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太平
二楼雅间中。
林疏正小心翼翼托着一簇若有若无的火焰，他将手臂伸长，生怕呼吸间不经意便吹灭了它。
云沉斜靠在椅上，以手撑额看着他，觉得有些无聊。
“少爷！”少年激动道：“我，我好像能操纵它了！”
火苗如狂风中一株野草在他手心摆动。
云沉放下茶杯，凑近他将那火苗引到指尖，若有若无的火苗化作一缕火圈环在他指上，缓慢游移，幻化成小蛇，幻化成飞鸟，又幻化成长箭。
“还是少爷更厉害！”少年语气中充满敬佩。
云沉静静看着他，眼前浮现出他长出鳞片竖瞳的模样，心想，倘若林疏的异种血脉是陌原某蛇族，那潜藏在他躯壳中的异种血脉会是什么？
最近修行时，闻到那股奇异气味，又开始血气激荡。虽记不清过程，但很显然，前次他是喝了林疏的血境界才会提升。
那样的事，绝对不能再次发生。
“接着练吧。”他将火苗还回，歪在椅中合上眼，似是困了。
林疏看着他，想起祭柳山的天穹，荒原上有时云层无边无际，有时云絮稀疏，有时风卷云涌。每天他都会看云，读书时看，习剑时看，临睡时看，睡醒也看；自然造化，云景变化万千，瑰丽而壮阔。但他看过比那些更好看的，于是再也不会对其他风景动心。
视线落到那微张的双唇，林疏呼吸一滞，忽然想起醉酒后的清晨那朦胧间温软的梦境。头脑不受控制的，描绘起幼时看过的“云雨春风”，图画里红浪翻涌的身影幻化成他和眼前之人。铺散在床榻间的青丝，琥珀冰晶般的双眸注视着他，轻轻贴下去，温热呼吸吹拂到面上，带着笑意的叹息，似是容许了他的放肆。
掌中火焰烧得他躯体发烫，或许不是火焰，而是他的心意，身体像春日抽枝发芽的树，生机勃发。
意识到自己的异常，林疏连忙攥灭火苗，移开视线，默念诗书平复着心境。
夜渐深，街市灯火熄灭，京华城陷入昏暗寂静，天穹下唯有惊天楼顶那被荆棘包裹的神石，红光明灭宛如呼吸。
渡川坊中，客人散尽，喝得烂醉如泥的年轻人们被一起扔进客房，满身酒气的李临之慢慢坐起，眼神清醒。
次日晨，城外秋霜凄冷，城中依然温暖如春。
一行车队穿过城门，自主干道前行，所经之处，百姓纷纷虔诚跪拜。
皇室亲卫金乌卫在前开道，俭素古朴的车架上，隐入云雾的斜倚神山徽记已表明来者身份。
“是清虚真人！”“是太平院清虚真人！”“真人回来了！”
消息如风一般传遍街市。
大把柳叶如雨般铺撒道街上，中洲话里柳字音同“留”，大平素来有携柳迎归人的习俗，街道两旁，百姓们接连跪拜，诵念神宫真言。
云沉站在渡川坊外的角落，远远看着车队行近，隔着竹帘，隐约可见其中坐着一位身着陈旧褚色道袍，头戴莲花冠，两鬓微霜的老者。老者身旁，还坐着个身穿雪青衣衫，黑布遮面之人。
车队并未走渡川坊方向，而是拐上一座石桥，朝北远去。
直到连队尾护卫的身影也看不清了，百姓才敢议论。
“真人此次秋巡归来，便要开始收徒了吧？”
“也不知，会是哪个有幸……”
“若得真人青眼……”
“得让我儿子也去试试。”
……
很久以前，在仿佛伸手可摘星辰的荒野上，孤风吹拂着师徒二人泛白的布衣。
盲眼道人叹道：“你该走了。”
少年模样的徒弟问他：“去哪？”
“去你想去的地方。”
自有记忆起，便跟着盲眼道人游历世间，衣衫褴褛，风餐露宿的少年道：“我没有想去的地方。”
“师父带你走遍了世间每寸土地。”盲眼道人洒脱笑道：“吾任已竟，路至尽头，你却还需前行。”
少年默然，他没有知觉，没有欲望，没有情感，当然也没有离别的悲伤。
“我不知道该去哪。”他说。
盲眼道人抬手指向远处：“去那里吧。”
“那你呢？”
“世间有很多人都在找我。”盲眼道人笑道：“他们快要找到我了。”
“是谁？”
“大约，是几位旧友吧。”他望着远处的黑暗：“去吧，去为世间照亮前路吧。”
少年转身离去，顺着他所指的方向，穿过荒野，然后遭到了无穷无尽的追杀。
某一天，少年流了太多血，力竭昏迷，被路过的竹辛捡回了无间山。
想起旧事，云沉心里泛起一丝愁绪。
“你是从天上来的神仙吗？”灯柱后探出一张可爱小脸，细声细气问道。
见是那日引路的小丫头，云沉想了想轻轻摇头：“我不确定。”
扎着俩冲天辫的小丫头看着他，坚定道：“一定是的！只有神仙才长这样。”
云沉轻笑：“或许吧。”
他转回渡川坊，林疏还在雅间练习操纵火焰。
“回去了。”云沉道。
林疏起身，心想“不管李师兄了？”
两人下楼，从后门坐上马车，离了京华。
李临之近日则要留在京华，以商人身份同李介休厮混，看看能否趁机混入神武大将军府。
从知意书铺取得的卷轴玉简中，记载着那枚衣扣乃皇室给诰命夫人的赏赐，得赏的世家中，唯独神武大将军曾有过一个能和李临之年龄对上的孩子，那是在与戎野接壤的苦寒边境介休关。将军夫妇伉俪情深，夫人身怀六甲也坚决留在边境，陪伴着将军。
边境并不太平，戎野边军时常来犯，某次甚至突然增加兵力，竟将介休关围困了起来。围困了七日，介休关偏远援兵还未到，戎野边军整顿兵马便要强攻。
然而，就在即将开战的前夜，介休关忽然下起了前所未有的大雪，在极度严寒的侵蚀下，戎野边军不得不放弃进攻。但就在他们撤离的中途，将军带着数千将士自介休关杀出，打得戎野边军接连溃败，此时援军赶到，趁着士气大振一举拿下了戎野边境一处要塞。
战报传回王都，帝心大悦，甚至御笔亲赐将军那未出世的孩子名“介休”，大约是战时伤了胎气，夫人难产数日生下的孩子却呼吸断绝，那代表着某种荣誉的“介休”之名，也传给了二公子。
此后数十年，戎野都未敢再犯介休关，是以大平百姓说起这段往事，无一不称颂将军勇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