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回家
渐黄的叶子脱去树枝,坠下河面荡起一圈涟漪。
河谷郡内外,明显感受到了秋日的萧瑟,城中府衙外的大街,以及相邻的几条街道,人满为患。
站在街边的书童、某家里的妻女、仆人翘首以盼望着远方紧闭的书院,手持兵器的衙役、城中士卒将周围守的严密。
偶尔院门打开,有书生模样的人被叉了出来,丢到外面,引来一阵哄笑。
“考场作弊……”
“没关已经侥幸了,不知道还有没有下次。”
作弊的书生狼狈的从地上爬起,身上的灰尘顾不上拍,在四周指指点点的声音里,埋着头飞快的挤开人群,逃离了这边。
乡试是为国取士的第二道门槛,对各州各郡都是头等盛事,有了生员身份的考生早在入夏时节,早早在城中聚集起来,就算陆良生也是提早到来,以免耽误时间。
此时算来,距离考试已经进行了第三场,每场一天,附近酒楼也常常宾客爆满,一些文人雅客或讨论今年试题难不难,或打赌今年桂榜,谁会是解元。
“要我说啊,肯定是南乡四秀,那四人贫寒出身,可却是一身好学问。”
“……那可不一定,那四人我也远远见过一回,呆头呆脑,读死书罢了,听说来的路上,还差点被狐妖给吃了。”
“假的,官府都说了,哪里有什么狐妖,都是一群假扮妖怪的匪类。”
“……哎,对了,你们听说了吗,周大学士府上也有住了一个考生,听说是富水县来了的。”
“住在周学士府上?哎哟,那今年第一名肯定没跑了。”
“听说姓陆……还是十年前,名满京师的叔骅公学生。”
“叔骅公是谁?”
吵吵嚷嚷的讨论声里,传递菜式的小二托着托盘小心翼翼挤过一个道士打扮的男子身边,后者闻着周围饭菜香味,咂了咂嘴,目光锁到其中靠河边的一桌。
那桌是两个中年文人对坐,一边看着河边风景,一边笑谈风声,轻啄慢嚼,余光之中,陡然有灰扑扑的身影靠近,偏头看去,却是一个尖嘴猴腮的道士,肩上还挎着一个黄绸布兜。
出家人化缘也是常有之事,赶对方走的话,又显得自己二人气量太小,有失文雅,便是装作不知,继续说笑吃饭。
然而,又是一杯酒饮尽,那道人还站在旁边,其中一人忍不住开了口。
“这位道长,你站在此处,可谓化缘?”
道人捻着下颔稀稀疏疏的几根须尖,目光从那桌上几盘菜肴扫过,露出一副笑眯眯的表情。
“本道可不是为化缘来的,而是观两位神态雍容,谈吐举止非常人,故此想为二位变一个戏法。”
这桌两人对视一眼,抚掌笑起来。
“哈哈,好好,吃顿饭还有戏法可看,就是不知道长要变什么戏法?”
那道人眼珠贼溜溜在桌上菜肴转了转,又左右看去二人。
“这戏法嘛,叫住移形换影,二位请看好。”
说着,伸手按住左侧那人刚刚喝完的酒杯,另只手按在右侧半满的酒杯。
道人尖嘴勾起一丝笑:“两位看好了。”
这话也令得临近几桌客人忍不住好奇望过来,只见道人两只手同时收回,原本左侧文人面前的空酒杯,变成半满,而之前半满的酒杯则空空如也。
“哎哟,这道士厉害了!”
“…什么什么,刚才发生什么事了?”
两个中年文士此时也发愣的看着面前的酒杯,怎么也想不明白,明明酒水在右边,转眼就跑到那边去了。
“这道士怕是有道法的吧……”
其中一人想着时,忽然他对面的好友左右张望:“那道士人呢?”
二楼上,众人这才猛地回过神来,刚刚还在那儿的道士,眨眼间好像就不见了,就在大伙儿惊讶不已,到处张望,刚刚道士站过的那桌,陡然响喊声。
“我的梨花酿呢……蜜酱清蒸鸡呢?怎的不见了?!!”
