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人间·烟火
一个热情又漫长的夏天开始了。
夏天扑落下来,拥抱着这条热闹的街巷。
茶舍里。
蓦地,一盏刚泡好的盖碗茶被猝不及防打翻在地,破碎声惊人,棕色的青叶混着浓绿色沾湿那件洁白的裙衫,折子戏唱到最高潮,叮叮当当作嚷。
“妈,我不想再说第二遍了,今年竞赛我一定要去,你拦不住我。”夏瑶随手抽三张纸擦了擦裙衫上的茶垢,擦不干净,她索性不管,瞥开了眼。
电话里的人还在絮絮叨叨:“宝贝儿,我知道你数学很好,爸爸妈妈一直以你为荣,可你九月份就高二了,明年就高三,你说你要是为了搞竞赛耽误学业,这不是一失足成千古恨了吗,乖啊,爸爸妈妈相信你不需要参加什么破竞赛也能考出好成绩的,啊。”
什么狗屁安慰话。夏瑶站起身,隔空递给好闺蜜苏舜欣一记眼神,往大门口一指,苏舜欣啜饮着茶颔首意会,目送夏瑶出了门。
夏瑶找了个安静偏僻的角落,耳朵贴着手机,她蹙着眉,裙摆及膝,露出两根白嫩匀称的小腿,从背影看去,身材苗条瘦小,透着一股骨子里的坚韧劲儿,语气不甘:“你这话倒不如不说,妈,说好听点就叫蝉不知雪,难听的就是鼠目寸光,你能不能别老是把我的上进心扼杀在摇篮里?”
“高考和竞赛总归是两码事,我不想跟你扯,你赶紧给我回家,别老是出门逛悠。”张惠言在电话那头说,语气不容置喙。
“服了。”夏瑶刚想挂掉电话,张惠言忽然又蹦出一句话:“别急着挂,你爸回来了。”
“”
与此同时,苏舜欣从茶栈里施施然出了门,往夏瑶的方向走去,“谈妥了没?”
“妥不了,两虎相斗必有一伤,我这情况还是一打三,打不过。”夏瑶神情黯然,默默把手机揣包里。
“哎,”苏舜欣也叹了口气,好闺蜜的用武之地就是无论何时何地都能跟你保持统一战线,“你妈的思想有点极端了,竞赛也没她想得那么可怕,乔延己这小子刚期末考结束就报竞赛补习班去了,势不可挡的架势,你妈确实有点过分。”
“可不是,想想就很气,我妈太小看我了,虽说竞赛难度大,不确定因素多,只有极少数人能够突出重围,这些我都知道,可在我妈眼里,我不是那极少数人之一。”夏瑶无奈低头看了眼手腕扣着的手表。
下午五点二十分,江旋快下班了。
她往繁闹的太古里方向走去,江旋就在那儿打工。忽然又想起老妈末尾那句淡淡的警告,脚步停顿了下来,又踱步改换另一条轻烟街巷,提一句:“期末考成绩出来了?”
“老冯昨天晚上就说了,今天上午九点在易查分小程序就能看到,你没看吗?”
“没看。”昨晚夏瑶一直跟江旋吐槽老妈的不合理行为,两方火力交战太猛,整栋屋子都是母女俩你一言我一句死不罢休的吵闹声,竞赛和高考成为炮弹里的核心词汇,邻居忍不住敲好几趟大门,里边瞬间没动静了,以为终于偃旗息鼓,一转身又劈里啪啦吵起来,桐梓林小区地动山摇,树梢蝉鸟惊飞状散。
回到房间里,夏瑶第一时间找江旋寻求安慰,竞赛一事毕竟事关重大,她觉得很有必要同江旋说。
当时她还问了江旋一句:“你会赞成我去竞赛吗?”
