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游龙南巡(三)
“怂样。”
说话间, 就见九千岁将她放在窗口吹风,自个不紧不慢的挑了件厚厚的外套裹在身上,便提着她脚尖轻点, 踩着窗沿一跃而出, 竟直接踩在船身飞走而行。
沈乾望向暗不见底的河水, 抱着九千岁脖子的手臂紧了紧。
夜风呼啸着刮过面庞, 九千岁的长发很快便被吹干, 随风掠过她的面庞,沈乾能闻到他发梢上的淡淡熏香。
一时之间心里安定。
这个人很强大,却也是一个人。
会生病,会羞恼, 会翻白眼骂人。
倒也不用惧怕。
然而下一刻,九千岁就将她毫不留情的从一个窗口扔进屋里。
沈乾没站稳, 摔了个狗吃屎,便听到身后丝毫不加掩饰的嗤笑嘲讽。
她捂着腰转身望向窗外, 就见九千岁单手挂在窗户上沿, 另一只胳膊抵着窗框边悠扬道。
“小丫头,咱家帮你这次。但你得记得, 咱家的人情不是好还的。”
话音未落,他的身影便如鬼魅一般飞过,窗口只余下阵阵凉风。
沈乾揉着闪到的腰肢,歪歪扭扭坐在床上。
她虽然知晓九千岁不会留她侍寝, 毕竟这个随时精致的花孔雀不可能容忍自己一边醒着鼻涕一边行周公之事。
但也没想到他是以这种方式将她丢回来。
凉风入内,沈乾打了个喷嚏,连忙又起身关上窗户。
可不能再感冒了。
她将外套脱下,刚压在箱底,房门就被打开。
“郡主, 您怎么回来了?”
如意放下手中的糕点惊讶道。
沈乾边脱去中衣边笑道:“有些困就先回来睡了。对了如意,今日穿的衣裳宴会上沾了些酒水,以后就不要穿了,那款式我也不喜欢,”
“哦好啊,那奴婢为郡主挑件新衣裳。”如意不疑有他。
……
“世子恕罪,小的,小的将人跟丢了。”
“你说什么?”
鎏金低着头:“世子恕罪,小的原本跟着那人,可到了二楼却不见踪影,多半,多半是去了都督房中。但小的蹲守到寅时,当真没看到有人从都督的房间里出来。”
诸葛鸿面色阴沉,望向跪在地上的黑衣男子冷声道:“你是在告诉本世子,你不仅没抓到人,还不知道她是谁?甚至不知道她有没有将本世子的把柄告诉随时想置我淮南王府于死地之人,是吗?”
鎏金听到这话慌忙磕头:“世子恕罪,世子恕罪!小的,小的想那人或许并没有去都督房中。小的确定这一整夜除了敬宝,并没有其他人出入。”
诸葛鸿捏着眉心,长叹一口将心中恶气尽出:“算了,当下也没办法,走一步看一步。你去查,务必查出昨晚宴会上穿蓝色衣裳的女子。”
“是。”
第二日
沈乾一觉醒来已经天亮,就感到又有些咳嗽,应是昨天吹风又入了凉气。
她叹了口气,起床洗漱后换上水红色长裙,便出门去定北王妃那用早餐。
没想到刚出门迎面便碰到了一身靛蓝刺金绣衣衫的诸葛鸿。
沈乾扬起嘴角娇嫩嫩的唤道:“世子哥哥。”
诸葛鸿走上前声音如清风朗月:“长平妹妹这是要去哪?”
“我去寻母亲用餐,世子哥哥呢?”沈乾眨了眨眼睛调笑,“难不成是去找安阳姐姐?”
“小小年纪鬼灵精的。”
诸葛鸿嘴角微扬,柔声道:“你素日体弱,这船上不比府中周全,凡事让下人多仔细些。”
说罢又朝一旁的如意道,“郡主金尊玉贵,你们得时时看护着,若是出了差错拿你们是问。”
“是。”
听到这话沈乾却叹了口气,捂着帕子咳了几声:“多谢世子哥哥挂心。其他还好,就是这船上风大,昨儿又着了凉,怕是又得调养些日子。”
诸葛鸿眼中微闪,笑道:“说起昨日,妹妹穿得那件衣裳倒是好看,安阳瞧着都赞叹不已,怎么今日不穿了?”
