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4章 前尘
chapter 144
生活在人世间的凡人必然会经过生老病死, 而作为冥府的鬼差，他们的主要职责则是带故去的人离开人世，护送新生的人再入人间。而在带走故人时, 鬼差都会收到来自冥府的公文，公文上记录着这个人的生辰与其一生的经历，如果这个去世的人在世时积攒的阴德足够深厚, 那么鬼差就会将他们带往更好的地方转世，而如果此人阴德浅薄作恶多端, 鬼差甚至要将他们引入炼狱，永堕奈何。因此, 作为主宰着亡魂命运的鬼差，他们的职责重大，在工作时更是不能容忍一丝一毫的疏忽。
冥府并非是一个单独的与人世隔离的世界, 相反, 它实际上与人世间有十分紧密的关系。冥府依托于尘世高山之上，古人认为高山之巅能与上天相连, 因此常有登山祭祀的的习俗, 而高山之下，自然也可与地神相连, 冥府也就位于此处。而在高山旁侧，有水顺山而下，即为奈河, 源出冥府，若是上前察看，就能看到这湍急的水流所泛起的并非是白花花的水浪，而是暗红污秽的血水，腥气扑鼻, 常人根本无法近前。冥府常年无光，唯有腥臭的水雾在其中弥漫，而在这样晦暗的环境中频繁走动的，便是冥府中的鬼差，殷滢也曾是这其中一员。
殷滢还是鬼差之时，办事得力又清廉，因此也曾官至冥府七十二掌司下属首席女官之一。如果不出意外，再过上几千年，她甚至有成为七十二掌司之一的可能性，而与其有相同大好前程的还有另一位鬼差。
也就是阿喜。
但是无论是阿滢还是阿喜，她们的前程，都由于一场莫名的冤案而覆灭。
同一所医院，同名同姓的两个男人，阿滢作为前去奉命引魂的鬼差，却因有误的公文，而错拿了另一个人的性命。将那人带到冥府十殿阎君面前受审时，查阅生死簿，才知那人居然阳寿未尽，这无疑是一场巨大的冤案。而作为执法引魂的阿滢也就要承担这宗冤案的全部责任。
但阿滢认定自己是多次查阅了公文，确定没错才下手引魂，因此在十殿阎君面前拒不认错，以至神最终出面。
冥府公文下派有多重关卡，哪怕她真有冤屈，但她却也无从下手去指认到底是哪一重关卡出了问题。已死之人不可回魂，而本该离世的人却活了下来，人之生死并非小事，阿滢身上的责任自然也非同一般。
跪在十殿阎君与神的面前，阿滢依旧咬着牙不肯认罪，但她却也无法为自己分辩。在此情形之下，如果按照冥府律法，阿滢因为损害了阳间人的性命，将会被免去职务，推往冥府第二殿，也即寒冰地狱受刑。
而就在阿滢即将被拖下去受刑的时候，阿喜站了出来。
她从列队的鬼差之中走出来，跪在了十殿阎君与神的面前，神情淡然地说道：
“是我，给错她公文的人，是我。”
“阿喜！”阿滢惊慌地抬手扯住了她的衣袖，摇晃着她的手臂，而阿喜却全然不为所动。
“是你？”高坐于主位之上的神垂眼看着跪在台下的那个瘦削的身影，抚掌一笑。
“你是都签押司的首席女官，我认识你。”
阿喜低着头，没有说话。
“你现在已是首席女官，千年后更是有可能成为新的掌司，可以说是前程似锦。现在却出来认罪吗？”
“是我做的当然就要认。”阿喜回答得不卑不亢，“哪怕前程似锦，也不能淌着别人的血往前走。”
“阿喜！”阿滢哭着叫出了声，她匍匐着往前爬了几步，以头抢地，哭喊道：“是我错，一切都是我的错，我愿意自己去寒冰地狱受罚！”
“冥府公文，”神轻轻击掌，他转头看向座下分列两排而坐的十殿阎君，“一切冥府公文，都应经都签押司批发，是吗？”
“是。”十殿阎君齐声回答道。
“哦……”神沉吟着点了点头，看向跪在地上的阿喜，“你是都签押司的女官，公文上盖有你司的官印，我就问你，这印，是你盖的？”
“是。”阿喜回答道，“是我亲手所盖。”
“好！”神突然放声大笑起来，“你敢作敢当，还算坦荡，我欣赏你。但错杀凡人，实在是难以开恩的重罪，所以我罚你入凡间，承风木之悲，受皮肉之苦，且一心求死。”
神此话一出，在座各位几乎都是暗暗倒抽了口凉气。成为凡人要承受生老病死本就算是一种惩罚，而他居然又在此之上加码酷刑。
但实际上，神的惩罚还并未结束，他观察着诸鬼的表情，见他们皆是吓得脸色苍白，不由发出一声嗤笑。
“只不过，”他低垂着的手在座位的扶手上轻轻地打着节拍，“你虽因一心求死而伤痕累累，但却无法得偿所愿，以死解脱……”
