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第 24 章
第24章
每日傍晚, 衙门下值,方珏必从怀远县赶来将军府大门口罚站一个时辰。
一连五日,赵玉露连个面儿都没露。
又一个黄昏, 方珏痴等在将军府门前, 突然, 春雨淅淅沥沥地下,方珏没伞淋成了落汤鸡。
风雨中,一柄小红伞突然飘来撑在了头顶。
方珏欢喜抬眸,以为妻子终于肯见他了……
来人却是赵玉珠。
赵玉珠替姐姐带话:“方大人,请回吧,姐姐不愿见你。以后也不必再来。将军府一切物什俱全,将来姐姐临盆也无碍。”
这便是不再回婆家,指不定哪日就和离的意思了。
方珏双眸瞬间惨淡,身子一个踉跄,若非小厮扶住,就从石阶上摔下去了。
赵玉珠将小红伞掷在石阶上,转身进府,将方珏又一次关在了大门外。
兰叶见赵玉珠回来了, 端着未动筷子的饭菜走出房门, 焦虑地道:“三小姐, 咱们大小姐总茶饭不思,双身子怎么扛得住。再这样下去, 府医说怕是会小产。”
赵玉珠焦急地咬唇。
她最怕的就是姐姐小产,上一世便是小产严重损伤了身子, 姐姐才会早逝。
该怎样才能让姐姐进食呢?
有了……
“哎呀,姐姐,我第一次煮粥, 好像将盐错认成白糖了……姐姐尝尝,还能吃么?”不一会,赵玉珠咋咋乎乎进了内室,一副要哭的样子凑到了床前。
果然,成功吸引了赵玉露的注意。
没法子,妹妹是她心头宝。
就着妹妹的手,赵玉露尝了一勺子:“没有盐味,是甜的呀。”
“怎么可能?姐姐是不是舌头不对啊,再来一口。”赵玉珠趁机又舀了一勺银耳莲子羹,喂进了姐姐嘴里。
赵玉露认认真真品尝了两口,终于琢磨出味儿来了,勉强笑道:“你这个小淘气,故意耍我吧。”
“姐姐赏脸全喝了吧,要不,我这手就……白烫伤了。”赵玉珠可怜兮兮地举起烫红了的小手指。
“烫伤了?”赵玉露这下真来了精神,忙招呼丫鬟们打水的打水,拿药的拿药,扯绷带的扯绷带,好一通收拾,强撑着病体亲手给妹妹包扎好了。
人一动起来,就有了精神气。
赵玉露肉眼可见地恢复了些气色。
接下来,赵玉珠时不时嚷着手指疼,不住地吸引姐姐的目光。
晚饭时,还娇气地让姐姐喂。
兰叶、绿鹭、绿燕等小丫鬟,一个个佩服死了三小姐,还是三小姐鬼点子多。
~
赵玉珠好不容易用苦肉计哄得姐姐有了精气神,几日后的清晨,正陪姐姐用早饭时,出了一桩闹心事。
方母(方珏母亲)打上门来了!
“赵玉露,你到底是哪家的人?”
“常年死在娘家就算了,为了个还未成亲的妹夫,居然刁难上你男人了!”
“你是嫁给薛妖姓薛了还是怎么的?就没见过你这样胳膊肘往外拐的东西!”
话骂得一句比一句难听。
赵玉珠陪着姐姐赶去将军府正门时,只见方母双手叉腰,正当街撒着泼呢,吸引了一大群路人围观。
方珏得知方母进了城,快马追他母亲来了,挤开人群,强行拉着方母往马车上拽。
“你个没出息的,她不就肚里怀个崽吗,和离了,还怕找不到女人给你传宗接代不成?”方母叫嚣着,死活不肯上马车。
方珏在与母亲推搡间,瞥见出现在正门口的赵玉露。
几日来,夫妻俩头一次碰面。
目光短暂的碰触,方珏急忙收回了眼,抱起老母强行往马车里塞。
没再多看赵玉露一眼。
马车载着骂骂咧咧的方母,驶远了,但围观了热闹的看客,却开始窃窃私语起来。
“两家这是闹掰了?”
“八成是,听闻几天前在茶馆已经闹过一次了……”
“没想到,一向光风霁月的方大人,也对姻亲落井下石啊?”