提到这沈乾似乎羞涩又有些心疼:“昨日贪凉,宴会上吃了些水果。哪想到水上夜风又凉,一时激得胃里不适,吐到衣服上了。那件衣服也是我最喜欢的,母亲也说衬得气色好,倒是全毁了。”
她又叹了口气,“我这身子时不时便发热生病,走几步路就胸闷气短,治了这么多年也还是老样子。”
“妹妹别难过,只要悉心调养,定能好的。”
沈乾摇了摇头:“御医说来说去不也还是那些话……咳咳……”
见她又咳嗽起来,诸葛鸿连忙安慰道:“妹妹莫要多思,俗话说忧思成疾,还是要放宽心思才好。等过几日到金陵下了船,便到城里转转散心,想来你是没见过江南景色的。”
两人又寒暄几句,诸葛鸿便朝外走去。
“郡主,您不是不喜欢那件衣裳吗?”
如意困惑的望着她。
沈乾抿唇点了点她的额头笑道:“笨,世子哥哥和安阳姐姐都说了我穿着好看,难不成我还能驳了他们的话不成。”
如意听到这话才恍然大悟。
沈乾扶着她边走边柔声道:“如意,以后莫要再提那衣服了,若有人问,便说我嫌吐得恶心,给扔了。”
“是。”
去定北王妃那用完早餐后,一行人便去了甲板看水色风景。
世家子弟们正在比赛投壶,沈乾自然是维持体弱多病娇娇女的人设,只坐在位置上瞧着他们嬉戏。
小皇帝天性好玩,然而投壶的本领却不准,眼瞧着投进去的箭只少不多,气得将箭一扔,就拿果盘要砸翻铜壶。
众人见他发怒,纷纷垂头下跪。
这时,一只修长的手拾起桌上的长箭,朝前一丢,就见那箭羽在空中划过一道弧度,精准的掷于壶内。
小皇帝脸色铁青:“谁敢动朕的箭!”
他转头望去,就见一身锦葵红长袍,黑皂长靴的九千岁负手而立。
小皇帝见来人是他面色顿时转晴:“师傅你来了,身体可好些?”
九千岁微微俯下身子,背脊却挺直:“让陛下担心了,微臣无恙。”
“那便好。”小皇帝笑眯着眼,拉起九千岁的衣袖,“快,帮朕赢了他们!”
“臣遵旨。”
九千岁慢条斯文的挽起袖子,身旁的小太监已经将剩下的五支长箭俯身呈上。
他捡起一支,长箭在五指之间慢悠悠的转着旋,甚至都没有对准铜壶便瞧着随手掷了出去,姿态极是矜贵潇洒。
那长箭却直直投入壶中,冲力震得铜壶晃动,眼看着壶身便要晃晃悠悠的倒地,却见又一支长箭投入,打在那壶心内壁上,原本要倒下的铜壶因力朝另一边歪去。
接着,一支又一支精准掷入,每次都在铜壶即将倒下之际又将其撞得歪去。
直到最后一支投下,那铜壶最终稳稳立于地面。
“好!”
小皇帝看着铜壶里的五支箭拍手大笑:“精彩精彩!这次比赛夺得魁首之人非师傅莫属!赏,赏!”
“多谢陛下。”
九千岁倒是没什么欢喜,应承了一句便揽了揽袖子坐下。
身后的小太监早就为他搬来了小叶紫檀长椅。
小皇帝对他的敷衍没有丝毫不乐,也坐下一挥衣袖:“奏乐!”
穿着轻纱的舞女赤脚旋身,九千岁瞧着随乐而舞的美人儿,忽然悠悠道。
“这舞虽好,但左右不过那几首,陛下不觉得到底看着有些腻歪?”
小皇帝听到这话:“可这船上脚不沾地手不着天,也没什么其他好玩的。”
他在船上呆这些日子心里也有些烦闷,虽说今日能到金陵,但还得几个时辰,只想着找些好玩的打发时间。
“师傅有什么好玩的主意?”