江旋是这么回的,“我和你之间没有对立面。”
“我先看看成绩,但凡丢掉一分我妈都能找到理由搪塞我。”夏瑶打开微信小程序,输入滚瓜烂熟的准考证号,页面内瞬间加载出一张成绩分析图,趋势线平直稳定,波动不大,不难看出夏瑶属于稳定性正常发挥选手。
苏舜欣凑头瞥一眼,这么一眼让她瞬间不淡定了,看到新大陆似的,啧啧两声:“我去,706分,排到了班级18名,瑶瑶,你们九班也太卷了吧?”
“九班不是卷,而是大家都很厉害。”夏瑶细心专研各科成绩波动,比最后一次月考多了三分,不上不下的结果,她却不是特别满意,看到这一成绩就没什么上进心。
“呵呵,我现在特别庆幸自己是一枚名副其实的学渣。”苏舜欣耸肩,她是特长生,不懂九班制,往前走。
街道人影攒动,对方肩挨着肩,夏瑶一直低头看手机,其间被路人撞了好几次肩膀,她不甚在意,耳边全是店铺老板的吆喝声和行人细细密密的交谈声,风声晃动,斜阳铺照,巷子口熙熙攘攘。夏瑶准确无误地输入江旋的准考证号,当看到他的成绩,她又一次被降维打击。
江旋啊江旋。
系统分析图里会出现年级排名,虽然学校里不允许公开成绩,在学霸如云的重点七中,很多学生把成绩排名比作浮云,无伤大雅,毫无参考价值,尤其是对于竞赛班和英才班的学生而言。
但江旋不同,他是709班传闻终中的林荫脊梁,光荣榜里一道灿烂的风景线,七中众所周知的。
夏瑶的自信心遭受到了千万钝重击,江旋这么厉害都没有参加竞赛,而她一只挣扎在709班中上游的小蝼蚁,开始迫不及待初露锋芒。
可她就这一性子,不撞南墙不回头,好胜心那股劲儿清清楚楚摆在脸上,任风风雨雨自岿然不动,若不是靠着这点冲劲儿,她早就被自家老妈收拾得服服帖帖,憋着气唯唯诺诺。
夏瑶暗自叹了口闷气,往太古里的反方向走去。
“欸,你不是去找江旋吗?”
“我爸回家了,得赶紧赶回去。”
—
太古里是成都最为繁华耀眼的商圈脉搏,楼宇盘扎在地面,遮蔽辽阔的天空,古朴的川西特色和现代时尚元素相得映彰,融合在一起。
薄荷森林奶茶店。
巷弄里流淌着一阵轻柔静谧的西方音乐,奶茶店门闭着,空调往门缝冒冷气,巷子口一缕金灿灿的夕阳光斜照进门,投落在钢化玻璃上,细碎的光芒熨烫着米黄色大理石地板,顾客进进出出,门打开又关上,影子踩过光阴的罅隙。
工作台,江旋切完最后一颗柠檬,刀法锋利熟稔,柠檬片放在塑料罐里压榨出汁水,那手指修长分明,手背青筋清澈干净,如同碧绿的溪流缓缓流向指尖,他的手腕突兀又好看,圈着一根编织红绳。
江旋倒入一铲子冰块,兑入气泡水,早已调剂好的蜂蜜,一杯完整的柠檬水制作完成,打包好了后转身往空荡荡的门口瞥一眼,眼尾浅淡,勾起一轮微挑又似低垂的弧度,仿佛只是不经意间一扫而过,又不动声色地收回视线,低头套上袋子。
“江旋,换班啦。”露姐从后厨走出来,边套上工作服边递给他一张考勤牌。
“谢了。”江旋接过工作牌,声音不凉不热,像尘封的冰霜。
露姐笑了笑:“不用客气。”她抬眼看了看憩室,座位上仅有寥寥几位顾客,往常准时准点出现的那道身影却迟迟不见,露姐咦了一声:“你那位瑶妹呢,今天怎么不来了?”