声音飘去护栏外,河岸垂柳轻扬,这家酒楼最上方,失踪的道士横卧屋顶正脊向街的鸱吻上。
沐着秋日,悬着的酒壶,酒水映着阳光划出一条波光粼粼的弧线倒入口中,抓过一盘甜腻的鸡肉大口咀嚼,吞下,发出“啊。”的一声满足感。
旁边,一只穿着印有通宝钱孔长褂的蛤蟆,看了看天色,蹼中一片肥美的肉脯塞进嘴里。
“考这般久,这会儿也该出来了。”
“应该快了。”这道人正是孙迎仙,乡试三场都带着蛤蟆道人一起过来等,午饭便是就地解决,以他厚着脸皮的话来说,反正那些人点那么多菜,最后也吃不完,不如帮他们分担一点……
“老蛤蟆,有下次的话你去,这两日都是本道去骗…呸,去拿的。”
蛤蟆道人微斜眼睛,看去懒洋洋躺那儿的道人。
“你好好再想想,确定让老夫去?”
道人仰着脸,朝天吐出一块鸡骨头,斜眼看了看片刻,又转过头,望去书院。
“还是算了,说不定再见的时候,你已经蒸笼里了……”
“彼其娘之……老夫说的是不怕整座酒楼的人都死……”
蛤蟆道人今日似乎不想和他斗嘴,双蹼插进袖子里,盘着短腿转去一边,不多时,下方人群有声音喊道:“出来了。”
远方乡试的那间书院,门扇打开,一众生员鱼贯而出,人群间,陆良生悠哉的走出,提着装有笔墨的小包,使劲闻了一下外面的空气。
脚下速度加快,身形在别人眼中好像不存在一般,模模糊糊的挤了出去,远远就感觉到道人和师父的位置。
纵身一跃,踩过附近一家店铺的房檐,身影唰的投到那家酒楼楼顶,就书本一丢,坐在了上面。
“终于完了。”
陆良生靠着屋脊,整个人彻底放松下来,伸手接过道人递来的一只鸡腿。
“终于考完了,等放榜,咱们回陆家村一趟。”
“不是去西北看看吗?”孙迎仙诧异的偏过头来。
那边,书生笑了笑,看着下方熙熙攘攘的人群渐渐散去,叹了口气,将那壶梨花酿举在手中,对着壶嘴喝了一口。
“去啊,不过先回去看看双亲,从未离家过,这一走将近三月,心里挂念的慌。”
孙迎仙恨不得扇自己一巴掌,自己没爹没娘的,说起这些干什么。
“那行,本道随你回去一趟。”
将手中酒肉吃了一点,陆良生指尖搓搓,油渍自行退散,拍了拍手站起来。
“走吧,回周府,等两日放榜了就跟周老告辞。”
蛤蟆道人皱起眉头,“良生。”
准备离开的书生,停下来看着师父的表情,有些迟疑。
“师父,你觉得哪里不妥?”
蛤蟆指去那只啃了一半的鸡。
“还没吃完,一起带走。”
陆良生有些哭笑不得,将那半只鸡拾起来包好,这段时间,他发现师父越来越喜欢吃鸡,要不是模样还是蛤蟆,还以为是狐狸变的。
……
找了偏僻的角落降下街道,一路穿过闹市回到周府,老人周瑱搬了一把大椅子坐在前院正中的屋檐下,见到陆良生回来,脸上这才有了表情。
“今日《策对》考的如何?”
他教习面前的书生虽然时日不长,但也算半个学业恩师,这般问,并不算唐突。
陆良生施礼。
“还能应付。”
老人知道这是谦虚之话,哈哈笑出声,有举人从他门下出来,放到哪里都是面上有光之事,何况这年轻人,不论相貌、品行都非常合他意。
妻子更是没少在他耳边吹风。
“蓉儿婚事已退,她就难过了几日,妾身看她时不时跑去侧院,看陆公子,莫非对他有意?反正那位陆公子人品、相貌都上上之选,虽然家中贫寒,但为人端正斯文有礼,又有才学,不如与蓉儿配成一对……”
有了这层意思,周瑱也越发看陆良生顺眼,学业上也尽他所能的教导,只是那身玄奇之术,让他感到棘手,毕竟修行中人的心思,甚是难猜。
万一,要是不喜男女之爱,那问出来,就丢脸丢大了。
陆良生对此自然察觉到了,所以才对孙迎仙说,放榜之后,就赶紧告辞离开,他对周府这位大小姐,说不上讨厌,可对方每日过来的勤快,让他感到如芒在背。
这不,刚辞别老人,回到侧院,月牙门前,一身青绿衣裙的周蓉亭亭玉立,见到书生过来,连忙从丫鬟手中取过一碗参汤迎了过去。
“陆公子,今日最后一场可算顺利?”
