也有所耳闻。”
楼崖腰间的佩剑，正是雾霭剑。
白色剑鞘与剑柄上勾勒着青色的精美纹路，浑然一体，看着像目睹了碧空如洗，青山如黛的水墨画。
楼雾的名字，就是来自于剑名，楼崖与他情同手足，将他当做幼弟般疼爱，还将自己的姓氏冠给他。
可惜，雾霭剑后来断了。
楼雾堕为鬼修，多年后的楼崖身上再见不到佩剑。
沐玄跟随楼崖主从历练，同时注意有没有破解幻境的机会。
现实里，楼雾想引导沐玄成为鬼修，幻境里不知为何，楼雾也一直粘着他，都超过楼崖这个兄长般的剑主。
进入一座城池后，楼雾眼花缭乱，看见好玩的都兴致勃勃同沐玄分享，沐玄也不至于不搭理他，就是有些敷衍。
途经一个缠着爹娘要买糖葫芦的小孩，楼雾驻足，看着妻子精挑细选出一串卖相最好的糖葫芦，递给儿子，男孩迫不及待咬下一颗，丈夫问：“酸吗？”
“不酸。”男孩咧开笑，露出嘴巴里不全的牙齿，以及牙上粘的糖，“甜的。”
妻子付完钱回来，吓唬道：“当心把你的牙粘掉。”
这对夫妻带着儿子走远，楼雾喃喃：“酸和甜是什么味道，粘牙又是什么感觉？”
楼崖道：“不是好感觉，不用在意。”
“那酸和甜呢？”
楼崖默了默，“我形容不上。”
“就知道不能指望你。”楼雾翻了个白眼，看向沐玄，“你就不好奇吗？”
他和沐玄都隐藏着身形，传音对话。
沐玄体验过身为人的生活，而楼雾生来就是剑灵，人世间的许多东西都未感受过。
“不好奇。”沐玄道。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
“明明是我救了你，楼崖一开始还要杀你，为什么你宁愿和楼崖交流，也不和我多说两句话？”楼雾不高兴，“你不愿意就罢，我还不稀罕。”
楼雾发丝飘荡，转身背朝沐玄。
接下来，他再没开口和沐玄说一个字。
遇见好玩的事物，楼雾还条件反射想与沐玄搭话，然后及时反应过来，紧闭嘴巴。
他不主动开口，沐玄还自在些，楼雾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已经带上恼怒。
楼崖找了间客栈留宿，楼雾不愿沐玄和他们待在同一间房，将沐玄赶了出来。
剑灵大多对剑主人有占有欲，以楼雾的脾性，沐玄这个表面剑灵跟在楼崖身边，他非但不排斥，反而对他十分亲密，沐玄一直觉得奇怪，这样就正常了。
何况，楼雾正在生气。
沐玄来到客栈的屋顶，虚虚坐在瓦片上，看底下的街道。
街上来往的行人，叫卖的小贩，连同石板路上历经风霜的痕迹都栩栩如生，不愧是顶阶的融雪化烟阵。
沐玄在这个幻境已经度过好几日，并未找到脱离的线索。
严格意义上来说，上个幻境他也没能破解，是身受重伤，触发了黑珠的保护机制。
幻境里，楼崖给他天材地宝疗伤，沐玄的伤势也好转了些，但不是因为那些虚假的天材地宝，而是黑珠稍微修复了沐玄的伤势，以免那么重的伤拖下去出事。沐玄不至于为了触发黑珠的保护机制，再让自己重伤一回，那样真可能有生命危险，如果黑珠只是再将他传送到另一个幻境，那更是毫无意义。
沐玄正在思考，身后传来脚步声。
楼雾是剑灵，不会有脚步声，那来的只有一个人选。
“你伤势未愈，不要在这里吹风。”
楼崖的语气，总带着世家教育出的刻板，这令沐玄有些熟悉。
多年后的楼崖酗酒放荡，实际本质未变。
沐玄背对他坐着，“我又不是人，不需要像人那样受伤就躺在床上，不能吹风。”