解开工作服纽扣的手指一顿,江旋抬起眼皮,眼神掠过那扇感应门,淡淡说了三个字:“不清楚。”
露姐侧头看他,见他安静站立着,手里的工作不停,侧脸轮廓棱角挺括,肩膀线条紧实流畅,透露着一股少寡冷漠的疏离感,却在那不喜不怒的眸光里捕捉到一丝失落来。还没等她询问些什么,江旋已经掀开门帘,离开工作台。
走廊道上。
江旋从储存柜里拿出手机,后背倚在金属柜门,修长颀高的身形投落一道阴影,江旋掐亮手机屏幕,消息框赫然挂着一条夏瑶的信息。
夏瑶:江旋哥哥,我爸回家吊拷棚扒我了,就不过去你那儿了啊,可怜兮兮jpg
江旋垂眸盯着这句话,唇线抿紧,脸上没什么表情,倚着冰冷的金属柜怔了大概一两秒,手指在键盘打了寥寥几个字:注意安全。
他正要收起手机,下一秒,信息弹跳音再次响起,是他姐的。
江栀:下班了吗?
江栀:我打算后天回去住一段日子,信用卡里的钱还有吧?给我点用。
江旋:你要多少?
江栀:五千块钱。
江旋:他来么?
江栀:不来。
傍晚,天空飘了一场猝不及防的凉雨,雨水淅淅沥沥打在青石板路面,鹅卵石铮亮光滑,映射出行人步履匆忙,灯火稀疏阑珊的光影。
时间指向十点整,江旋一路撑着伞,白色短袖下勾勒出清瘦硬朗的少年骨骼,帆布鞋踩过一滩浅水坑,溅起混合着栾树花香的泥土,不小心又肆意打湿在裤腿上,路灯清冷弥蒙的光剪出撑着伞的模糊轮廓,如同淡淡疏远的水中月,摸不着碰不到。
巷子口深处散发出一阵腐朽潮湿的气息,一只流浪狸猫打翻斑驳泥墙上的石灰岩,紧接着簌簌而下。
这一片旧区是上世纪遗留下来的,好比光鲜亮丽的大城市里抠出一个丑陋畸形的洞口,很多危房旧楼没来得及拆,也没人拆。又因乡土情结根深蒂固,悬在这一带居民心里,这么多年了也没几家几户说着搬走,家家户户点亮了灯。早几年前政府提倡城市规划,欲要拆除这片旧地房屋,空出土地资源新建高楼商场,听说文件奏上去了之后再也没有回音。
夜晚会掩埋掉一些错建的房屋,狭窄的深巷,全部覆灭在茫茫夜雨中。
脚步停在巷子口,这条宽窄小巷只回响着巴山夜雨淅淅沥沥的声音,狭窄的小径将各家各户隔开,邻居灯火昏黄幽暗,人影摆动在老式窗棂如同走马观花的折子戏,江旋撑起伞沿,往悠长昏暗的雨巷里孤身走去。
一户人家的院子里种植一小片绣球花,绣球花又名无尽夏,五颜六色的花球从矮墙盘扎出来,伸到了外面,雨水打湿卵形叶子,柔软的花球沉甸甸坠在枝头,丰满而美丽,江旋忍不住停下脚步,垂眼低低地看。
其中一朵纯白色花苞艳压群芳,垂在长满青苔的泥墙。斑驳的墙壁,水汽泱泱的花朵,微风细细,落花香满巷。江旋举着伞,神情微动,垂眼看了良久,伞柄欹斜,替它遮了风,挡了雨。
那是夏瑶最喜爱的一种花。
思绪一下子拉回很多年前的那个傍晚,那天的天空那么悲伤,雨势比哪一年都大,可他遇见了生命里如星辰太阳一样炽热耀眼的人。
栽进花丛里的泥泞,试探伸出的手,避雨的伞,还有晕染在雨洼里远去的脚步
一切回忆的元素在眼前重合。
直到院子主人打开走廊的灯火,眯着眼睛往这边看来,江旋才抬步离开。
等江旋回到屋里,奶奶正坐在座机旁边听电话,电视机里无声无息播放着抗日打仗的画面,他沥掉伞上的雨水,就听见客厅里的人微微震惊,用浓浓的四川音强调问:“真离啦?”