阿喜闻言眉心微动，但依旧一声不吭，而阿滢则是由于心悸当场昏了过去。而其余众鬼此时也都吓得抬起头，瞠目结舌地看着神。
身为十殿阎君之首的秦广王都忍不住开口道：“这……是不是有些太重了。”
“重？”神用惊讶的表情看向秦广王，“若不施以重刑，又怎能警告其余差吏？这种差错难道还要再出几次吗？”
神的气势不怒自威，秦广王也不敢再多说什么，只能低头不语。
“至此，我再问你，”神又一次将目光居高临下地投向跪在地上的阿喜。
“你依旧认罪？”
“我认罪。”阿喜平静地回答道，“酿成冤案，是我自作自受。”
“好。有骨气！”神抚掌大笑起来，而在这期间，几名鬼差已经上前，他们七手八脚地将锁链捆在阿喜的身上，然后就拽着锁链将她拖了出去。
冥府行刑向来是立即动手，从不拖延。在被贬入世之前，阿喜也需像其他亡魂，饮下孟婆汤，而在饮汤之前，她向押送她的鬼差求来了纸笔。
她借着摆放孟婆汤的桌子，俯下身刷刷地在纸上写下几行小字，然后她又将字条小心翼翼地折好，交给鬼差。
“等阿滢醒过来，帮我交给她。”
“这是？”鬼差作势要展开那张字条，而刚才面对十殿阎君与神都未惊慌地阿喜却突然慌了神，她连忙按住那名鬼差展开字条的手，用近乎哀求地语气说道：“别看。就当，是帮我这个忙。”
阿喜做鬼差时在冥府威望很高，她今日受罚，许多曾与她共事的同僚实际上都于心不忍，此时那名鬼差见她用这种语气向自己拜托，本来要展开字条的手也逐渐没了动作。
他最终并未展开那张字条，而是将字条放进了口袋里。
“你放心吧。”他说道。
阿喜这才又重新露出一丝笑容，她转身，望向那一碗已经为自己准备好的孟婆汤，再也没有任何犹豫地走了过去，端起来一饮而尽。
阿滢不知自己昏睡了多久，只记得自己在一个又一个梦魇之中穿梭，而那些梦魇无关那可怖的寒冰地狱，却全是关于阿喜。
她最终在阿喜落入茫茫人海之中，面无表情地与自己擦肩而过的梦中惊醒。
阿滢从床上坐起来，掀开被子就像是疯了似的往屋外跑，而她刚冲出门，就看到一名鬼差此时正坐在自己屋外打盹。
那名鬼差也听到了阿滢出门时的响动，他打了个激灵从浅眠中醒过来，转过头，就看到阿滢站在自己的身后。
“你终于醒了。”他踉踉跄跄地站起身。
“阿喜呢？”
“我在你屋外等了好久。”
“我问你，阿喜去哪里了。”
阿滢的双眼发直，她看起来就像是又一次死过，又一次被抽去了灵魂。
“她被罚入凡间了。”鬼差说道，他说罢走上前，从口袋里拿出那张字条。
“这是她临走时，要我交给你的，你收好。”
阿滢看着鬼差递给自己的那张字条，看了好一会儿，她才抬起自己微微发抖的手。
将字条转交给阿滢后，那名鬼差就离开了，只留下阿滢独自站在那里发痴。
触碰着那张薄薄的字条，她觉得自己就像是又一次触碰到了阿喜，她的眼泪在她毫无察觉的情况下落下。
她小心翼翼地展开那张字条，上面只有短短一行字，或许是因为阿喜在写下这行字时，她地双手还被锁链绑着，所以那行字她写得并不算工整。
“啪嗒”
“啪嗒”
几滴泪落在纸上，晕染了纸上的黑色墨迹，阿滢吓得抬起了头，她将那张字条又折好。
她怕自己的眼泪会毁掉这张字条，毁掉阿喜留给她最后的东西。
“春///梦人间须断。
但怪得，当年梦缘能短。”1
这是她留给她最后的话。
作者有话要说： 风木之悲：比喻父母亡故，不及侍养的悲伤。
1：出自宋代吴文英的《三姝媚·过都城旧居有感》，本章中引用的这句释意：“我知道人间的欢乐是非常短暂的，仿佛一场短短的春梦很快就梦醒了。只可惜当年，美好的梦竟然是那样的短暂。”
2十殿阎君：十殿阎君是民间流传掌管地府的十位统治者。中国佛教于唐末形成“十殿阎王”之说，指秦广王、初江王、宋帝王、五官王、阎罗王、变成王、泰山府君(一作泰山王)、平等王、都市王、五道转轮王，分管地狱十殿。后道教也沿用此说。
3奈河：在《宣室志》第四卷对此有所记载：“行十余里，至一水，广不数尺，流而西南。观问习，习曰：‘此俗所谓奈河，其源出地府’。观即视，其水皆血，而腥秽不可近。”
4七十二司：南宋综合诸派科仪的《道门定制》卷九“更籍醮地府七十二司圣位”，列出了地府七十二司各司的名称。
5：本文中的“神”，由于道教、佛教对掌管阴间的最高等级神明有些许争议，因此本文不再明列其名，均以“神”来命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