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岁岁
早自习的下课铃声响起,学生们一蜂窝地涌出教室。
高二教师办公室内,几人整整齐齐站成一排,如出一辙的姿势,脑袋垂着挨训。
宋铁柱背着手坐在椅子上,训得吐沫横飞。
男班主任对待女生总是有所避讳,毕竟这个年纪的女孩子都有自尊心,加上又是高中,学习压力也大,不能像训男生一样没脸没皮的狂骂一通。
总要给女孩子留点面子,剩的一个想不开,出了事儿。
所以宋铁柱一训训一群,没有单拎出任何一个来说教。
“我不管你们是谁先挑起的事端,现在都什么时候了?明年就高三了,你们还在为了这些鸡毛蒜皮的破事分心思,还想不想考大学了?”
“现在还分心,以后有你们后悔的时候。”宋铁柱说得苦口婆心,伸手使劲儿拍了拍,“现在是什么时候?人生中最最关键的时期了,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啊!”
穗禾来的晚,最前面挨着办公桌最近的地方被留给了她,她低垂着头,感觉老师的吐沫星子都快喷到她的脸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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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安年吃完早饭没和侯思成他们去超市买汽水,提早回了教室。
他前脚刚进办公室,就看到一群女生中围着的穗禾,小姑娘仰着头,站的笔直,抿紧了唇角。
“宋老师,我当时在宿舍听得清楚,穗禾让那王雨琪她们给她带被子。”
“宋老师,是穗禾她倒打一耙。”
“对啊,宋老师,您可以去问我门宿舍其他的人。”
周围的喧闹嘈杂像是被保鲜膜蒙住了一层,变得不再真切。
穗禾站的笔直,眼眸乌黑澄澈。
窗外的梧桐树被风吹得摇摆,墨绿色的阴影投在她的脸颊上,阳光所笼的部分甚至清晰可见细小的绒毛。
乖巧,却带着骨子里的骄傲不驯。
“宋老师,我没有——”
“老师,我昨晚在教室,看到了她们——”男生的声音骤然响起,标志性上扬的尾音,带着变声期之后男生独有的低沉,林安年的狭长的桃花眼看过来,明明眼尾微弯着,却目光犀利,环视了王雨琪等人一圈,唇角掀起,慢悠悠地说道:“看到了她们对穗禾同学动辄打骂,欺辱泼水。”
他说的漫不经心,每个字却像击锤般,一字一句敲打在穗禾的心口。
她猛地转头看向他。
少年眼尾轻压着,唇角还带着不怎么正经的笑,语气很轻,仿佛不是来给她做主般,只是随意来的过客,平静地阐述事实。
他上半身浸在阳光里,眼眸黑沉漂亮,在阳光下也是纯粹的黑。
似乎是察觉到了她的目光,他的视线有一瞬间和她惊怔的目光对上。
快得像是穗禾的错觉。
林安年收回目光。
上午的第一节课,穗禾被宋铁柱留在了办公室里,其他人都回了教室。
宋铁柱带着穗禾去了教师食堂。
“还没吃早饭吧?来,老师请你吃,看看想吃什么,自己拿。”
教师食堂在学生食堂的西北角,里面的饭菜味美且价格优惠。
穗禾拿了个三明治。
此时,教师食堂人倒是不少,没有早课的老师都来了,不愿意在学生吃饭的点挤着下楼,好几个和宋铁柱打过招呼。
“穗禾啊,这件事老师也了解清楚了,是你的舍友同桌们一起孤立你。我之后会单独找她们谈话。”宋铁柱拿着餐盘在穗禾旁边的座位上坐下,从餐盘里拿了瓶牛奶放在穗禾面前的桌子上,他长叹一口气,“女生里的弯弯绕绕很难被老师说开。”
穗禾接过牛奶,拧开盖子喝了一口,道:“谢谢老师,我明白。”
就算宋铁柱找王雨琪她们说教一番也是效果甚微,甚至还有可能适得其反激发起她们的逆反心理。
她的懂事乖巧让宋铁柱又一阵心里愧疚,这个孩子不知是遇到了什么问题,千里迢迢转学到这里来读书,却因为排外被针对,他这个班主任有心却无力。
“老师会帮你留心下咱们年级的空宿舍。”宋铁柱语气温和。
他的语气温和得穗禾鼻尖一酸。
“别怕,咱们学校还有教师公寓,可以让你家长帮忙找一找,和别人合租住,摩擦少。”
真的,许久许久没有人这么关心她了。
她闷着头吃三明治,不敢抬头。
大课间的时候,宋铁柱找了穗禾一趟,让她给家里打个电话,如果有经济能力的话就在家属楼租公寓住,和家里商量商量。
宋铁柱是一番好意,因为从高二到高三,他们都不会再分班,住家属楼可以避免许多摩擦矛盾,更安心的为了高考奋战。
穗禾拒绝的话如鲠在喉。
她向来不擅长拂了别人的好意。
因为西水一中的学生不允许带手机,宋体朱拿了自己的电话递给她。
“谢谢老师。”
课间办公室人声嘈杂,打印声键盘声说话声,纠缠成一团,穗禾只觉得大脑沉甸甸的,手指下的每一个数字按键仿佛都用了力。
电话被接通,那头响起女人的声音:“喂?哪位?”