“为了利益撇清界限,正常……”
“两家这关系怕是僵了,指不定要和离啊。”
街坊邻居切切察察时,赵玉珠只关心姐姐的情绪,只见姐姐抚摸着微微隆起的小腹,反反复复在琢磨方珏“急忙避开的眼神”。
“他恨上了我,恨我执拗的态度,给他招惹了难堪?”赵玉露坐在花园的石凳上,随手捻了朵花,撵出了汁水。
自从那夜茶馆出事后,坊间流言蜚语对方珏十分不利。
往日十句话里十句赞扬,如今已是反着来。
对姻亲落井下石,被人唾弃。
几日间,方珏风评急转急下。
方珏因此恨上赵玉露,也正常。
可赵玉露还是难受了,死死咬唇,压抑的哭声从齿缝间溢出来。
赵玉珠一把拢了姐姐的头在怀,她知道,五年的感情走到这一步,谁都会心痛,哭一场在所难免。
百花丛中,赵玉露一头扎进妹妹怀里,起先是压抑着哭,后来哭声与周遭的蝴蝶一起翩翩起舞。
~
几日后,赵玉珠强行诱-拐闷闷不乐的姐姐出府透气,豪华大马车穿梭在一条偏僻的官道上。
忽地,与一辆疾驰而来的马车,挤在了一段狭窄处。
两家马车,若无人退让,谁也甭想通过。
“咱们往后退吧。”赵玉露从窗口探头,见对方是一辆执行公务的官府马车,主动退让。
不料,对方衙役动作更快,已抢先一步让开。
不争不抢,很是礼遇。
两辆马车擦肩而过时,赵玉珠敏锐地察觉到,对方窗帘缝隙处透出一道目光,直直落在姐姐脸上。
转瞬即逝,马车擦身而过。
赵玉珠探出车窗,只见对方马车上标有“通判”的徽记。
“通判大人家的?”赵玉珠沉吟,“上一任通判大人致仕了,也不知新上任的通判是谁?”
两姐妹这段时间,纠缠在自家烦心事里,没闲心去关注官场升迁。
不想,马车驶入繁华的闹市区,赵玉珠带姐姐逛完绣坊,给腹中胎儿买了好些缝制衣裳的柔软布匹,挽着姐姐去茶楼歇脚的时候……
刚迈进茶楼的门,就听到了方珏升官的消息。
“听说了吗?怀远县县令昨儿升官啦,连升两级,一跃成为正六品的通判!”
赵玉珠脚步一顿,方珏官至通判了?
那先前狭路相逢,那马车里乘坐的……是方珏?
“啧啧啧,看来还是撇清关系管用啊,前脚刚撇上,后脚就升上去了!”
“瞎说什么,私下人品不论,官是个好官啊,方大人可为老百姓干了不少实事……太子又不是没眼睛,一朝重用也正常……”
“这鬼话也就你信!前几次官员大调整都略过他,偏偏闹出大动静与薛妖掰了,就升上去了?里头的弯弯绕你们还没看明白么?”
有人抢着道:“摆明了太子升了他,好去对付薛妖啊……”
关于方珏的升迁,坊间嘲讽居多。
赵玉珠则内心一揪。
薛妖“落难”,正处“低谷”时,方珏反而高升了?
还连升两级?
官位都与上一世一样,一跃成为正六品的通判。
通判这个官职可了不得,看上去品阶不算高,实权却挺大,有直接向皇帝报告的权力(这就了不得了,一般官员熬到死,都未必能与皇帝通上一句话)。
方珏如此高升,要说内里没鬼,你信么?
赵玉珠暗咬内唇。
“大小姐,咱们姑爷不会真如旁人所说……要刁难薛大人吧?”绿鹭是赵玉珠的忠仆,生怕方珏为难狱里的薛妖。
赵玉露上楼的脚步也是一顿,面色白了又白,按照目前情形来看,方珏已成了太子对付薛妖的一把利器。
沙场作战,讲究知己知彼;
构陷同僚又何尝不是?
方珏曾是薛妖的连襟,对薛妖的了解总比旁人要多些。
便是做假证,也比旁人“可信度”更高。
眼前闪过“方珏手沾血污,弄死薛妖”的画面,赵玉露急得直喘。
“姐姐莫忧心,还没坏到那一步,朝堂纷争,岂是区区一个新晋官员能左右的?咱们静观其变即可。”
赵玉珠很快镇定下来,搀扶姐姐在临窗的桌边落座,给姐姐轻拍后背,柔声宽慰。
只是不知横生枝节,多出方珏这个变数,牢里的薛妖会不会失了“舒坦”日子?
“姐姐,快,咱们去探监。”
赵玉珠骤然想起,那条官道通往牢城方向。
担忧方珏迁怒薛妖,一上任就耍官威,变着法儿折磨薛妖。
“嗯。”赵玉露也反应过来,先头擦身而过的马车,里头坐着的是方珏。
~
牢房内。
在押犯人一个个胆战心惊,牢城向来有一个不成文的规定,上头权柄更迭,新官必来巡视一圈。
届时,免不了来个下马威。
狠狠收拾几个看不顺眼的。
“爹……一个月前新官上任,弟弟才被打折了一条腿,今日不会又……”
“不会,倒霉的事儿哪总轮到咱们家……”
阴暗潮湿的大牢内,紧挨这家倒霉蛋的是薛妖。
“头儿,等会来视察的是方珏,因您的缘故,他与赵家大小姐闹掰了……一腔邪火怕是会宣泄在您身上……”
陈南一身脏臭囚衣,假扮犯人关押在薛妖隔壁。
陈南正嘀咕时,通道里响起一阵纷杂的脚步声,在一群衙役的簇拥下,方珏一身正六品官袍加身,威风凛凛现身了。
短短数日不见,方珏的书生儒雅之气褪去些许,目光里有了微妙的变化,多了一丝狠劲。
方珏一路走,一路扫过在押犯人,最后,目光落在薛妖身上时,那股狠劲愈发烈起来。
“薛妖,好久不见。”短短几个字,冷冷地从方珏牙缝里挤出来。
可见,方珏对他有多恨。
薛妖一身脏臭囚衣站在牢门之后,隔着木质牢门,迎上方珏满是戾气的目光。
两个男人四目相对。
用目光角逐。
不知情的,怕是以为薛妖抢了方珏老婆,才会一碰面,就惹来方珏如此憎恨仇视的目光。
一旁的牢头默默旁观,内心那个焦灼不安啊。
薛妖可是上头点名要保的,这新上任的通判大人又是对家的,万一通判大人起了歹毒之心,执意要整死薛妖……
哎哟喂,可难死他了!