陆良生接过参汤,笑道:“还算顺利。”
尴尬说了一句,忽然瞧了瞧她脸色,连忙问道:“对了,你最近可是睡眠不好?”
听到这话话,周蓉摸了摸脸颊,微微垂下脸。
“让公子看出来了……最近也不知怎的,经常噩梦连连,多次梦见一个红衣长袖的女子唱曲,很是诡异,陆公子,我是不是沾上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了?”
红衣长袖,还唱曲?
再待下去怕是要出事了。
陆良生眼睛下意识的瞄了瞄院内,开口笑了起来:“不干净的东西,倒是没有,只是这侧院阴冷不散,加上你体质虚弱,常来这边有些影响。”
大致胡扯了一番,不等对方反应过来,陆良生赶紧告辞,匆匆走进月牙门,气的女子跺了跺脚。
“就这么走了,也不说多与我说说话。”
跟在后面的孙迎仙回过头来,看向偏头思考的周家小姐。
“哎…姑娘,不如考虑考虑本道?”
周蓉看他一眼,哼了声:“出家人里也有登徒子。”
“嘿嘿,既然不考虑,那本道还是劝周小姐别想陆良生,当心噩梦成真。”
“什么噩梦成真?喂,你倒是说清楚啊!”
周蓉朝已经离开的道人喊道,对方却是理也不理她,径直回了屋里,朝将蛤蟆放到书桌上的书生耸耸肩膀。
“我帮你把她打发了。”
“怎么说的?”陆良生点了一支香,插在画像前。
孙迎仙跳上书桌坐到蛤蟆旁边,嘿笑起来。
“我跟她说,你有龙阳之好……”
陆良生:“…你!”
呯!
插在香炉上的那支香直接飞了过来,好在道人反应快,麻利的跳下桌子,闪身躲开。
就见红怜探出头,恶狠狠挖他一眼。
“恶心,不许拿这种玩笑说我家公子。”
“哎哟,什么你家的呀?”
“讨打!”
屋内顿时笑闹成一团。
不久之后的两日,府衙报喜的衙役敲锣打鼓的来到周府,周瑱一见这阵仗也知道什么事,拿了喜钱分发给他们,周蓉也一脸喜气的跟着父亲来到侧院,可一到里面,早已不见了人影,就连后院那头老驴也俱都不见。
桌上只留一张书信。
周瑱恩师在上:
见到这封信时,学生已在回家路上,两月有余求学,挂念家中双亲甚紧,只得先不辞而别,待明年春闱赴京赶考,再来府上赔罪……云云。
唉…
周瑱收起这份信,又看了看女儿,颇有些可惜的叹了口气。
那边,也见了信上内容的周蓉,手指绞紧绢帕,沉默的低下脸,做为大家闺秀,私奔去寻对方,肯定是不能的,只是好不容易有了一个看上去称心的男子,对方却是对自己没有意思。
走出月牙门。
她望着曾经出现过桃树的地方,恍如一场梦一样。
“可惜再也没机会看那满院桃花了。”
……
天光远去南面,一头老驴撒欢的疯跑。
道人扒在书生后背,耳边全是呜呜咽咽的风声,他话语都在风里变得模糊。
“咱们就这样走了,是不是有点不厚…厚…道…道…啊…啊…啊”
陆良生侧过脸来,也在大喊。
“周老看样子想要双喜临门,不走难道等那周家小姐横尸床榻?”
听到这番话,孙迎仙连带布兜里翘着腿仰卧的蛤蟆道人一起大笑起来。
老驴哼哧哼哧的嘶鸣,像是跟着大笑。
官道上,一头老驴驮着两人,挂着两个书架,一骑绝尘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