“那也该多待在剑内休息。”楼崖从袖口取出黑剑。
捡到沐玄起，楼崖就带着两柄剑，雾霭剑平时佩戴于腰间，黑剑放置在衣袖中。
“楼雾第一次离开楼家，有时就是小孩脾性。”他替楼雾解释，显然带孩子带出了心得，“楼雾其实并不讨厌你，相反，他想博取你的关注。”
“我同样觉得奇怪，楼雾真心待你，你为何这般冷淡，一点机会都不给。”
等出了幻境，就要恢复敌对的关系，那何必在幻境里做出友好的模样。
幻境里的楼雾没有记忆，但是沐玄有，伪装得友好没有意义，他不指望楼雾出去后，因为幻境内发生的事对他另眼相待。
沐玄转头看向楼崖，张口打算随便找个理由搪塞过去，结果看见楼崖的脸，沐玄的眸子微微睁大，努力憋笑。
楼崖眼周被画了两个圆圈，像熊猫眼，嘴巴还画了一圈胡须。
绝对是楼雾的手笔。
“果然如你所说，是个孩子。”沐玄笑道。
从沐玄眼里看见自己的模样，楼崖脸色僵硬，掐诀清理掉脸上的墨汁。
“我这几日奔波得有些累，先前在房中小憩，没想到楼雾做出这种事。”楼崖皱眉摇头，对幼弟般的剑灵终究说不出重话，只说了声：“胡闹。”
沐玄的话别有深意：“你也该多教育下他。”
年少的楼崖正直不阿，并非帮理不帮亲的人，听见沐玄这话也没感到不快，只是道：“小孩子对亲近之人恶作剧，也还好。”
沐玄不再多说，准备进入黑剑休息，楼崖忽然问：“你以前只听说过我，从未见过？”
“没错。”沐玄点头。
楼崖微微皱眉，“但我好像见过你。”
沐玄一怔，“什么？”
楼崖抬手捂住额头，努力回忆，用不确定的语气道：“你好像对我有意。”
沐玄：“……”
沐玄：“你记错了。”
他开始怀疑楼崖的身份。
沐玄一直以为，这个幻境只有自己和楼雾是真的，但仔细想来，楼崖又不像假人，无论他和楼雾说什么话，做了什么事，楼崖都能做出完全符合性格的反应，没有丝毫滞涩，如果这全是阵法构建出来的，那只能是融雪化烟阵太爱楼崖。
但融雪化烟阵是死物，构造这样的楼崖，理应超出了它的能力范畴。
假如，楼崖在外面发现融雪化烟阵出现异状，也入了阵，那就能够说得通。
楼崖觉得认识沐玄，自然而言也有了解释，他们确实认识，入阵前，楼雾也问过沐玄是否对他有意。
融雪化烟阵不能彻底限制渡劫期大能，楼崖还保有丁点记忆，不过产生了混淆。
“那就好。”
楼崖的声音，将沐玄从思绪中拉回。
沐玄慢半拍才反应过来，楼崖是说自己对他无意就好。
沐玄开玩笑：“你怎么好像松了口气？”
“人与剑灵没有可能。”楼崖正经解释，“而且，男女结合才符合伦常。”
沐玄腹诽，等你喜欢上徒弟，看你还在不在乎伦常。
这时，他发现楼崖面色微变。
看着沐玄，楼崖脑海再度闪过一个画面。
——开裂的岩石地面，以山体打造而成的熔炉边，他脆弱狼狈，而沐玄像安抚般，轻轻拍着他的背。
楼崖一下子紧紧抿住唇。
他怎么会有这样的一天，疯了不成。
然而，他越想摆脱，这个画面在脑海越是根深蒂固。
头痛欲裂。
楼崖面露痛苦，身体晃了晃，倒向沐玄。
沐玄处于显形状态，能被楼崖压到，要是隐去身形，任由楼崖穿过自己摔倒，未免缺德了点，沐玄使用剑气接住他。
他在这个幻境的身份是剑灵，能够使用剑气。
楼崖前倾的身体被剑气挡住，停在沐玄身前半寸，高大身影笼罩住沐玄，低头沉重喘息。
这时，沐玄听见楼雾的声音。
“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