总督大人这个救星怎的还不来啊!
牢头内心狂喊个不停时,方珏突然冷冷发话了:“牢房一间间臭如猪圈,你这个牢头是干什么吃的?干净整洁四个字都不懂?”
牢头:……
不找犯人茬,反找他这个牢头的茬?
“还不快去,笤帚撮箕都不知道搁哪吗?”方珏一脚踹向牢头屁股。
牢头跌在地上直蒙圈,还是头一次遇到勒令干净整洁,给犯人们找舒适的大官。
他娘的,真是个怪胎!
“还愣着干啥,抄家伙干起来啊!”怪胎惹不起,牢头麻溜从地上爬起,招呼上狱卒们热火朝天地搞起卫生来。
一张条凳搬了来,方珏一甩袍摆落座。
杀气腾腾继续盯着薛妖。
薛妖微微蹙眉,看不懂方珏这是打的什么牌。
半刻钟后,一个狱卒扫出一间牢房来,污秽物聚拢了来,铲起要倒掉……
方珏冷冷拦截道:“倒哪去?过来,就倒在这里!”往薛妖所在的单间一指。
薛妖:……
这是要将所有脏臭物堆到他的单间来?熏死他?
还真猜对了。
一撮箕撮箕倾倒过来,那股恶臭简直难以形容……
薛妖立马像个孕妇似的,手扶牢门,接连不断“孕吐”起来!
黄水都呕出来了!
陈南无语地瞥向方珏,不愧是文官,不懂打打杀杀,细碎的磨人法子也是无与伦比的……精妙。
没多久,一个狱卒跑来请示:“方大人,赵大小姐和赵三小姐前来探监。”
方珏闻言一怔。
下一瞬,方珏指着薛妖的单间,剜向牢头:“你们几个怎么回事,还不快把这间也收拾干净了?”
一副不该漏掉的架势。
牢头:……
他娘的,这怪胎翻脸比翻书还快?
没法子,牢头匆匆忙忙又带领狱卒们,火急火燎给薛妖搞上卫生了,铲起垃圾一趟趟累死累活往外运……
赵玉珠和赵玉露跨进牢门,一路走过去,惊奇地发现一间间牢房全部干净整洁,地板还被大水冲洗过。
“方大人真是个疼爱子民的好官啊,他一来,我们住的地儿都不臭了。”
“我听说,他就是那个怀远县的知县大人啊,好人有好报,终于升官了……”
“方大人,您负不负责审案呐?有您这样的清官来审,我们家的冤案就有盼头了……”
赵玉露一路走过去,牢房里热闹喧腾,左一句右一句全是感恩之词。
赵玉珠:……
显然没料到,在牢房里还能撞上这样暖心的场面。
论做官,方珏确实很有一套。
赵玉珠偷偷去瞅姐姐神色,不得了,好不容易机缘巧合走到“和离”边缘,要与上一世的苦难之源诀别了,莫非又要被感化?
早知,不怂恿姐姐来这了,事与愿违。
“好了,今日到此为止。”方珏敛了敛神色,蹭的一下从条凳上起身,大步朝大牢门口走去。
赵玉露在通道里碰上一身新官袍、气质有些微变的方珏,不禁身形一顿。
方珏冷着眼,没做丝毫停留,目不斜视地与赵玉露擦肩而过。
一个眼风都没给她。
赵玉露僵住脚步,忍不住回首去看时,方珏已毫无留恋地跃出大门,唯有他的袍摆还闪了一下。
原本是赵玉露冷着他,结果对方就跟变了个人似的,比自己还冷,这心理落差一般小姑娘可承受不住。
“姐姐。”赵玉珠赶忙上前搀扶住。
赵玉露定定收回视线,强颜一笑:“没事。”
陈南见证全程,直摇头,这方珏是个戏精啊。
明明在意赵玉露在意得要死,偏要摆出一副不屑一顾的样子?
唯有赵玉珠知道,这招欲擒故纵厉害至极,你瞧,把她姐姐的心都给搅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