穗禾感觉头皮上仿佛有根绳子拴着头发丝,将她的心提溜起来。
她咽了咽口水:“妈妈,是我。”
手心紧张地渗出一层汗,来源于,她对于母亲本能的恐惧。
从小到大,她都是被放弃的那个。
在她和弟弟之间,她永远被忘记。
她之所以来西水一中上高中,其一是因为在一起拉丁比赛上脚崴了,母亲程久莲之前就因为穗禾学习舞蹈觉得学费超支,刚好借此时机让她放弃舞蹈这条路,但是以穗禾的文化成绩,没办法转到文化班。
于是,程久莲找关系让穗禾从市重点高中的特长班转去了对文化成绩要求不那么高的西水一中。
穗稀留在了程久莲身边,穗禾转学去了县城剩下的学费刚好够他托人找关系今年九月去市一中的重点班。
穗禾小的时候并没有察觉到自己和穗稀有什么不同,因为他们的父母因为工作原因长时间分居两地,她跟着父亲,穗柏因为生意上的应酬很多,雇了个保姆饭点来给穗禾做饭。
后来,穗柏的工作调动,不用整日来回奔波,回到程久莲身边,一次偷听到大人们的谈话,她才知道,当时父母因为工作原因分开,是程久莲主动带弟弟穗稀走的。
她是被抛弃的那个。
因为她是女孩。
那年春节,穗柏公司发了一笔不菲的年终奖,一家人计划用奖金去旅游。
穗禾记得清楚,到了目的地,一家人在餐馆点菜。因为都是当地有民族特色的餐馆,川渝地区,景区的菜都是重盐重辣。
穗禾从小跟着穗柏在江南水乡一代,吃不了辣,穗稀和程久莲都是知道的,但是因为穗稀想吃麻辣烤鱼,他们拎着行李绕着古城转悠了好几圈,才找到烤鱼店。
进店后,穗稀拿了菜单就点了特辣的烤全鱼。
“服务员,要这个麻辣烤鱼,还有米豆腐,再来个麻辣土豆丝。”穗稀一口气点完菜,跟着服务员挑啤酒去了。
穗禾抿了抿唇,无人在意她,仿佛她已经融化成这一家三口的背景板一样。
“爸爸。”她小声开口。
“怎么了?”
“我吃不了辣,那个土豆丝,可以不加辣吗?”
她这一说,穗柏才想起来,穗禾从小就不能吃辣,他起身叫服务员过来。
“我们桌的那个土豆丝,不要辣椒了,要不辣的。”
服务员有些为难:“先生,我帮您去后厨看一眼,要是已经开始炒了就没办法退了。要是没炒我帮您和厨子说一声。”
“行。”
服务员走远了,程久莲忍不住抱怨道:“你不吃辣怎么不早说呢。”
穗禾低着头,小口小口的喝着茶水,不说话。
“行了,出来玩,图个痛快,吵什么。”穗柏摆了摆手示意程久莲打住。
餐馆里人声鼎沸。
不多一会儿,菜就陆陆续续的端了上来,满满一桌子红辣辣的色泽。
土豆丝还没上来,今天舟车劳顿了一整天,穗禾早就饿得饥肠辘辘,闻着烤鱼的香味,没忍住,尝了一筷子。
霎时,辣味混着对味蕾的刺痛袭来。
她连忙猛灌了几口茶水,才勉强压下去。
眼眸却被辣得湿漉漉的。
服务员端着土豆丝过来,放在桌子上。
许是因为川渝地区的菜向来辣椒是主要调料,没了辣椒的土豆丝看着蔫巴巴地,这景区的饭馆真是坑人,都不用生抽上一下色,好像只是撒了点盐在锅里翻炒了下。
穗稀吃了一口全吐了出来,还“呸呸呸”了几声,不再对土豆丝下筷子了:“真是没有了辣椒就没了灵魂,不加辣椒这菜怎么吃。”语气中埋怨的意思不言而喻。
“来,儿子,吃点烤鱼,明天咱们去吃正宗的红油火锅。”程久莲只顾着给穗稀夹菜。
穗禾缩在桌角,夹了一筷子土豆丝,就着米饭囫囵吃下去。
这边的米饭做的夹生,仿佛是细小的石子,擦着她的食道被生硬地咽下去。
从来,她都是被忽略的那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