“倒也没什么新奇的主意。不过既然舞女无趣,不如换人来舞。要论我大赵才艺精绝之人,莫过于各家贵女。正好今日众人都在,不若拉出来瞧瞧。”
此话一出,众人皆是面色难堪。
世家贵女都是养在深闺,金尊玉贵,如今在九千岁口里却如同娼(妓一般供人观赏。
唯有小皇帝听到这话眼前一亮,拍案笑道:“好!此事甚好!还是师傅有主意。”
他瞧着众人笑道:“夺得魁首者重重有赏!就从,就从你开始。”
说罢随意指了坐在末位的一个姑娘。
那姑娘见自己不幸被点中,面色苍白,又不敢抗旨,只得硬着头皮起身走出。
她从小只同嬷嬷们学诗词书画,治院理帐,哪里会什么下九流的舞蹈。
一时之间尴尬的立于那里不知所措。
小皇帝见她不动,皱着眉头冷喝:“怎么还不快跳!不跳舞,便从这船上跳下去!”
那女子听到这话身子直打哆嗦,一闭眼咬牙旋身舞起来。
可惜四肢僵硬,同样的动作,舞女做起来犹如飞仙入世,她做起来却如同狗熊探玉米。
众人瞧着都尽力憋笑,有人憋不住了小声笑出声来,那女子面色通红,硬着头皮转圈,然而还没转几圈就踩到裙摆“哎呦“一声跌倒在地。
小皇帝瞧着她出丑的模样,被逗得捧腹大笑。
那女子见状眼中含泪,红着脸下了场。
之后上场的贵女们见今日这关逃不掉,倒是学精了,直言自己不会跳舞,只求将拿手之学献丑,说罢弹了一首高山流水。
到了迟柔,倒是不矫情,直接要来长棍便耍了套剑舞,英姿飒爽,众人皆大声喝彩。
有人热了场子,众人也都放开了面子。
凭着丢脸大家一起丢的想法,一时之间抚琴吹笛的,吟诗作曲的,倒也百花齐放。
然而很快便要到沈乾这边,她可的确没什么才艺演出。
正想着要不要来个川剧变脸,晕回房间休息,就听到九千岁的声音。
“陛下,微臣觉着这王侍郎的女儿倒是才情出众。”
沈乾听到这话望去,就见一个清秀的姑娘站在中间,方才弹了一首破阵曲。
接着又听九千岁悠悠道:“这手古筝想来世间仅有,也算是冠绝众人,长得也可人心,可谓才貌双全。陛下觉着呢?”
小皇帝点点头:“的确不错。”
“能得陛下青睐实属不易,王侍郎也一向为国尽忠,不若陛下封她个县主,以示嘉奖?”
众人听到这话都是惊异。
这王玉徽的曲子弹得的确不错,但也没到天下无出其右的境地,九千岁明显是要抬她的身价。
众所周知户部侍郎王治是九千岁的人,但如此明目张胆的讨要封赏,却也并不合时宜啊。
沈乾眉头微不可见的轻皱,她望向似笑非笑的九千岁。
他想做什么?
“能让师傅欣赏之人必定有她的过人之处。”小皇帝笑道,“好,既然是因为琴声受封,那就封为献音县主吧。”
王玉徽听到这话,连忙跪下欣喜谢恩:“多谢陛下。”
就在这时,掌舵的官员走上前垂首道:“陛下,金陵到了。”
小皇帝听到这话眼前一亮,兴奋得跑到船头眺望,就见那远处隐隐可见袅袅炊烟,河畔处酒楼林立,碧水蓝天之下,船夫们撑着长篙悠悠划过,在河面荡起阵阵涟漪。
“总算是到了!”小皇帝畅快道,“快,准备下船!”
听到这话,沈乾倒也舒了口气,最起码她不用表演川剧变脸了。
众人纷纷回房收拾行李,金陵的知府已经划着小船先行到船上参见小皇帝。
沈乾回房途中,就瞧见王玉徽被召入了九千岁的房间。她只当未见,径自朝另一侧自己房间走去。
然而此景同样落入随后而来的诸葛鸿眼中。
他瞧着九千岁的房门面色阴沉,回到房间后,鎏金垂首道:“世子爷,小的查过了,昨日身着蓝衣的女子有三人。除了长平郡主,便是户部侍郎王治的女儿王玉徽,还有左都御史沈长清的女儿沈兰心。三人之中,长平郡主是最早离场的。”
诸葛鸿淡淡道:“应当不是长平。她自小体弱多病,又胆怯懦弱,对九千岁向来畏惧。再者,当初派杀手刺杀九千岁嫁祸给定北王,九千岁应当已经对定北王府心中有所芥蒂,不可能轻信她的话。倒是那个王玉徽……”
他眼中闪过一丝狠戾:“她瞧着与九千岁很是亲近。”
鎏金不解:“可王大人他不是……”
“墙头草两头吃,父亲糊涂你也糊涂。王治当初就是靠背叛前主子才登上现在的位置,你也敢信他?”