“哎哟,你这作的什么孽哟,孩子才两岁爸妈就离婚了,你说你一个女孩子,无依无靠的,以后怎么抚养长大啊,我都说了那龟孙子不靠谱,当年你非要跟着人家去那么远的地方吃苦,现在后悔了吧,你啊就是不检点,活得蠢啊。”
“那你回家也不是个解决办法啊,小旋开学就高二了,明年就高三,难道你要依靠他养全家吗?”
“小栀啊,你别怪奶奶说难听点,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哪有回娘家白吃白住的道理,说出去也不怕邻居笑话,你还拖家带口的,别人还能啃父母拼爹,你这是要榨干你亲弟弟?”
“奶奶,给我吧。”江旋走过去,伸出手掌,示意让自己接电话。奶奶一愣,干瘪的嘴角抽搐了一下,才慢吞吞把听筒递给他,自己支起了身,小心翼翼搀扶着沙发扶手拖着瘦骨嶙峋的单薄身子回了卧室。
老人家年岁已高,行动不便,难免磕磕碰碰,江旋目送奶奶锁上房门,眼眶有些泛湿,像走廊外的更深露重的雨帘,雨下得更加厉害了,枯枝败叶落了一地。
“姐。”他喊一声,哑着声音。
“你都听到了?”那边声音说。
江旋没急着回答,抬起眼皮望了眼老旧脏乱的走廊口,玻璃窗没关紧,有风灌进来,洇湿了垂挂在铁线上的衣服,狂风一吹,衣架哐当哐啷响,衣角摇摇欲坠,江旋坐在座机旁边的沙发扶手上,两腿敞着,少年挺直宽阔的肩膀似乎被一股沉重的压力打压,喘不过气来,不得已才弓下背脊,像风霜雨雪里傲然生长的白杨树终于抵挡不住大自然的摧残和考量,向命运低下了头。
江旋垂着眉眼,视线落在自己的指尖,上面有抚摸绣球花留下的淡淡芳香,他低低开口:“嗯,你们为什么离婚,方便说么?”
“过不下去了,一个月之前他拿家里唯一的积蓄去赌,输了个精光,醉性大发居然朝我和小桐发脾气,又是扔东西又是砸玻璃,现在家里乱七八糟的,我受够了,也不想再受气了,现在合法离婚。小旋,婚姻就是一座坟墓,进去了出不来,我当年太蠢了,以为遇到了值得托付的如意郎君,这才两年半,他就原形毕露,没进取心,整日好吃懒做,不是赌博就是醉酒,你说我当初怎么就看上他呢?”江栀说着说着,语气带上哭腔。
“姐,这是你该受的罪。”江旋沉默片刻,眼底晦暗不清,语气颇有些加重:“当初我们所有人都劝你别跟他走,你就是不听,你别怪奶奶这样说你。”
电话那边也停顿了几秒,“我没怪奶奶,我已经知道错了。”
江旋抿了抿干涩的嘴唇,有人给他发信息,不用猜都知道是谁,江旋攥着听筒的手指暗紧了一下,问:“那你回来,打算怎么办?”
“在当地找一份工作,养活孩子和家。”
“孩子呢,奶奶照顾?”江旋眼神忽然阴沉下来,扯了扯自嘲的嘴角:“江栀,你别太自私。”
江旋撂完最后一句话,胸腔里涌上一团浓浓的闷气,化不开,吐不出来,无能为力又无可奈何地扎在心里,模样压抑极了,他动作很轻地盖上听筒,客厅倏然回归死寂沉沉,只有狂风暴雨猛烈肆虐电线杆的声音。
他去卫生间洗了一把脸,等头脑清醒一些,打开夏瑶的聊天页面,只有一段悲怆的文字:
——江旋哥哥,我发现这个世界不理解我。