诸葛鸿冷笑,“献音县主。不知道献得是什么音,弹得是哪家曲。”
他低声道,声音中饱含杀意:“不管怎样,王玉徽是不能留了。”
“可若是王玉徽已经告诉了九千岁,杀了她不是正承认了……”
诸葛鸿冷哼一声:“死无对证,他九千岁就是再大的权力也不能随意对我们下手。更可况此事事关皇家颜面,他也不敢轻举妄动,记得手脚干净些。”
鎏金却有些踌躇:“世子,王大人到底是王爷的心腹,咱们要不要先禀报王爷再……”
他看着诸葛鸿眼中的淬人的冷意,最终低下头,没敢再说下去。
“鎏金,你是不是忘了谁是你的主子?”
鎏金连忙磕头:“世子赎罪,属下也是担心王爷日后因此事怪罪世子。属下一心为世子着想,世子明鉴。”
“我自然知你忠心。”
诸葛鸿平心道,“父王此次抱恙在身没有随行,帝都相隔千里,便是快马加鞭传讯,来回也得十日有余。若是中途横生事端,该当如何?既然父王不在,这儿便一切由我做主,不必多虑。”
“是。”
另一侧房间内
王玉徽垂头跪在地上丝毫不敢有所动弹。
她回房中途忽然被九千岁派人召见,进了屋子后便一直跪在这儿。四周无人说话,她也不敢抬头询问。
过了许久,船已经停泊时,九千岁才从里屋出来。
王玉徽低着头,瞧见一双金绣祥云黑靴慢悠悠停在自己面前。
“抬起头来。”
头顶传来一声懒散的轻唤,这音色不似女子的娇弱,也不似男人的低沉,介乎二者之间,如落玉击石一般让人止不住心神一荡。
她缓缓抬起头,就见九千岁懒洋洋的斜靠在椅子上,正在……绣帕子?
“?”
眼前人翘着兰花指,指尖灵活的捏着针线在帕子上穿梭,甚至还知晓用针在头发上摩擦。
动作优雅又矜贵,仿佛在绣着一副旷世之作。
可是王玉徽瞧见那帕子上绣得是个黄灿灿的方正之物,眼斜嘴歪,看着很是恐怖。
她心里又忍不住鄙夷,这阉人的审美果真与众不同。
就在这时,九千岁突然抬眸瞥了她一眼。
这一眼,宛若薄柳细刀一般,又似九天寒冰,尖锐又森冷,瞬间让她如同身处寒霜洞窟,浑身冰凉。
他明明没有任何其他动作,但只这一个眼神,王玉徽觉得仿佛自己心中所想已经全盘抖搂而出,顿时吓得又垂下头,却未来得及掩去眼中的惊愕和厌恶。
她止不住的发抖,额头已经渗出层层冷汗。
阉人们手段阴毒残酷她早有耳闻,想起当初春宴之上被当众活生生扒了舌头的李若柳,王玉徽浑身抖得更加厉害。
然而,想象中的酷刑并没有到来,耳边只响起一道淡淡之声。
“你今日弹得很好,日后为咱家效力少不了你的好处,下去吧。”
王玉徽听着他这段话有些摸不着头脑,但也舒了口气:“是。”
说罢抖着腿起身退了出去。
不一会儿,敬宝便进来恭敬道:“都督,到金陵了。”
九千岁熟练的将针线打旋穿在帕子上,悠悠道:“得了封赏恩赐却想着反咬一口。狗还知道摇摇尾巴,这人呐不如狗。”
敬宝只弯腰笑着,并未接话。
他知晓九千岁并不需要他的任何意见,只要安静的做好分内之事才是立身之本。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很久以后的某一天
沈乾指着小叶紫檀雕花椅道:你说,到底是它重要还是我重要!
九千岁瞥了眼椅子,随即抱起她压在椅子上勾唇一笑:咱家就喜欢坐椅子上做你,缺一不可~
沈乾:……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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